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珠台
秦始皇三十七年的秋,琅琊台的海风带着咸腥的野心。始皇帝站在楼船的甲板上,玄色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玉绶撞击着青铜剑鞘,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望着东方的海平面,那里的水雾在晨光中泛着金红,像有无数珍宝沉在海底。
“陛下,前方就是蒲台。”内侍赵高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顺。楼船破开浪花,渐渐靠近一座孤立的礁石岛,岛上的黑石被海浪啃得坑坑洼洼,却在最高处隆起块平整的石台,台边的海草在风中倒伏,露出些人工凿刻的痕迹。
“海神若有灵,当知朕的心意。”秦始皇抚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用和氏璧的边角料雕成的,上面的“受命于天”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他派人在蒲台上搭建祭台,青铜鼎里焚着沉香,烟柱笔直地冲向云霄,与海雾纠缠在一起,像条通天的玉柱。
船队在蒲台周围停泊了三日。前两夜风平浪静,只有渔火在远处闪烁,像海神眨着的眼睛。到了第三夜,月上中天时,海面突然起了雾。那雾是乳白色的,带着股淡淡的兰草香,不像寻常海雾那样潮湿,反而有些温润,落在龙袍上竟凝成细小的珍珠,滚落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雾里有东西!”侍卫长的声音带着惊惶。秦始皇举起青铜剑,只见雾中缓缓驶出艘独木舟,舟上立着个身影,披着用海藻织成的袍,长发像海带般垂在腰间,肤色是深海珊瑚的淡红,赤着的脚踩在舟板上,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银花。
“来者何人?”赵高尖着嗓子喝问,却被秦始皇制止。他看见那人捧着个贝壳,贝壳的边缘泛着虹彩,像被月光镀了层釉。独木舟在楼船旁停下,那人抬手将贝壳呈上,动作里没有谄媚,只有种古老的庄重,仿佛在完成场延续了千年的仪式。
秦始皇接过贝壳,入手冰凉,像握着块寒冰。他轻轻打开贝壳,里面躺着颗鸽子蛋大的宝珠,通体浑圆,不见半点瑕疵,珠心竟有团流动的光晕,时而化作游鱼,时而变作飞鸟,最后定格成幅山河图,正是大秦的疆域版图。
“此珠名‘定海神珠’。”那人开口,声音像海浪拍打礁石,浑厚中带着清冽,“持此珠者,可镇四海风浪,保江山永固。”秦始皇的指尖触到宝珠,瞬间有种电流窜过四肢百骸,仿佛听见深海传来龙吟,震得楼船的锚链都在颤动。
“你是海神?”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深深一揖,转身踏上独木舟。雾开始散去,独木舟在晨光中渐渐透明,最后化作泡沫融入海浪,只有海藻织成的袍角,在水面上漂了漂,便没了踪迹。
“陛下,这珠……”赵高凑过来,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秦始皇将宝珠揣进怀里,龙袍的襟口掩住那团光晕,只留下些微的暖意,像揣着颗跳动的心脏。“传旨,在此筑台。”他望着蒲台最高处的黑石,“刻‘秦皇受珠台’五字,让后世皆知,天授皇权,海亦臣服。”
工匠们在蒲台上凿石时,总觉得那石头有些异样。白天凿出的痕迹,夜里会被海浪磨平些,像是有谁在悄悄修改。直到第七日,海神珠突然在秦始皇的寝宫里发出微光,他走到窗边,看见蒲台的石缝里渗出些银灰色的液体,顺着岩壁往下流,在台基处凝成五个大字,正是他要刻的“秦皇受珠台”,笔画间还嵌着些细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是海神亲手刻的。”太史令在一旁记录,笔尖的墨汁滴在竹简上,晕开个小小的圆点,像颗缩小的宝珠。秦始皇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蒲台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这不是臣服,是海神与他的约定——珠在,四海宁;若失了民心,珠亦会回归深海。
离开琅琊台时,秦始皇的楼船后跟着无数海鱼,有丈余长的鲸鱼,也有巴掌大的银鲳,它们围着船舷游动,吐出的泡泡在阳光下串成珍珠项链。百姓们跪在岸边欢呼,说这是祥瑞,预示着大秦将与天地同寿。
可那宝珠在秦始皇怀里,却渐渐变凉。他巡游到沙丘时,夜里梦见海神站在床前,海藻袍上沾着些血污:“珠已察天意,非人力能留。”醒来时,怀里的宝珠果然不见了,只留下个贝壳,里面铺着层细沙,沙上用海水写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字,很快就被晨风吹干,没了痕迹。
后来,有人说宝珠被秦始皇带进了骊山陵,化作长明灯的灯芯,照着他的尸骨;也有人说,在秦末的战乱中,宝珠滚入东海,海神收了回去,从此人间再无定海神珠。
唯有蒲台的受珠台还立在那里。潮水涨了又退,刻字的黑石被海浪打磨得越来越圆,可“秦皇受珠台”五个字却始终清晰,像是有谁在夜里悄悄描过。渔民们说,月圆之夜,站在台上能看见海底有团光晕,像颗巨大的宝珠,而光晕里,总跪着个穿龙袍的身影,对着深海忏悔。
汉朝时,有个叫东方朔的大臣曾登上受珠台。他在石缝里捡到块碎珠,对着太阳看,里面竟映出秦始皇受珠时的景象——海神的海藻袍在风中飘动,而始皇帝的龙袍下摆,沾着些鲜红的血,像是从无数百姓身上滴落的。
如今的受珠台,早已被海浪侵蚀得只剩半截,却依旧是海边渔民的圣地。出海前,他们会往台上摆些鱼虾,祈求海神保佑平安。老渔民说,那宝珠其实没走,就藏在台基下的石缝里,等哪朝哪代的君王真正懂得“水能载舟”的道理,它自会重现人间。
潮水又涨了上来,漫过受珠台的残垣。浪花拍打黑石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诵读:“海纳百川,非因其大,因其善下。”阳光穿过水雾,在水面上投下道彩虹,像座连接人间与深海的桥,桥上仿佛有个身影,正捧着宝珠,等着个配得上它的人。
而那五个刻字,在潮水中若隐若现,像是在提醒每个路过的人:皇权会褪色,珠宝会蒙尘,唯有对天地的敬畏、对百姓的体恤,才能像这受珠台一样,在海浪中站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