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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2小时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臂上字

  臂上字

  正统七年的海丰,秋老虎比往年凶。徐二躺在草席上,浑身烫得像块烙铁,嘴里胡话连篇。他婆娘端来的姜汤刚放在床头,就被他挥手打翻,粗瓷碗在地上裂成八瓣,姜汤渗进泥地,冒出丝丝白气,像他身上散不去的热。
  “怕是熬不过去了。”邻村的赤脚医生摇着头收拾药箱,“这伤寒邪性,左胳膊都肿成紫茄子了,怕是要烂。”徐二婆娘捂着脸哭,眼泪滴在徐二的胳膊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动。
  第七天头上,徐二突然不烧了。他婆娘刚松口气,就见他盯着自己的左胳膊发愣,眼神里的惊恐比发伤寒时还甚。“咋了?”她凑过去看,喉咙瞬间被堵住——原本肿胀的胳膊消了些,可紫青色的皮肤上,竟凭空多出三个字,黑褐色的,像用铁钎烫上去的:王山东。
  字迹深得像是嵌进了肉里,笔画间还渗着些淡黄色的脓水,却笔笔清晰,“王”字的最后一横拖得老长,几乎要爬到肘弯。徐二试着用手去抠,疼得倒吸冷气,那字像是长在了骨头上,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莫不是撞了邪?”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杖来看,指着那字啧啧称奇,“王山东……怕不是哪个冤死鬼附了身?”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徐二心里,他想起三年前在德州码头,曾见过个叫王山东的脚夫,因替人挑私盐被官差打死,尸体就扔在乱葬岗,他还偷偷给盖了把草。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天就传到了武定州。知州尤实是个较真的人,正愁没政绩,听说有这等奇事,当即带着衙役往海丰赶。他坐在徐二家的门槛上,让衙役把徐二的胳膊架起来,借着正午的日头细看。
  “确实是字。”尤实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眼神发亮,“笔墨写不出来这效果,倒像是……皮肤自己长出来的。”他让人取来清水,亲自给徐二擦洗胳膊,那字遇水更黑,连笔画的转折处都清清楚楚,绝不是伪造的。
  “这等异事,当上报朝廷。”尤实站起身,官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药渣,“说不定是祥瑞呢?”徐二婆娘急了:“大人,这字疼得他睡不着觉,能不能先治病?”尤实却摆摆手:“到了京城,太医院的御医有的是办法。”
  徐二被两个衙役架着上了路。他左胳膊上的字每天都有变化,起初是黑褐色,走了半个月,竟慢慢变成了暗红色,像干涸的血。夜里宿在驿站,他总梦见王山东站在床前,浑身是血,却对着他笑,说:“快了,快了。”醒来时,胳膊上的字总烫得惊人。
  进京城那天,徐二被裹在厚厚的棉布里,左胳膊用木板固定着,像抬着件稀世珍宝。尤实亲自押着他去了顺天府,府尹见了也觉得稀奇,又一层层往上报,最后竟传到了宫里。
  太医院的院判带着三个御医,在钦安殿偏房给徐二诊治。银针刺下去,徐二疼得直哆嗦,可那三个字所在的皮肤,竟没半点反应,像块死肉。院判用小刀轻轻划开表皮,渗出来的血是鲜红的,可那字依旧嵌在肉里,连笔画都没模糊半分。
  “怪哉。”院判捻着胡须,“既不是痈疽,也不是癍痧,倒像是……天工开物。”他让人取来最好的金疮药,厚厚地涂在徐二胳膊上,用纱布缠了三层,“先养着吧,看能不能消。”
  徐二在京城的驿站住了三个月。太医院的人隔三差五来查看,胳膊上的字却始终没消,只是颜色渐渐淡了,变成了浅褐色,像用墨汁写上去的。期间有御史弹劾尤实“妖言惑众”,说这字是徐二自己用针刺的,想骗朝廷的赏赐。尤实急得把徐二带到朝堂上,让文武百官轮流查看,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奇,却没人说得清来历。
  “放他回去吧。”英宗皇帝最终下了旨,“既查不出缘由,也无害人之处,留着无益。”徐二被打发回海丰那天,太医院的御医塞给他一包药膏:“每日涂三次,或许能消。”他打开看,里面是些淡黄色的膏体,闻着有股淡淡的松脂香。
  回到家,徐二婆娘捧着他的胳膊哭了——那三个字还在,只是淡得快要看不清了。他按御医说的涂药膏,涂到第七天,“王”字的最后一横突然裂开道小口,流出些黑褐色的脓水,等脓水流尽,那横笔画竟消失了。
  又过了半个月,“山东”二字也跟着没了,胳膊上只留下块浅褐色的疤痕,像块没洗干净的胎记。徐二试着抬抬胳膊,不疼了,也不麻了,仿佛那三个字从未出现过。
  可怪事还没完。那年冬天,海丰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徐二家的柴房突然塌了,清理废墟时,在梁木缝里发现了半块腰牌,上面刻着“王山东”三个字,背面还有个“德州”的印记。徐二看着腰牌,突然想起王山东死前,曾把这腰牌塞给他,说“若我死了,麻烦给我家里捎个信”,后来他忙着赶路,竟把这事忘了。
  “原来如此。”徐二婆娘叹了口气,“是托你给家里报平安呢。”他们按腰牌上的地址,托去德州的货郎捎了封信,说王山东虽死,却有人给收了尸,让家里人放心。货郎回来时说,王山东的老母亲见了信,哭得直不起腰,却对着海丰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徐二胳膊上的疤痕,过了三年才彻底消去。只是每逢阴雨天,那地方还会隐隐作痛,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戳他。海丰的老人说,那是王山东在谢他;也有人说,是朝廷的祥瑞,预示着国泰民安。
  尤实因为上报这事,后来升了知府,离开武定州那天,特意去海丰看了徐二。两人坐在炕沿上喝着粗茶,尤实摸着徐二的胳膊,笑道:“当年要是字不消,说不定你还能封个官呢。”徐二挠挠头:“我可不想当官,只想安安分分种我的地。”
  窗外的阳光落在徐二的胳膊上,疤痕处的皮肤比别处略深些,像片小小的云。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股麦香,徐二忽然觉得胳膊上那地方又热了一下,像有人在说“谢了,兄弟”。他抬头望向窗外,天空蓝得像块透明的玉,远处的麦田里,几个农人正弯腰劳作,日子平和得像碗温吞的粥,而那臂上的字,早已化作了岁月里一道浅浅的印记,提醒着他曾与一个叫王山东的灵魂,有过这样一段奇特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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