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石记
嘉靖二十三年的秋汛,海丰县的渔民都在念叨着台风。老渔民陈阿伯总说,今年的浪不对劲,像憋着股邪劲,可后生阿福不信邪,揣着半袋干粮就驾着小渔船出了海,渔网撒下去时,还对着落日啐了口唾沫:“龙王敢掀我的船,我就敢拔他的龙须。”
话音刚落,天边就滚来团墨色的云。风突然变了向,原本温顺的海浪像被激怒的野兽,掀起丈余高的浪头,小渔船在浪里像片叶子般打转。阿福死死抱住桅杆,听见木板发出“咯吱”的哀鸣,最后眼前一黑,被巨浪拍进了海里。
再次醒来时,他趴在片温热的沙滩上,嘴里全是咸腥味。抬头望去,身后是片陡峭的山崖,怪石嶙峋得像巨兽的獠牙,崖上长满了古木,藤蔓从树冠垂下来,缠成一张张绿网,鸟雀在网间叽叽喳喳地叫,声音脆得像碎玉,却听不出半分人迹的喧闹。
“这是哪儿?”阿福挣扎着站起来,渔船被浪冲到了不远处的礁石旁,船底破了个洞,渔获早被海水冲得精光,只剩下只空渔网,在风里摇摇晃晃。他沿着沙滩往崖下走,脚下的沙子烫得像火,走了约莫一里地,忽然看见前面的树林里闪过几个影子,赤着脚在林间跳跃,动作快得像猿猴。
他悄悄拨开树枝,心脏“咚咚”直跳。只见林中空地上,站着十几个怪人,头发结成椎状的髻,用藤蔓系在头顶,袒露的上身黝黑发亮,像是被日光镀了层铜,下身围着用阔树叶织的裙,叶片边缘已经泛黄,却依旧能看出编织的精巧。他们的脸黑得发亮,肌肤干枯得像老树皮,唯有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那些人也发现了他,顿时停下手里的活计,齐刷刷地转过头。有个看起来年长些的,对着阿福指了指,嘴里发出“咿呀”的声响,其他人跟着笑起来,笑声像山雀的啾鸣,却带着几分警惕。阿福想往前走,脚刚迈出一步,他们就像受惊的鹿群,“嗖”地钻进了树林,只留下几片飘落的树叶。
他壮着胆子往树林深处走,很快就看到了那些人的住处——不过是些用树枝搭的草棚,歪歪扭扭的,连屋顶都盖不全,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塌。棚子旁没有灶台,更别说铁锅了,只有几个石坑,里面铺着干枯的茅草,像是睡觉的地方。
正看得发愣,阿福忽然闻到股甜香。循味望去,见两个怪人正蹲在山涧边,手里拿着些黄澄澄的块根,往一个石池里浸了浸,捞出来就往嘴里塞。那石池里的水泛着白沫,甜香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像是掺了蜜。他凑近了看,池边还堆着些洗干净的根茎,有长着须的黄精,有圆滚滚的薯蓣,表皮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阿福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渔船里的干粮早被海水泡烂,此刻闻到甜味,喉咙里像着了火。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那些怪人这次没跑,只是往旁边挪了挪,依旧蹲在地上啃着块根,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他。
“能……给我点吗?”阿福比划着,肚子叫得更响了。年长的怪人指了指石池,又指了指地上的黄精,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阿福犹豫着拿起块黄精,学着他们的样子往池里浸了浸,入口的瞬间,甜味在舌尖炸开,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饥肠辘辘的感觉顿时消了大半。
从那天起,阿福就跟着这些怪人过日子。他们白天在林间采摘,黄精、薯蓣、野果,摘回来都往石池里浸,那池里的蜜水像是取之不尽,总保持着甜润。阿福起初还怕他们有歹心,可日子久了,发现他们性子纯得像山涧的水,你不惹他们,他们就对你笑,有时还会摘些特别甜的野果,塞到他手里。
他渐渐能听懂几个简单的音节,知道年长的怪人叫“阿木”,石池叫“蜜泉”。他们会用藤蔓编网捕鱼,却从不吃熟的,捕上来就生啃,见阿福皱眉,还会把最肥的鱼肚子递给他。阿福教他们用树枝钻木取火,看着火苗窜起来时,他们吓得连连后退,等烤熟的鱼肉散出香味,又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舔着嘴唇。
一个多月过去,阿福的船修得差不多了。他常在山涧边闲逛,那里的水底沉着些五彩斑斓的石头,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还有些带着花纹的,像画上去的山水。他觉得好看,就捡了几升,装在船上的空篓里,想着带回家给小女儿当玩物。
这天清晨,阿木突然对着天空“咿呀”大叫,手指着海上盘旋的海鸟。阿福抬头一看,只见天边又起了台风,和来时一样凶猛的飓风呼啸着扑来,浪头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像雪。他慌忙跳上船,刚解开缆绳,巨浪就推着小船往深海冲去,最后一眼,他看见阿木和那些怪人站在崖边,手里挥舞着树叶裙,像在给他送行。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小船停在了海丰县的码头,熟悉的渔市就在眼前,卖鱼的王婶正对着他的船指指点点。“阿福?你没死?”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婆娘都给你立了衣冠冢了!”阿福这才发现,自己晒得像块黑炭,头发长得能扎成辫子,身上还裹着树叶裙,难怪旁人看他像看怪物。
家里的门“吱呀”开了,婆娘秀姑抱着小女儿,见了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抱着他大哭起来,眼泪把他胸前的树叶都打湿了。小女儿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指着他船上的篓子:“爹,那是什么?”
阿福这才想起那些石头,他抓出一把,放在桌上。秀姑擦着眼泪去拿,指尖刚触到石头,就“呀”地叫了一声——那红色的石头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竟和县太爷夫人头上的玛瑙簪子一模一样。邻居里懂行的老秀才闻讯赶来,拿起块绿色的石头,手抖得像筛糠:“这是……这是靺鞨玉!还有这带花纹的,是瑟瑟石!都是贡品啊!”
一篓子石头,竟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阿福看着这些曾被他当玩物的石头,忽然想起阿木和那些怪人,他们守着这满涧的珍宝,却只爱啃黄精和薯蓣,连口熟肉都没吃过。
后来,阿福用那些宝物换了艘大渔船,成了海丰县最富的渔民,可他再也没出过远海。每天傍晚,他都会坐在码头,望着大海的方向,手里摩挲着块最小的彩色石头,那是他特意留下的。秀姑说,有回夜里听见他说梦话,念叨着“蜜泉”“阿木”,还有些听不懂的“咿呀”声。
有人说,那座孤岛是仙人住的地方,阿福是得了仙人的眷顾;也有人说,那些怪人是上古的遗民,守着海神的宝藏。可阿福总觉得,那些五彩的石头,再珍贵也比不上阿木塞给他的野果,比不上山涧里清冽的泉水,更比不上那些怪人纯粹的笑——那是世间最难得的宝物,不用换,不用抢,只要你肯放下戒备,就能拥有。
多年后,小女儿出嫁,阿福把那块最小的石头当作嫁妆,塞在她手里:“记住,有些东西看着普通,却是命里带来的福分,要好好守着。”石头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阿木他们眼里的笑意,也像那座孤岛上,永远开不败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