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魂
崇祯十三年的六月,热浪像口蒸笼,把大寨村的泥土烤得裂开细纹。赵良相的尸体停在堂屋的门板上,粗麻纸糊的窗户被风吹得哗哗响,纸人纸马在供桌旁歪斜着,像在嘲笑这户人家的窘迫。他才三十五岁,却被一场瘟疫拖垮了,临死前还攥着妻子塞给他的半块窝头,指节僵硬得掰不开。
“入殓的棺材还没凑够钱。”妻子王氏跪在灵前,眼泪滴在赵良相的寿衣上,晕开片深色的水渍。两个幼子趴在门板边,怯生生地不敢碰父亲的手,他们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可父亲的脸还带着点温热,不像吓人的样子。
夜里,守灵的邻居打了个盹,醒来时突然尖叫——门板上空空如也,盖在赵良相身上的白布掉在地上,像条被丢弃的蛇。王氏疯了似的扑过去,摸着冰凉的门板瘫坐在地:“人呢?我的良相呢?”
全村人举着火把找了三天三夜。村西的枯井、城北的乱葬岗、甚至连大寨旁边的藕塘都摸了个遍,连片衣角都没找到。有人说他是被野狗拖走了,也有人说这是“走尸”,定是生前有未了的心愿,自己蹦出去了。王氏在灶台前烧纸钱,火光里总看见赵良相的影子,伸手去抓,却只有满手灰烬。
第七天傍晚,有人敲了院门。王氏以为是讨债的,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却见赵良相站在门槛外,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寿衣沾满泥点,眼神发直,像丢了魂。“良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摸他的胳膊,是热的,还有心跳。
赵良相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响,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没死……有人拉着我走。”他说死的那天晚上,刚闭眼睛就觉得有只冰凉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往黑暗里去。脚下像踩着棉花,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雾,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拉着他的人力气极大,他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跟着跌跌撞撞地走。
“走一阵,就有人递枣子过来。”他的指尖在衣襟上摩挲,像是还能摸到枣子的纹路,“那枣子是深红色的,甜得发腻,核儿比米粒还小,吃了就不饿,也不觉得累。”他记不清走了多少路,只知道雾里偶尔会透出些影子——有时是黄土高坡,窑洞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有时是穿短衣的苗人,背着竹篓在雾里一闪而过。
“从山西往南,好像到了云南。”他皱着眉回忆,“那边的雾是绿色的,带着股潮湿的草木气,递枣子的人说话带着口音,听不懂,只知道往我手里塞枣。”直到某天清晨,雾突然散了,他站在条青石板路上,旁边是座带着飞檐的牌坊,上面刻着“武定州”三个字。
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从牌坊后走出来,蓝布头巾裹着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泥灰,却笑得慈和:“孩子,到家了。”她扶着他的胳膊,往路边的岔道走,拐杖点在地上的声音笃笃响,像在数着步数。赵良相觉得她的手很暖,比家里的灶膛还暖,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老妇人指着前面的村落:“那就是省屯,去那讨口饭吃,就能回家了。”
他刚要道谢,老妇人的身影就淡了,像被晨雾裹走了,只有拐杖戳过的地方,留下颗圆滚滚的枣子,红得发亮。省屯的村民见他穿着寿衣,起初吓得要打,听他说完来历,又看他饿得直打晃,才端来稀粥和窝头。他在村里歇了两天,打听着往大寨走,一路靠乞讨和帮人挑担子,走了整整七天,才看见自家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那些枣子,现在想起来还甜。”赵良相坐在炕沿上,接过王氏递来的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两个孩子怯生生地摸他的手,这次他没有躲开,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
自那以后,赵良相像变了个人。从前他总爱抱怨收成不好,如今却天不亮就下地,哪怕田埂上的草都拔得干干净净。有人问他阴间是什么样,他只摇头:“没什么阴间,就是走路,走累了有枣子吃。”王氏发现,他的枕头下总藏着几颗干枣,说是老妇人给的那颗枣核种出来的,结的果子格外甜。
一年后,王氏生了个儿子,赵良相给孩子取名“恒吉”,盼着他一生恒定吉祥。恒吉长到三岁时,还会指着门口的歪脖子柳树说:“娘,树下有个戴蓝头巾的奶奶,给我枣子吃。”王氏往树下看,只有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轻轻笑。
崇祯十七年的秋天,赵良相在地里收玉米时,突然倒了下去。王氏赶过去时,他已经没了气,脸上却带着笑,手里还攥着颗刚摘的枣子,红得像颗小小的心。村里人说,他是被老妇人接走了,这次是真的回家了。
恒吉后来成了大寨的货郎,走南闯北,总在行囊里装着枣子,遇到赶路的人就分给他们。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爹说,出门在外,总有难处,给颗枣子,甜点心,就有力气走下去了。”他不知道,武定州的牌坊还在,省屯的老人们还在讲,当年有个穿寿衣的男人,靠一颗枣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大寨村的歪脖子柳树上,每年秋天都会结出些小小的枣子,青里带红,摘下来尝尝,甜得能把舌头化掉。孩子们说,那是赵良相托柳树给娘和弟弟捎的枣,就像当年老妇人给他的那样,在漫漫长路上,留一口甜,撑着人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