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公石
庆历二年的梓潼山,秋雨把山路洗得发亮。范仲淹披着蓑衣,牵着马往石门涧走,马蹄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裤脚。他刚从睦州调任,路过此地,听闻石门涧有块奇石,便特意绕路来看。
“就在那涧底。”樵夫指着前方的水雾,“青金色的,雨天更显。”范仲淹拨开垂在胸前的湿发,果然看见涧底的乱石堆里,卧着块半人高的石头,青黑底色上泛着金星,像夜空里散落的星子,石面上的纹路丝丝缕缕,竟真如铜屑镶嵌,在雨雾中闪着温润的光。
他蹲下身,用手指抚摸石面,冰凉的触感里带着股细腻的滑,不像寻常山石那样粗糙。雨水顺着石纹流淌,汇聚在低洼处,竟映出些细碎的光斑,像砚台里未干的墨。“好石。”范仲淹喃喃自语,指尖在石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泠泠”的声响,像玉佩相击。
随行的小吏凑过来:“大人,这石头看着倒像块砚材。”范仲淹点头,目光在石纹上逡巡——那些铜屑般的纹路,若制成砚台,想必能让墨汁均匀晕开。他没再多言,只是让小吏记下此地,转身牵着马继续赶路,蓑衣上的水珠滴落在石旁的青苔上,像在道别。
三年后,范仲淹调任青州知州。处理完州衙的公务,他突然想起梓潼山的那块奇石,便派了两个经验老道的石工,带着工具前往石门涧。石工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块石头从涧底凿出,用麻绳捆着,架在木车上运回青州,车辙在官道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像石纹在大地上的延伸。
“大人,这石质软得很。”石工leader捧着凿下的石屑,眉头微皱,“怕是不经用。”范仲淹却指着石屑里的金星:“软有软的好处,发墨快。”他让石工照着歙砚的样式,将石头剖开,取中间最细腻的部分,雕成方砚台,砚池的形状仿着石门涧的水流,边缘还留着些天然的石纹,像没褪尽的山野气。
第一滴墨落在砚台上时,奇迹发生了。松烟墨遇着石面,竟像活过来似的,迅速晕开,浓淡均匀,不见半点滞涩。范仲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笔锋流转间,墨色饱满得像要滴下来,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梓潼山的雨雾。
“比歙石还胜三分。”他放下笔,望着砚台上的金星,“就叫它范公石吧。”
消息很快传开,青州的文人雅士纷纷前来求砚。石工们又从石门涧取了些石料,制成的砚台果然都发墨极佳,青金色的石面上,铜屑般的纹路在灯下闪烁,像藏着无数故事。东方的学子们更是视若珍宝,行囊里若没有一方范公石砚,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范仲淹常把范公石砚放在案头,处理公文累了,就对着砚台出神。他想起梓潼山的石门涧,想起那块在雨雾中发光的奇石,总觉得这石头通着灵性。有次夜读,他见砚池里的残墨竟凝成了幅山水图,细看正是石门涧的模样,惊得他差点碰翻烛台,再定睛时,墨又化作寻常的水渍,只留下些金星在石面上闪烁。
可好景不长。有个老秀才捧着裂成两半的范公石砚来找范仲淹,心疼得直哆嗦:“大人您看,昨夜还好好的,今早一拿就裂了。”范仲淹接过断砚,见裂痕正好顺着石纹蔓延,像被无形的手劈开,断面处的金星黯淡了许多,不复往日的光彩。
没过多久,又有几人来报,说范公石砚用了不到半年,有的从砚池边缘开裂,有的在砚背出现细纹,最严重的一块,竟在研墨时突然碎成了三块,墨汁溅得满桌都是。
“果然不经用。”范仲淹望着案头自己常用的那方砚台,边缘已隐隐出现裂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他想起石工说的“石质软”,突然明白——这石头带着山野的清灵,本就不该被雕琢成砚台,强行留于案头,终究是留不住的。
他让人停止开采石门涧的石头,剩下的石料都运回了梓潼山,埋在当初发现奇石的地方,上面种了棵松树,像给石头盖了床绿被子。有人不解,他只是笑笑:“万物各有其性,强求不得。”
离任青州时,范仲淹将自己用的那方范公石砚留在了州衙。后来的知州们都小心翼翼地护着,却还是没能挡住它开裂的命运。到了熙宁年间,那方砚台已碎成了数片,被收进了青州的博物馆,玻璃罩里的石片上,铜屑般的纹路依旧清晰,只是再也映不出石门涧的山水了。
梓潼山的石门涧,如今还有块青金色的石头卧在涧底,石面上有个浅浅的凹痕,像被人凿过又愈合了。当地的山民说,每逢雨天,能看见石头上的金星流动,像无数支小笔在研墨,而涧边的松树,枝叶总朝着青州的方向生长,仿佛在怀念那个曾读懂它的人。
有个去过青州的书生,在石门涧边捡到块碎石,青黑色的石面上沾着点金星。他试着用它研墨,墨汁竟比寻常砚台更黑亮,只是写出来的字,笔画间总带着些细碎的裂痕,像范公石砚最后的叹息。
“软石易碎,初心难磨。”书生望着涧水,把碎石轻轻放回原处。水流过石面,带走些细微的石屑,那些铜屑般的纹路在水中晃动,像范仲淹留在世间的字迹,虽历经风雨,却从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