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镯
刘文安
秋的北京,风里已经裹着几分凉意。李建国骑着电动车,后座上坐着妻子王秀兰,挡风被把两人裹得严实,只露出王秀兰那双紧紧攥着车座的手。车筐里放着个鼓鼓的布袋子,里面是刚从菜市场买的白菜和萝卜,还有一小捆给孩子准备的棒棒糖。
“慢点儿骑,前面路口有红灯。”王秀兰轻轻拍了拍丈夫的后背,声音温温柔柔的。
李建国“哎”了一声,放慢车速:“知道了。待会儿到了金店,你慢慢挑,别着急。”
今天是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夫妻俩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李建国在工地做水电工,王秀兰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当收银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日里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这次之所以要去金店,是李建国主动提的——前阵子他跟着工地赶了个急活,多拿了笔奖金,想着妻子跟着自己受了十几年苦,总得有点像样的纪念。
王秀兰原本是不同意的,嘴里念叨着“钱留着给孩子交学费,或者存起来应急多好”,可架不住李建国的坚持。出发前,她还特意翻出了衣柜里最体面的一件藏青色外套,反复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两人要去的金店就在离家不远的商场一层,装修得亮堂又气派。刚推开玻璃门,暖融融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风形成了鲜明对比。穿着统一制服的店员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您好,两位想看点什么?”
“给我爱人挑条项链。”李建国挺了挺腰板,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
店员领着两人走到项链柜台前,打开射灯。瞬间,一排排金灿灿的项链在灯光下闪着柔和又耀眼的光芒,看得王秀兰有些眼花缭乱。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做家务和收银,指关节有些粗糙,与眼前精致的金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您看看这款,是我们家的新款,简约大方,日常戴很合适。”店员拿出一条细细的锁骨链,链坠是个小巧的爱心形状。
王秀兰犹豫着没有伸手,李建国推了推她的胳膊:“试试呗,合适就买。”
店员会意,小心地拿起项链,准备帮王秀兰戴上。就在这时,她瞥见王秀兰光秃秃的手腕,又补充道:“姐,您要不要也看看金镯子?现在很多顾客都会搭配着戴,既好看又保值。”说着,她从旁边的柜台里拿出了几款不同款式的金镯。
王秀兰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看看项链就行。”她知道金镯子价格不便宜,能有一条项链已经很满足了。
“没事,就试戴看看效果,不买也没关系。”店员热情地说着,拿起一只光面的圆镯,“这款是经典款,圈口也合适,您试试?”
盛情难却,王秀兰只好伸出手腕。店员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被手腕的温度焐热了。镯子贴合着肌肤,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您看,多好看,特别衬您的肤色。”店员由衷地夸赞道。
李建国也凑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确实挺好看的。”
王秀兰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金镯,心里也泛起一丝喜欢,但一想到价格,还是摇了摇头:“太贵了,还是算了。”说着就想摘下来。
“不急着摘,先试试项链,看看搭配起来的效果。”店员笑着按住她的手,又拿起刚才那款项链帮她戴上。
王秀兰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项链细细的,衬得脖颈纤细;手腕上的金镯闪着光,整个人都添了几分精气神。她不由得看呆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戴过这么贵重的饰品。
“就这条项链吧,挺合适的。”李建国见妻子喜欢,立刻拍板决定。
王秀兰还有些犹豫:“会不会太贵了?再看看便宜点的?”
“不贵,你喜欢就好。”李建国笑着说,转头问店员,“这条项链多少钱?”
“这条项链是足金的,按克重算,加上工费,一共是六千八百八十块。”店员报出价格。
这个价格超出了王秀兰的预期,她拉了拉李建国的胳膊:“要不还是别买了,太贵了。”
“说好了给你买的,就它了。”李建国态度坚决,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递给店员。
店员接过银行卡,连忙去办理付款手续。王秀兰站在原地,心里又甜又涩,甜的是丈夫的心意,涩的是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光顾着琢磨这些,完全忘了自己手腕上还戴着那只金镯。而一旁的李建国,其实早就看到了妻子手腕上的镯子,但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店员没提醒,妻子也忘了,要是就这么戴着走了,不就相当于白得一只金镯?这镯子看着就不便宜,能省一大笔钱呢。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张了张嘴,想提醒妻子,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很快,店员拿着付款凭证和包装好的项链走了过来:“您好,这是您的项链和凭证,您收好。”
李建国接过项链,递给王秀兰:“收好了。”
王秀兰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放进包里,跟着李建国走出了金店。外面的寒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袖子往下滑了滑,遮住了手腕上的金镯。
两人重新坐上电动车,李建国发动车子,往家的方向驶去。一路上,王秀兰总觉得手腕上怪怪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一开始她以为是心理作用,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驶到一个红绿灯路口,李建国停下车子,王秀兰终于忍不住,慢慢拉开了外套的袖子。
当看到手腕上那只金灿灿的镯子时,王秀兰彻底傻眼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那只镯子,发现上面的价格标签还完好无损,上面的数字清晰可见——15500元。
“建……建国,你看!”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气里满是慌乱。
李建国早就知道,此刻故作惊讶地转过头:“哎呀,这不是刚才试戴的那只金镯吗?怎么还在你手上?”
“我……我不知道啊!我忘了摘了,店员也没提醒我!”王秀兰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啊?一万五千五百块钱呢!”
