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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2小时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旗语

  旗语

  永乐十三年的夏夜,蒙阴县城的槐花飘着甜香。秀才颜齐坐在窗下,手里的《论语》被油灯熏得发脆,案头的砚台里,墨汁映着他清瘦的影子。院里的蟋蟀叫得正欢,忽然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 —— 邻居家的少女阿秀,正扒着窗棂往里瞅,鬓边的珠花在月光下闪了闪。
  “颜大哥,借个火。” 阿秀的声音像沾了露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甜。她手里明明攥着支燃着的线香,却故意把火头按灭在石阶上,裙摆扫过窗下的兰草,带起阵脂粉气。
  颜齐的笔尖顿在 “非礼勿视” 四个字上。他知道阿秀的心思 —— 自去年她家搬到隔壁,这姑娘总借着送绣活、还书的由头来串门,眼神里的情意像窗纸般透亮。可他是个读圣贤书的,晓得 “瓜田李下” 的忌讳,更何况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快走快走。” 他头也没抬,声音却斩钉截铁,“我不害你,你也别害我。”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阿秀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尽,攥着线香的手指泛白,转身时裙角勾住窗棂,带落了片槐树叶,飘在她脚边,像声轻轻的叹息。
  等脚步声远了,颜齐才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案头的油灯突然 “噼啪” 爆了个灯花,照亮了墙上 “慎独” 的匾额 —— 那是他去年中秀才时,县太爷亲笔题的。他对着匾额作了个揖,重新蘸墨,笔尖落在纸上,竟比刚才更稳了。
  转眼到了乡试的日子。颜齐雇了个叫老马的随从,挑着书箧往济南府去。老马是个憨厚的汉子,一路上帮着打点食宿,只是临进考场前,突然捂着心口倒在贡院门口,眼睛瞪得圆圆的,竟没了气息。
  “这可如何是好?” 颜齐急得额头冒汗。贡院的差役催着入场,他只得把老马托付给客栈掌柜,心里沉甸甸地进了考场。三场考下来,他总惦记着老马的死活,连写策论时都有些分心,直到交卷那天,才匆匆往客栈赶。
  刚推开客栈的门,就见老马端坐在桌前,正呼噜呼噜喝着小米粥,见他进来,慌忙放下碗:“相公!您可回来了!”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我这两天,竟去了趟贡院的阴司!”
  颜齐惊得坐下:“细说。”
  “那天我倒在地上,就觉得有人拽着我的魂往贡院里走。” 老马抹了把嘴,声音发颤,“那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每个考生身后都飘着面旗,红的白的,歪歪扭扭。红的旗上多是‘舞弊'’苟且‘的字,白的旗更惨,写着’欺瞒‘’淫邪‘,风一吹就破了。”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只有您的旗,又高又大,杆儿比别人的粗三倍,旗面是明黄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八个字 ——’我不害你,你不害我‘,风吹得猎猎响,连阴司的官差见了,都对着旗作揖呢!”
  颜齐听得心头一震,忽然想起那个借火的夏夜。他当时呵斥阿秀,不过是守着 “男女大防” 的本分,没想到竟被记在了阴司的旗上。
  放榜那天,济南府的贡院外墙挤满了人。颜齐挤到最前面,手指顺着榜单往上找,在第一名的位置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 颜齐,蒙阴县。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有认识他的举子说:“早该是他!去年有富家子想雇他代笔,给五十两银子,他都骂人家’玷污圣贤书‘!”
