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带记
太和年初的沂州,横门的铜环还沾着前朝的铜绿。李全质靠在东庭的朱漆柱上打盹,晨雾从沭河漫过来,把石狮子的轮廓晕成淡淡的影子。他刚从陇西来沂州投亲,行囊里只有件浆洗得发白的襕衫,腰间的革带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祖父曾说,李家子孙,哪怕睡在街头,腰杆也不能弯。
天刚蒙蒙亮,横门的吊桥还没放下,雾里忽然走来个紫衣人。那紫色是深茄色,在晨雾里像团燃烧的炭火,头上的圆笠压得很低,遮住了眉眼,只有露出的下颌线条分明,步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青石板路竟没留下半个脚印。
“奉命来追你。”紫衣人的声音裹着雾,带着股潮湿的凉意。李全质猛地惊醒,手按在腰间的空鞘上——那是他唯一的武器,却早在来沂州的路上当了盘缠。他打量着对方,见紫衣人腰间空空,只系着根素色的丝绦,不像歹人。
“谁派你来的?”他站起身,晨露从襕衫下摆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紫衣人却不答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他的腰:“不是我追你,是另有差遣。”李全质这才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磨破的革带上,眼神里竟有几分怜悯。
“您要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江湖上常有这种变相乞讨的,只是这紫衣人的气度,不像缺衣少食的。紫衣人果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一条犀皮带罢了。”
李全质愣住了。犀皮带是西域贡品,寻常官吏都难得一见,他一个穷书生,哪里拿得出?可看着紫衣人笃定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他从行囊里摸出半截炭笔,在东庭的白墙上画起来——凭着在陇西见过的刺史腰带,他细细勾勒出犀角的纹理,带扣上的饕餮纹张着嘴,仿佛要从墙上扑下来。
画到一半,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横门的箭窗照进来,落在炭笔画上,竟让那些线条泛出淡淡的金光。紫衣人忽然抬手,指尖在“带扣”上轻轻一点,墙上的炭粉簌簌落下,露出块青灰色的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今夜,横门外烧了吧。”紫衣人转身要走,圆笠下的目光扫过李全质磨破的袖口,“记得备些酒肉纸钱。”话音未落,人已融进雾里,只有那团茄紫色的影子,在吊桥尽头闪了闪,便没了踪迹。
李全质摸了摸墙上的砖,冰凉刺骨,不像是刚被触碰过。他虽觉怪异,却还是记在了心里。当晚,他典当了最后一件御寒的棉袍,换了壶劣质的烧酒、半斤干肉,还有串纸钱,在横门外的老槐树下烧了。火光舔着纸钱,腾起的青烟竟在空中盘旋成条腰带的形状,带着酒肉的香气,往横门的方向飘去。
夜里,李全质睡在东庭的廊下,梦见紫衣人来拜谢。这次对方摘了圆笠,眉目清癯,颔下三缕长髯,竟有几分仙风道骨。“蒙君赐犀带,无以为报。”紫衣人拱手,“君此生将遇水难,危急时,我必现身。”李全质想问他是谁,对方却化作道紫光,钻进了横门的石缝里。
一晃十年,李全质成了太平军的裨将,奉命驻守梁郡。太和年初的那场大水,来得比谁都急,汴河的水位一夜涨了丈余,城西的浮桥被冲得只剩几根朽木,冰面薄得像层琉璃,车马根本无法通行。
“将军,朝廷的急报必须今日送到梁郡府!”传令兵的甲胄上淌着水,脸色惨白如纸。李全质望着茫茫水面,冰裂的声音像无数把小刀在切割,随从们的嘴唇都冻得发紫,有人已开始哭丧——这冰面,走上去就是死路。
他正犹豫,身后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这边走!”李全质回头,见个紫衣人站在芦苇丛里,还是那身深茄色的袍子,圆笠下的目光穿透雨幕,指着岸边的条小径。那路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骑,泥泞里却隐约有车辙印,像是常有人走。
“是你!”李全质又惊又喜,掉转马头就跟着走。紫衣人在前引路,脚步踩在泥里竟不沾半点污秽,芦苇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条干爽的通道。李全质策马跟上,只觉两侧的芦苇叶上的水珠从未溅到身上,连马蹄都像是踩在棉絮上,稳得不可思议。
不到三里地,眼前突然开阔——梁郡城的西门就在前方,守城的士兵正焦急地张望。李全质勒住马,回头想道谢,却见紫衣人站在芦苇深处,朝他拱手,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道紫光,钻进了路边的块界碑里。那界碑上刻着“横门旧址”四个模糊的字,正是十年前他画犀皮带的地方。
“原来你是横门神。”李全质对着界碑深深一揖。后来他派人去沂州打听,才知横门的神祠里,果然供着尊紫衣神像,腰间系着条犀皮带,带扣上的饕餮纹,竟和他当年画的一模一样。有人说,那神像是隋朝时建的,护了横门百年平安,只是不知为何,神像的腰带总在夜里发光,像有人刚刚系过。
多年后,李全质解甲归田,特意回了趟沂州。横门已翻新,神祠里的犀皮带被香火熏得发亮。他站在东庭前,看着墙上新刷的白灰,忽然明白——当年紫衣人要的哪是犀皮带,不过是想看看,这世间是否还有人,肯为句承诺,典当最后的棉袍。而那水难中的引路,也不是报恩,是神在告诉世人:你予世间善意,世间必予你生路。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横门的铜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叩门,问一声:今日的犀皮带,还合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