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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2小时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桃钟

  桃钟

  南燕建平二年的秋,长白山的云带着股松木的清苦。僧人惠霄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踩着被露水打湿的石阶往山深处走,手里的锡杖在青石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应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钟声。
  他本是广固城内兴国寺的住持,三个月前为寻一味治病的药材,独自进了长白山,却在雾里迷了路。此刻那钟声从云隙里钻出来,浑厚又缥缈,像有只无形的手,正牵引着他往前走。
  “铛——”钟声又响了,这次格外清晰,仿佛就在前头的转角。惠霄加快脚步,拨开挡路的野蔷薇,忽然看见道朱红的山门,在苍翠的松柏间闪着温润的光。门楣上题着“梵音寺”三个金字,笔力如枯藤缠石,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意。
  山门前的石狮子嘴里含着宝珠,在斑驳的日光下泛着柔光。惠霄握着锡杖的手顿了顿——他在广固住了三十年,从未听说长白山有这么座寺庙,可那钟声、那山门,又真实得不像幻境。
  “师父请进。”一个小沙弥从门后探出头,灰布僧袍上打着补丁,眼睛却亮得像山涧的泉水。他手里托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新鲜的野果,最上面摆着两个粉白的桃子,绒毛上还沾着晨露。
  惠霄跟着他穿过前殿,院里的银杏树叶黄得像撒了满地金箔,香炉里的烟笔直地往上飘,在房梁上绕了个圈,竟化作朵莲花的形状。几个老僧在廊下打坐,袈裟的颜色深得像陈年的墨,见了他只是微微颔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师父请用斋。”小沙弥把竹篮递过来,先拣了个最大的桃子给他。桃子入手微凉,果皮上的绒毛蹭着掌心,像只乖巧的小兽。惠霄刚要道谢,就见小沙弥又拣了个桃子递过来,这次的桃子略小些,蒂上还带着片嫩绿的叶子。
  “师父在此盘桓已久,该上路了。”小沙弥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遥远,像从钟里传出来的。惠霄咬了口桃子,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带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竟让他生出些昏昏欲睡的倦意。
  他含糊着应了声,揣着两个桃子往外走。刚踏出山门,身后的钟声突然“铛”地响了最后一声,震得他耳膜发麻。等他回头时,整座寺庙竟像被浓雾吞了般,连朱红的山门都没了踪迹,只有满地的银杏叶还在微微颤动,像谁刚扫过的痕迹。
  “怪哉。”惠霄摸了摸怀里的桃子,果皮依旧冰凉。他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却发现周围的景致陌生得很,原本熟悉的溪流改了道,去年亲手系在松树上的红绸,也不见了踪影。
  走了约莫半日,终于看见条官道,路上的行人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裳,见了他的僧袍,都露出惊奇的神色。“敢问施主,广固城往哪走?”惠霄拦住个挑担的货郎,对方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看个前朝的古董。
  “广固城?”货郎挠了挠头,“你是从山里出来的吧?往东南走三日便是,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这两年兵荒马乱的,兴国寺还在吗?”
  惠霄的心猛地一沉。两年?他明明只在山里待了三个月。等他踉踉跄跄回到广固城,城门的守卫见了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对着城内大喊:“惠霄师父回来了!惠霄师父回来了!”
  兴国寺的弟子们疯了似的涌出来,为首的大弟子玄明已经长了络腮胡,见了他“扑通”跪倒在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师父!您这两年去哪了?我们以为您……”后面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
  “两年?”惠霄踉跄着后退半步,怀里的桃子硌得肋骨生疼。他这才想起小沙弥的话——“盘桓已久”,想起那两个桃子,“二桃”,不正是“两年”的预兆?那寺庙里的片刻,竟抵得上人间两载春秋。
  进了寺里,才发现佛像前的供灯换了新的,他临走前嘱咐抄写的《金刚经》,早已刻成经卷,被弟子们供奉在藏经阁。玄明指着他的禅房:“师父走后,弟子每日都打扫,就盼着您回来。”惠霄推开房门,桌上的砚台里,墨汁早已干涸,结成块黑色的痂。
  夜里,他拿出那两个桃子,放在灯下细看。不知何时,桃子已经干瘪了,像两颗皱缩的琥珀,果皮上的绒毛却依旧清晰。他忽然想起梵音寺里的钟声,想起小沙弥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那些打坐的老僧——他们的袈裟上,似乎绣着些极细的云纹,像长白山终年不散的雾。
  “是仙境啊。”惠霄喃喃自语,把干瘪的桃子收进木盒,“一日桃,一年尘。”他望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明白那寺庙为何会消失——凡尘之人,本就不该在仙境久留,那两个桃子,既是恩赐,也是提醒。
  后来,惠霄再也没进过长白山。有人问起他失踪的两年,他只说在山里遇见座寺庙,吃了两个桃子,其他的,便不肯再多说了。只是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对着长白山的方向诵经,案上的木盒里,两颗干瘪的桃子静静躺着,像两滴凝固的时光。
  玄明在整理师父的遗物时,发现那木盒的底层刻着行小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旁边还画着个简单的钟,钟口朝下,像在吞咽着什么。而藏经阁里那部新刻的《金刚经》,在“一切有为法”那句旁,有个淡淡的桃核印,像是谁蘸着墨,轻轻按上去的。
  长白山的钟声,偶尔还会被进山的猎户听见,只是再没人能找到那座梵音寺。有人说,寺庙藏在云里,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也有人说,那其实是山神变的,专门考验进山的僧人。
  唯有惠霄知道,那钟声里藏着些什么。就像他每次抚摸那两颗干瘪的桃子,都能闻到股淡淡的桃香,混着长白山的松涛,和那声震耳欲聋的钟响——那是时光在说话,说有些相遇,哪怕只有片刻,也抵得过人间的千言万语。
  多年后,广固城遭了兵灾,兴国寺也未能幸免。混乱中,玄明抱着那个装着桃子的木盒,躲进了地窖。等他出来时,寺庙已成了片火海,唯有地窖里的木盒,还完好无损。打开一看,两颗干瘪的桃子不知何时化作了两瓣桃花,落在泛黄的经卷上,像两滴永远不会褪色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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