  回客栈的路上,老马捧着榜单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那旗是吉兆!您看这八个字,多应景!” 颜齐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忽然想起阿秀。听说自那晚后,她便跟着母亲去了青州,嫁给了个本分的布商,日子过得安稳。
  后来颜齐官至御史,每次审案,都会想起贡院的旗。他常对下属说:“所谓天道,不在鬼神,而在人心。你守得住本分,不害旁人,自然有杆旗在心里竖着,比什么护身符都灵。”
  有回他回乡省亲,路过当年的邻居家,见院里的兰草长得正旺,像极了那晚窗下的模样。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跑出来,手里举着片绣着字的布,上面歪歪扭扭地缝着 “不害” 二字。颜齐看着那字,忽然笑了 —— 原来那句 “我不害你,你不害我”,早已像槐花香,悄悄落在了寻常巷陌里。
  颜齐官拜御史的第三年,奉命巡查江南漕运。船行至苏州府的太湖时,忽遇浓雾,白茫茫一片,连船头的灯笼都只剩团昏黄的光晕。船夫老张慌了神,说这雾邪门,往年总有商船在里面迷了路,再出来时货物全空,船板上只留些湿漉漉的爪印。
  “莫慌。” 颜齐正翻阅漕运账目,头也没抬。他袖口的玉佩忽然发烫,那是块蒙阴特产的墨玉,自中举后便贴身戴着。玉佩烫得像块小火炭,他刚摘下,就见雾里飘来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青衫老者,手里的竹竿在水面轻轻一点,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颜御史。” 老者的声音穿透浓雾,带着股潮湿的木头味,“老朽是太湖的水神,特来相告,前方三里有盗匪设伏,想借浓雾劫您的船。” 他说着掀开船篷,里面竟摆着面旗,明黄色的旗面,金线绣的 “我不害你,你不害我” 八个字,在雾里泛着微光,正是贡院阴司见过的那面。
  颜齐起身拱手:“多谢示警。只是盗匪也是爹娘生养,若能改过,何必伤其性命?” 老者闻言笑了,竹竿往水里一插,浓雾竟裂开条通路,远远能看见芦苇丛里藏着十几条黑影。“御史果然正直。” 老者的身影渐渐淡了,“那面旗您且收着,能护您周全。” 乌篷船和老者瞬间没了踪影,只有那面旗飘落在甲板上,触手冰凉。
  颜齐让船夫将船往岸边靠,自己则捧着旗站在船头。芦苇丛里的盗匪见船靠岸,举着刀就冲了出来,可刚靠近三丈远,就被旗面射出的金光弹倒,一个个趴在地上,手里的刀 “哐当” 落地,竟再也握不住。
  “我知道你们多是被逼无奈。” 颜齐的声音在雾里回荡,“漕运苛捐杂税重,可劫掠终究是邪路。若肯弃刀,我便替你们向朝廷陈情,减免赋税。” 趴在地上的盗匪面面相觑,有个领头的壮汉忽然哭了:“御史大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去年洪水淹了庄稼,官府还逼着交粮……”
  正说着,浓雾突然散尽,阳光洒满湖面。颜齐低头看那面旗,金线绣的字竟微微发亮,“不害” 二字像是活了,在旗面上轻轻跳动。他将旗收好,带着盗匪回了苏州府,果然奏请朝廷减免了太湖沿岸三年的赋税,还让壮汉当了漕运的巡防,专管芦苇丛的安全。
  这事传到京城,有御史弹劾颜齐 “私通鬼神,妖言惑众”。皇帝却笑着翻出当年济南府呈报的乡试异闻:“颜卿的正直,连阴司都记着,水神相告又何妨?” 他特赐颜齐一柄 “慎独” 剑,剑鞘上刻着那八个字,说:“见剑如见旗,朕信你。”
  后来颜齐巡查云南时,遇着土司叛乱。叛军将他困在山谷里,箭如雨下。他怀里的旗突然飞出,在头顶展开,金光护住了整个山谷,叛军射出的箭到了金光外就落了地,箭头全变成了钝的。土司首领在山下看得呆了,想起祖辈说的 “天旗护善人”,竟带着部众投降了,说:“跟着这样的官,心里踏实。”
  颜齐六十岁告老还乡,回到蒙阴的那晚,又梦见了贡院的旗。只是这次旗上的字变了,成了 “一生正直,万古流芳”。醒来时,见窗下的兰草开了花,淡紫色的花瓣上,竟有露珠滚成 “不害” 二字,像有人用晨露写就。
  他去世后,蒙阴人为他建了座祠堂,祠堂的匾额就是那八个字。有回山洪暴发,祠堂周围的房屋都被冲了,唯独祠堂安然无恙,人们说看见洪水里有面旗在挡着,明黄色的,金线闪闪。
  如今祠堂的香火依旧旺盛,来祈福的人总会默念那八个字。有个赶考的秀才问守祠的老人:“那旗真的存在吗?” 老人指着祠堂外的槐花:“在不在天上不重要,在不在心里才重要。你心里有杆正直的旗,走到哪都受护着。” 风吹过,槐花落在秀才的书页上,像给 “正直” 二字盖了个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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