“能怎么办?都已经出来了。”李建国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既然他们没发现,咱就别送回去了,等他们找到咱们的时候再说。”
“那怎么行!”王秀兰立刻反驳道,语气十分坚定,“这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不能要!要是让金店以为我是偷的,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谁会以为你是偷的?是他们自己没提醒,也没检查,这是他们的责任。”李建国皱着眉头说,“咱家里条件什么样你不知道吗?这一万多块钱能帮家里解决多大问题?孩子的补习班费、你去年想买的羽绒服、还有家里的暖气费,哪样不需要钱?”
“钱可以慢慢挣,但良心不能丢啊!”王秀兰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虽然咱们家不富裕,但绝不能做这种亏心事。这镯子要是不送回去,我心里一辈子都不踏实。真要是闹到警察局去,更是百口莫辩,到时候咱们一家人的脸都没地方搁!”
“你就是死脑筋!”李建国有些生气了,“送回去有什么好?人家说不定还会以为你是故意偷了又送回来的,到时候少不了一顿盘问。再说了,这又不是咱们故意拿的,是他们的疏忽,咱凭什么要主动送回去?”
“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东西都不是咱们的,必须送回去!”王秀兰态度坚决,没有丝毫退让。
两人在红绿灯路口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旁边等候红灯的人纷纷侧目。李建国觉得脸上无光,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你要送你自己送,我不陪你疯!”说完,他猛地发动电动车,不顾红灯还没结束,就急匆匆地往前驶去。
王秀兰被留在原地,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抹了抹眼泪,深吸一口气,心里的想法却没有丝毫动摇——必须把镯子送回去。她看了看四周,朝着商场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王秀兰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既委屈又坚定,委屈的是丈夫不理解自己,坚定的是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她紧紧攥着手腕上的金镯,仿佛那不是一只镯子,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心里盘算着,到了金店该怎么说,希望店员能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
再次走进金店,里面的顾客不多。刚才接待他们的店员正在整理柜台,看到王秀兰独自回来,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姐,您怎么回来了?是项链有什么问题吗?”
王秀兰走到柜台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腕,露出上面的金镯:“姑娘,实在对不起,刚才试戴的这只镯子,我忘了摘下来,就这么带出去了。我是回来把它还给你们的。”
听到王秀兰的话,店员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连忙凑过来查看。当看到镯子上完好的标签时,她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后怕不已。这只金镯价值一万五千五百块钱,要是丢了,顾客又没送回来,清点货物的时候发现少了,她不仅要全额赔偿,说不定还会丢了工作。她每个月的工资才四千多块钱,这一万多块钱,相当于她好几个月的工资,要是真赔了,这几个月的班就白上了。
“姐,太谢谢您了!真是太感谢您了!”店员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连忙从柜台里拿出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都怪我,刚才太忙了,忘了提醒您摘镯子,也没仔细检查,差点就出大错了。”
“没事没事,我也有责任,我自己也忘了。”王秀兰见店员没有怀疑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发现得及时,没造成什么损失。”
店员小心翼翼地帮王秀兰摘下金镯,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损坏后,才松了口气。她连忙转身去叫店长,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姐,您真是好人,太有良心了。现在像您这样的人可太少了。”
店长很快走了过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也对王秀兰表达了诚挚的感谢:“大姐,真的非常感谢您。要是这镯子丢了,我们店里和这位店员都会受到很大的损失。您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真的太值得我们学习了。”说着,店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礼盒,“这是我们店里的一点小小心意,一条银手链,希望您能收下。”
王秀兰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只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送回来,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能要你们的东西。”
“大姐,您就收下吧,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店长坚持把礼盒递给王秀兰,“要是没有您,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您要是不收下,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盛情难却,王秀兰只好收下了礼盒。她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手链,虽然不贵重,但做工很精致。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们。”王秀兰把礼盒放进包里,心里踏实又高兴。刚才的委屈和慌乱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满足。
“应该是我们谢谢您才对。”店员送王秀兰到门口,不停地挥手告别,“姐,您慢走,以后有需要再来我们店里。”
王秀兰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金店。外面的风依旧寒冷,但她的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夕阳正慢慢落下,给天空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回到家,李建国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脸色依旧不好看。看到王秀兰回来,他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王秀兰没有理会他的态度,从包里拿出那个小礼盒,放在桌子上:“我把镯子送回去了。店长和店员都很感谢我,还送了我一条银手链。”
李建国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王秀兰,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礼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心里其实也知道,妻子做得对,只是刚才一时被贪念冲昏了头脑,又觉得丢了面子,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建国,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好,想省点钱。”王秀兰走到李建国身边,轻声说,“但咱们做人得有底线,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不能要。拿着不属于自己的钱,心里不踏实,就算能解决一时的困难,也会留下一辈子的疙瘩。今天把镯子送回去,我心里特别踏实,比捡了一万多块钱还高兴。”
李建国掐灭了烟头,低下了头:“我知道了,是我错了。刚才不该跟你发脾气,也不该有那种糊涂想法。”
看到丈夫认错,王秀兰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没事,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咱们好好干活,好好挣钱,想买什么,咱自己花钱买,心里踏实。”
李建国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王秀兰的手虽然粗糙,却很温暖。他看着桌子上的银手链,又看了看妻子脸上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今天虽然没占到什么便宜,但却收获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这场关于金镯的误会,就像一场小小的考验,检验了人心,也让夫妻俩的感情更加深厚。王秀兰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诚信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藏在日常生活的选择里。她或许没有光鲜的外表,没有丰厚的财富,但她有着最干净、最纯粹的心灵。这种心灵的富足,远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加珍贵,也更加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