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跑泉
建炎三年的济南,空气里飘着铁锈与血腥的味道。关胜握着那柄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尘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坐骑“踏雪”在城下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凛冽的寒风中瞬间消散——金兵的先锋已经到了鹊山,乌珠的狼牙旗在夕阳下闪着不祥的光。
“将军,乌珠又在阵前叫骂了。”副将抹着脸上的血污,甲胄上的缺口还在滴着血。关胜“嚯”地转身,披风扫过垛口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擂鼓,迎敌!”他跨上踏雪时,刀鞘与马鞍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像在应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金兀术的马蹄声。
这已是他与乌珠的第七次交锋。关胜的刀沉力猛,每劈一刀都带着破空的呼啸,乌珠的狼牙棒虽狠,却总被他以巧劲卸开。昨日在洛口,他一刀削断了乌珠的盔缨,那金将吓得伏在马背上逃窜,此刻想来,刀风仿佛还在耳畔呼啸。
“关胜匹夫,敢追吗?”乌珠在阵前狂笑,声音粗嘎如破锣。关胜勒住踏雪,见金兵且战且退,渐渐往城南的渴马崖方向移动。“有诈。”副将低声提醒,却被他挥手打断:“就是龙潭虎穴,某也要闯一闯!”
他带着三百亲兵追进渴马崖时,才发现中了埋伏。两侧的山壁上滚下巨石,封住了退路,崖底的枯草在风中颤抖,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乌珠的笑声从崖顶传来:“关胜,今日让你渴死在此!”
日头渐渐西斜,崖底的温度骤降。亲兵们的水囊早已空了,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连踏雪都开始焦躁地刨地,铁蹄踏在碎石上,溅起火星。关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崖顶金兵的影子,突然将刀往地上一拄:“某在一日,这济南城便在一日!”
话音未落,踏雪突然发出一声长嘶,前蹄猛地往地上刨去。起初只是些碎石飞溅,刨到第三下时,“咔嚓”一声,坚硬的地面竟裂开道缝隙,一股清泉顺着石缝汩汩涌出,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在干涸的崖底积成小小的水洼。
“水!有水了!”亲兵们欢呼着扑过去,用头盔舀起泉水往嘴里灌。关胜抚摸着踏雪的脖颈,马鬃上的汗水混着泉水,在夕阳下闪着光。他低头喝了口泉水,清冽的甘醇顺着喉咙往下淌,仿佛有股力量从脚底升起,刀杆上的手又添了几分力气。
乌珠在崖顶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绝境之中竟能涌出泉水。关胜提着刀站起来,泉水在他脚下泛着涟漪,映出他坚毅的脸庞:“乌珠小儿,天不灭我,你奈我何!”他挥刀指向崖顶,三百亲兵齐声呐喊,声浪震得崖壁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竟将金兵的阵脚惊得有些松动。
那夜,关胜带着亲兵借着月色突围,踏雪踩过结了薄冰的泉水,四蹄溅起的水花在身后凝成冰珠。他不知道,那处被马刨出的泉眼,后来会被济南百姓叫做“马跑泉”,泉边的石碑上,刻着他与踏雪的名字,任凭岁月侵蚀,字迹却愈发清晰。
麻烦是从刘豫的信使来访开始的。那胖子揣着乌珠的密信,坐在关胜的军帐里,肥肉随着说话的节奏抖动:“将军,金主谓您是好汉,若肯归降,封个王爵不在话下。”关胜抓起案上的酒碗,劈头砸过去,酒液泼了信使满脸:“某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
信使狼狈地逃窜,留下的密信被关胜用烛火点燃,灰烬飘落在马跑泉的水样里,像一群垂死挣扎的飞蛾。他望着帐外的月光,突然想起昨夜梦见踏雪浑身是血,站在泉边嘶鸣,蹄子下的泉水都变成了红色。
“将军,刘豫在府衙设了宴席,请您过去商议防务。”亲兵进来禀报时,眼神有些闪烁。关胜摸了摸腰间的刀,冷笑一声:“鸿门宴罢了。”他跨上踏雪,却没带一兵一卒,“某倒要看看,这叛徒能玩出什么花样。”
府衙的灯笼红得像血。刘豫穿着崭新的紫袍,见了关胜,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关将军,今日请您来,是想共商……”话音未落,两侧突然窜出数十名刀斧手,寒光在灯火下连成一片。
关胜的刀刚出鞘三寸,就被身后的亲兵死死按住——那是刘豫早就买通的叛徒。他怒吼着挣扎,甲胄的铁片摩擦着皮肉,发出刺耳的声响。刘豫凑到他耳边,声音像毒蛇吐信:“将军,马跑泉的水再甜,也救不了你的命。”
踏雪在府衙外焦躁地刨着蹄子,缰绳被两个兵卒死死拽住。它听见帐内传来主人的怒吼,突然发力挣脱束缚,朝着府衙的大门猛冲,铁蹄撞在朱漆门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像在为即将逝去的忠义敲起丧钟。
关胜最终没能走出府衙。他的头颅被悬挂在济南城头,乌珠带着金兵入城时,特意在头颅下驻足,狞笑着说:“这颗脑袋,倒配得上马跑泉的水。”百姓们远远望着,有人偷偷抹泪,有人对着城头焚香,没人敢出声,只有风卷着纸钱,在关胜的头颅下打着旋。
踏雪被金兵拴在马跑泉边,它不吃不喝,只是用头抵着泉眼旁的石头,日复一日,直到油尽灯枯。百姓们偷偷将它葬在泉边,说这样,它就能永远守着主人用命护着的济南城。
后来,有人在渴马崖的西边,为关胜堆起一座衣冠冢。墓前没有石碑,只有一块从马跑泉边搬来的青石,石上的马蹄印里,常年积着泉水,哪怕在最干旱的年月,也从未干涸。
济南城的老人们说,每逢阴雨天,马跑泉的水面上会浮现出一把大刀的影子,随波晃动,像关胜还在泉边练刀。而渴马崖的风声里,总夹杂着马蹄声,从崖顶传到泉边,又从泉边传到墓前,仿佛有位将军,正骑着他的宝马,永远守护着这片他用生命扞卫的土地。
多年后,有个放羊的孩童在关胜的墓前,捡到一块锈迹斑斑的刀环,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胜”字。他把刀环扔进马跑泉,泉水突然翻涌起来,涌出的水泡里,竟隐约能看见一个披甲的身影,正挥着大刀,朝着北方的天空怒吼,声音穿过岁月的尘埃,震得泉边的芦苇沙沙作响,像在回应着千年前那声不屈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