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瓜
南宋绍兴年间的东海之滨,盐碱地泛着白花花的光。韩灵珍跪在母亲的草席前,指节抠着潮湿的泥地,血珠混着泪水渗进土里。母亲走了三天,他和弟弟灵敏连口薄棺都买不起,只能用草席裹着遗体,暂厝在村东的破庙里。
“哥,咱种瓜吧。”灵敏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半袋从邻村借来的甜瓜籽,“张阿婆说,村西那半亩沙土地能种瓜,卖了钱就能给娘买棺材。”
韩灵珍抹了把脸,露出满是胡茬的下巴。那半亩地是块抛荒地,石头比土多,可眼下除了这法子,再没别的出路。兄弟俩扛起锄头,天不亮就去翻地,手掌磨出了血泡,就用布裹着继续挖,傍晚回家时,两人的脊梁都弯得像张弓。
下种那天,韩灵珍对着土地拜了三拜:“土地爷,求您让瓜长起来,俺娘在天之灵,会记您的好。”灵敏在一旁插了根桃枝,那是母亲生前纳鞋底用的,枝桠上还缠着半缕红线。
瓜苗拱土时,兄弟俩更是寸步不离。白天顶着日头浇水,夜里就睡在田埂边的草棚里。灵敏感了风寒,咳嗽得直不起腰,也不肯回家休息,说要陪着瓜苗长大。韩灵珍看着弟弟蜡黄的脸,心里像被盐腌着——母亲生前最疼灵敏,总把省下的口粮塞给他,如今却要跟着自己遭这份罪。
一个月后,瓜藤爬满了半亩地,墨绿色的叶子间缀着个个青黄的甜瓜。韩灵珍摘下第一个熟瓜,用袖子擦了擦,递给灵敏:“你尝尝。”灵敏咬了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眼泪却“吧嗒”掉在瓜上:“要是娘能尝尝就好了。”
到了该卖瓜的日子,天刚蒙蒙亮,韩灵珍就挑着担子往郯城去。他不敢多摘,怕卖不完烂在筐里,只摘了二十个最大的。集市上的人见他衣衫褴褛,都愿意多买两个,不到午时就卖光了,攥着沉甸甸的铜钱,他的手止不住地抖——这钱,能给娘买块像样的寿材板了。
傍晚回家时,他刚走到田埂,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灵敏正蹲在瓜地里,张大嘴巴看着藤蔓,那些被摘过的地方,竟又挂满了甜瓜,青黄相间,个个饱满,像是从没被采摘过。
“哥!你看!”灵敏指着藤蔓,声音都变了调,“我下午来看时,还光秃秃的,这会子全长满了!”
韩灵珍冲进瓜地,摸了摸那些甜瓜,果皮上还挂着露水,分明是刚长熟的。他忽然想起母亲生前说的,行善事的人,天地都会帮衬。莫非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或是土地爷显灵了?
从那天起,兄弟俩便日日采摘,夜夜收获。早上摘满两筐去卖,傍晚回来,地里的瓜又长得满满当当,连藤蔓都不见丝毫损伤。有回邻村的王二偷偷来看,躲在树后直到半夜,亲眼见月光洒在瓜地里时,藤蔓像活了般扭动,青黄的甜瓜从叶间冒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就熟透了,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跑了,说那是“孝感动天”的神瓜。
韩灵珍把卖瓜的钱仔细攒着,不用来买米,只买粗布和杂粮,省下的铜钱全用布包着,藏在草棚的梁上。灵敏的病渐渐好了,脸上有了血色,每天都要对着瓜地作揖,说要谢谢瓜苗帮他们尽孝。
三个月后,韩灵珍终于凑够了钱,买了口薄棺,还请了个风水先生,选了块向阳的坟地。下葬那天,他特意摘了最大的几个甜瓜,摆在母亲的坟前:“娘,您尝尝,这是俺们兄弟种的瓜,甜着呢。”
怪事从那天起就停了。第二天清晨,兄弟俩去摘瓜,发现地里的甜瓜只长了寥寥几个,再也没有夜里复生的奇景。藤蔓渐渐枯黄,到了深秋,只剩下光秃秃的藤条,可那根插在地里的桃枝,却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后来有人问韩灵珍,那瓜是不是有什么法术。他总是摇摇头,指着母亲坟前的桃树:“哪有什么法术?是娘心疼俺们,托土地爷帮衬罢了。”灵敏在一旁补充:“夜里我听见瓜地里有说话声,像娘在哼着哄俺们睡觉的调子。”
多年后,那半亩瓜地成了村里的“孝亲田”,谁家有难处,种上瓜总会有好收成。韩灵珍兄弟俩后来都成了木匠,专做寿材,给穷苦人家做棺木时,总不肯收钱,说:“俺娘受过的苦,不能让别人再受。”
每当甜瓜成熟的季节,郯城的集市上总会有人说起韩家兄弟的事。老人们说,那夜生的甜瓜,是孝心催出来的甜,比蜜糖还纯,连天地都舍不得辜负。而那根抽出新芽的桃枝,后来长成了棵大树,每到春天,满树的桃花都开得格外艳,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护着这片土地上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