天字
顺治十一年的冬夜,冷得像块淬了冰的铁。沂州和莒州之间的官道上,除了偶尔掠过的寒风,连狗吠声都透着股瑟缩。打更人老王裹紧了棉袄,提着灯笼刚转过山坳,灯笼的光晕突然被一片诡异的红吞噬了。
“这是啥?”老王眯起眼,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原本墨黑的天幕上,竟凭空浮现出些红色的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布上烫出的痕迹,笔画间还跳动着细碎的火星。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字:“白苕代靖否伏议朝治驰”。
这些字悬在半空,离地约莫有几丈高,每个字都有簸箕那么大,红得刺眼,连地上的积雪都被映成了淡粉色。老王手里的梆子“啪嗒”掉在地上,他活了五十多岁,见过流星,遇过月食,却从没见过天上写字的,还是这般诡异的红色火字。
住在附近山村里的农户们也被惊醒了。最先发现的是起夜的李大娘,她刚推开门,就被天上的红光晃得睁不开眼,待看清那些字,腿一软就跪在了雪地里,嘴里不停念叨着“老天爷显灵了”。她的喊声惊动了全村人,男人们披衣出门,女人们抱着孩子躲在门框后,连平日里最胆大的猎户赵五,此刻也攥紧了腰间的猎刀,眼神里满是惶恐。
“这字啥意思啊?”有人忍不住发问。村里的老秀才扶着老花镜,眯着眼看了半天,眉头皱成了个疙瘩:“‘白苕’应是地名或物名,‘靖’乃安定之意,‘朝治’指朝廷治理……可连起来,实在难解。”他捋着胡须的手不停颤抖,“怕是天示警啊。”
“这字……像极了三皇五帝时的‘火书’。”人群里突然响起个苍老的声音。众人回头,见是住在山神庙后的老瞎子,他虽看不见,却把耳朵凑向天空,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敬畏,“我师父说,上古时仓颉造字,有二十八个字是用神火写在天上的,叫‘天章’,能预示兴衰。后来大禹治水,天章才隐了去,只留传言说乱世会再显……”
他这话一出,人群顿时炸了锅。有个跑江湖的说书人接话:“我在江南听过更邪乎的——说那火字是朱雀神鸟的尾羽扫出来的,每根羽毛都藏着个字,要是凑齐了,能打开昆仑山的宝库!”这话引得孩童们惊呼,却被老秀才瞪了回去:“胡说!《春秋纬》里记载的‘赤文绿字’,都是天命所归的征兆,哪有什么宝库?”
可更离奇的说法在暗地里流传。莒州城里的药铺老板说,他祖父曾见过万历年间的天字,也是红色的,后来没多久就闹了倭寇;沂州的老猎户则咬定,这是山神在警告,去年秋天他在山里撞见只通体火红的狐狸,狐狸的额头上就有个“白”字,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怕是早就有预兆。
天上的火字还在闪烁,“白苕代靖否”五个字突然亮得格外刺眼,像要滴下血来。老瞎子突然浑身一颤,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龟甲,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裂纹:“不对……这不是天章,是‘谶语’!当年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天上就出过‘大楚兴,陈胜王’的火字,也是这般红得吓人!”
这话让跪在雪地里的人们更慌了。有户刚迁来的人家,男主人是前明的秀才,此刻突然哭出声:“我知道了!‘白苕’是指西北的流民,‘代靖’是说要换个安定世道……这是说天下要变了啊!”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张奎捂住嘴,把总脸色铁青:“再敢妖言惑众,就地正法!”
可恐惧像环水的冰缝,悄悄往每个人心里钻。有个老婆婆从怀里摸出块绣着北斗七星的红布,颤巍巍地往天上举:“灶王爷显灵了!是您在提醒咱们吧?”她年轻时听祖母说,灶王爷每年腊月二十三上天言事,要是人间有大难,就会在天上写字示警,用的正是这种火红色。
天上的“伏议朝治驰”五个字开始扭曲,笔画像水纹般荡漾。老瞎子突然喊:“快看!字在动!”众人抬头,只见“治”字的三点水突然化作三道火苗,往“驰”字的方向窜去,两个字碰到一起,竟爆出片金红色的火星,像烟花般散开,落在雪地上,瞬间融出个个小坑。
“这是‘水火既济’的卦象!”老秀才突然大叫,脸色由白转红,“《周易》里说这卦是盛极而衰之兆,却也藏着转机!”他不顾风雪,对着天空拱手:“多谢上天示警!”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官道往两边传。沂州城里的守军闻讯赶来时,天上的火字依旧亮得刺眼。领头的把总张奎拔出佩刀,对着天空挥了挥,刀刃划过红光,却连半点火星都没碰下来。他让人取来弓箭,箭矢射上去,也只是穿过字的虚影,落在远处的雪地里,悄无声息。
“邪门了!”张奎喃喃自语。他抬头再看,那些字仿佛活了过来,笔画间的火星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天上用毛笔蘸着烈火书写。有几个字的笔画还在微微扭动,“驰”字的最后一捺,竟像条小蛇般晃了晃。
周边的村民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跪在雪地里,有人焚香祷告,有人磕头求饶。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天上的红色火字才渐渐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最后一个“驰”字消失时,还在半空留下个淡淡的红点,转瞬也没了踪迹。
雪地上的红光褪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香烛灰烬。老秀才蹲在地上,用树枝把那十个字写下来,反复琢磨。张奎让人把字拓下来,快马加鞭送往济南府。一时间,沂州和莒州之间人心惶惶,茶馆酒肆里,人们都在议论这天上的火字,有人说这是要改朝换代的预兆,有人说是什么妖物作祟,各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
几日后,济南府的批文下来了,只说“天现奇象,不足为怪,百姓当安分守己”,却没对那十个字作出任何解释。可老百姓们不这么想,尤其是那些读过几年书的,总觉得这字里藏着天大的秘密。
赵五依旧上山打猎,只是每次经过那天出现火字的地方,都会多留意几分。有天他在山里发现块红色的石头,上面的纹路竟和天上的“靖”字有几分相似,他把石头抱回家,供奉在堂屋里,说这是老天爷留下的念想。
老秀才则把那十个字写在纸上,贴在自家的墙上,每日对着研究。他发现“朝治驰”三个字连起来,像是说朝廷的治理松弛,心里越发不安,却不敢对外人言说。
又过了些时日,村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看到老秀才墙上的字,只淡淡说了句:“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此字或吉或凶,全在人心。”说罢便扬长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冬去春来,官道上的积雪消融,天上出现火字的事渐渐被人们淡忘,只有在逢年过节时,老人们还会对着孩子说起那个诡异的冬夜。而那十个字,像个未解的谜,藏在沂州和莒州之间的山水里,偶尔有风吹过,仿佛还能听见笔画间火星跳动的声音,诉说着那个不寻常的夜晚。
那十个字消失后的第三年,沂州和莒州之间真的来了群流民,领头的姓白,据说擅长种白薯,教当地人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了粮食。有天夜里,流民们围着篝火唱歌,老秀才路过时,听见他们唱的歌词里竟有“白苕代靖”四个字,惊得手里的书都掉了。
后来有人说,那火字根本不是什么预兆,是上天在教人们活下去——“白苕”能果腹,“朝治驰”是说朝廷管不了,得靠自己。可没人说得清,那天晚上的火字到底是神谕还是巧合,只有老瞎子临终前念叨:“天字写的不是将来,是人心……”他手里攥着的龟甲,裂纹恰好组成个“心”字,像被火字烫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