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芦杖
建安三年的东海，潮水把糜竺的船队镀成金红色。这位富可敌国的巨贾站在码头，看着搬运工将西域的珠玉搬进仓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用整块和田玉雕琢的，上面的蟠螭纹能随体温变色，据说与吴王夫差的佩剑同源。
糜家的宝库在城中连绵十里，每间库房都挂着铜锁，钥匙由糜竺亲自掌管。马厩里的汗血马嘶鸣震耳，厩房一间挨着一间，连门槛都是紫檀木做的。有好事者算过，他的财富能买下半个徐州，可糜竺最得意的，是书房里那套陶朱公《致富奇书》，泛黄的绢帛上，“仁中取利，义内求财”八个字被他用朱砂描了又描。
深秋的夜，月色像被海水洗过。糜竺处理完账目，正准备回内院，忽然听见城西古墓群传来哭声，呜呜咽咽的，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人的耳膜。管家劝他：“老爷，那片坟茔荒废多年，怕是野鬼作祟，咱们快走吧。”
可那哭声里的悲戚，让糜竺动了恻隐之心。他提着灯笼往古墓群走，荒草没过膝盖，墓碑歪斜得像醉汉，只有中间那座最大的坟茔还算完好，只是封土上有个盗洞，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睛。哭声正是从盗洞里传出来的。
“谁在里面？”他对着洞口喊。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妇人的身影从盗洞里飘出来，青灰色的裙摆拖在草地上，却没沾半点泥土。最骇人的是她袒露的后背，肌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肩胛骨处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像是被利刃劈开的。
“民妇叩见将军。”妇人盈盈下拜，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糜竺这才想起，自己虽未领兵，却因资助刘备，被表为“嬴郡太守”，乡邻都尊称他“将军”。
“你是谁？为何在此哭泣？”灯笼的光晕里，妇人的脸忽明忽暗，眉梢带着股化不开的愁苦。“妾乃汉末宫人，”她垂着眼帘，声音发颤，“赤眉军破城时，妾被乱刃所杀，他们撬开棺椁，剥去妾的衣袍，让妾赤身露体躺了近二百年。白日里怕阳气，只能在夜里哭，求将军发发慈悲，给妾一口薄棺，几件旧衣，让妾能体面些。”
糜竺望着那盗洞，里面隐约能看见腐朽的棺木，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父亲常说的“富而不仁，如衣锦夜行”，当即点头：“你且等着。”
回到家，他连夜让人赶制棺椁，选的是耐腐蚀的楠木，又从库房里挑了套青布襦裙，虽不是绫罗绸缎，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天刚亮，就带着工匠去古墓，将妇人的遗骸重新敛葬，封死盗洞，还在坟前立了块无字碑。
“多谢将军。”下葬时，他仿佛听见风中传来妇人的道谢，回头望时，只有荒草在晨光里摇晃。
一年后的初夏，糜竺去城西巡查田庄，路过那片古墓群时，忽见道青影在路边等候。正是去年那妇人，此刻穿着他送的青布襦裙，后背的伤口已不见踪影，眉眼间带着感激：“将军大恩，妾无以为报。您家中将有天火，这根青芦杖可保您家宅平安。”
她递过来一根九尺长的芦杖，青绿色的杖身泛着玉石般的光泽，节疤处竟隐隐有龙纹游动。糜竺刚接过，妇人的身影就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只留下句“十日之后，切记用它护宅”。
带着青芦杖回家，怪事就发生了。邻居们说，糜家上空总有青气盘旋，像龙蛇在游动，夜里还能听见芦杖发出“沙沙”声，像是有人在吹箫。糜竺将芦杖竖在主库门口，杖顶的芦叶总保持着新鲜，像是刚从田里采来的。
第十天夜里，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库房突然燃起大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城池，珠玉燃烧的爆裂声此起彼伏。家丁们提着水桶去泼，可火势越来越旺，眼看就要蔓延到主宅。
“把青芦杖拿来！”糜竺对着火光大喊。管家抱着芦杖奔过来，刚靠近火场，杖身突然射出青光，像有无数条青蛇钻进火里。紧接着，几十个青衣童子从青光里跳出来，个个三尺来高，手里拿着柳叶形状的水瓢，往火上泼水。
更奇的是，杖顶升起团青气，像朵云盖在火场上空，任凭底下的火焰如何翻腾，都越不过那层青气。不过半个时辰，大火就灭了，库房只烧了一角，损失的珠玉还不到十分之一，连梁柱都没被烧坏。
童子们和青气随着火光消失了，只有青芦杖还立在原地，杖身更绿了，像是吸足了火气。糜竺摸着杖上的龙纹，忽然明白那妇人是谁——想必是墓中积善的魂魄，受他恩惠，便以性命相护。
后来，他把青芦杖供奉在祠堂，每次打开库房，都要对着杖拜三拜。有人说那妇人是东海的海神，也有人说她是陶朱公派来的仙使，可糜竺总觉得，那不过是个盼着体面的可怜人，就像这世间所有需要帮助的生灵，你予她一分尊重，她便还你十分护佑。
多年后，糜竺随刘备入蜀，特意将青芦杖带回了成都。蜀地多火患，可他的府邸从未遭过火灾。有回诸葛亮来访，见那芦杖上的龙纹栩栩如生，笑道：“公之富，不在金玉，而在这份仁心。”
青芦杖后来不知所踪，有人说随糜竺葬入了墓中，也有人说它飞回了东海，化作一片芦苇荡，守护着那些无人问津的古墓。只是东海的渔民都知道，夜里行船，若见青气如带，跟着走准能避开礁石——那是青芦杖在报恩，也是在提醒世人：哪怕是对逝者，也该留份体面，这份善意，从来不会白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