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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08-03 09:23
鄌郚总编

月光·老墙(路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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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2-27 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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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很古旧,布着一些烟熏火燎的沧桑。
  墙,原是一所老房子的东“山墙”,一座经了无数风雨的老房子。可那一天,它再也经受不起了,一夜疾风骤雨之后,老房子颓然倒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被人取走了,最后,只剩下这一堵老“山墙”,落寞地在时光里塌败着,仿佛故意要保留下一段让人追怀的记忆。
  可是,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它呢?孩子们是肯定不记得的,他们不仅不记得,而且也不想追问,不想知道这堵墙为什么会长久地败落在这儿。他们只会看到,看到墙是那样的破旧,外层包着的厚厚的青砖,脱落着,斑驳着;墙上的泥土,是一种坚硬的黑红的颜色,那种色彩,让人想到阳光在岁月里积老、沉淀的过程。一些时候,风吹过,散落的泥土就会顺着墙壁簌簌地落下,像离离不绝的愁绪;多雨的年份,墙上会生长出几棵莠草,墙根会生出一丛丛的苍耳。一年里,墙头的莠草,疏疏落落地摇摆着,直到干枯在深秋里,草籽随风散落;苍耳则密集地缠绕在那儿,随时都会挂上人的衣角,给人留下一种强迫性的记忆。
  我也曾经看到过一些东西。比如,墙基下,半干的苔藓,一块一块的,像一些黑色的诱惑,诱使你企图去探究时间深处的某些物什。早晨,栖落在墙上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过一阵后,又轰然飞走了;有一次,我还看到两只喜鹊,翘立墙头,面对着东面的那个小场院,和正升起的太阳,叫了一个早晨。许多人因此而驻足,脸上绽开喜悦的容颜,也许,那一刻,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将有喜事降临。可是,我在看到这一景象的时候,心中却如一条冰冷的蛇蜿蜒而过:太阳的温暖,喜鹊的欢愉,和墙的孤寂、清冷,那样鲜明地对比着,悲凉的心绪油然而生——一种光阴碎裂的悲凉。
  对于这段墙的更深刻的记忆,来自一位老人的叙述。老人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依然康健。但他的叙述却来自十年前,十年前的,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五月的夜晚,空气是和煦的。新割下的小麦,堆在场院里。年轻人劳累了一天,七十多岁的成山伯,人老觉少,就自愿在场院里守夜。他坐在一只马扎上,身边放着他的手杖。我闲逛至此,坐在一团麦捆上。新鲜的麦香,氤氲在周围。我们在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对面的这堵老墙上。老人沉默了,他一定是陷入了某种情态之中,他在这种情态中寻找着曾经的故事。他抬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的老墙,墙上布溢了初升的月亮的润黄的光亮。于是,他在“润黄的光亮”里,述说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这堵老墙,曾经支撑过一所很大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叫康成。过去,曾经是村中唯一的大户,他家的富足,是靠着世代的辛苦经营而来的。一家人乐善好施,福泽四方。四八年,地方解放,他们家被划成了地主,很快,他家的土地就被分了,可当分他们家的房子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没有要的。他把正房腾挪出来,自己搬进偏房里,仍然没有人住进去。村子里的人不忍,村子里的父老乡亲,知道谁家的日子是怎样过出来的。就这样,形成了一种僵局,一种政策和良心,对峙而成的僵局。
  一段时间之后,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夜晚,康成一家搬走了。他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处,他像一阵风,无影无形地刮到远方去了。他只留下了已不属于他的老房子。那一天,房门大开着,房间里贮满了无语的风,吸纳了乡人的惊讶和疑惑。高高的青石台阶,散发着清冷的光,院子里,天光倾泻,却难以照透彼时人的心思。
  此后,这所房子,做过几年村公所;此后,这座房子,又做过几年学校;再往后,这所房子……
  老人停止了叙述。他的眼睛依旧注视着对面的老墙,似是有些迷蒙;我也望着对面的老墙,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一个晚上,月光很瘦,老墙也很瘦。月光是一种冷冷的瘦,老墙是一种硬硬的瘦。老墙沉淀了一切,在努力尘封那些已逝的光阴。人去了,房倒了,剩下的一堵老墙,贮存着乡人对以往的念想。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仍然觉得,成山伯那一晚上的叙述,真是太简单了,他一定掩盖了许多细节,那一些鲜活而又生动的细节。比如,康成家有几口人?他们家先前是怎样省吃俭用地变富的?康成的行为端止如何?一家人就真的杳无信息了吗?也许,成山伯根本就不想叙述,只是我的有意无意的询问拉动了他记忆的琴弦,他不得不弹奏出一些微响。或者说,成山伯明白,正是事物的简单,才构成了它的丰富,删繁就简,只留下一副骨架,敲起来铮铮作响,你才更能感受到对象的质感。可我也知道,在成山伯的内心里,一堵老墙,就是一所立着的房子,房子里有鲜活的影像,有欢声笑语,有触手可感的温度。康成家的人,康成家的故事,都在成山伯的记忆深处。
  人,只要你为别人做了点什么,无论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消失,也总会有人记得的。
  此后,好多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从这堵老墙边经过,都会情不自禁地凝视,或驻足。我看着月光在上面流淌、跳跃,乃至于苍老。它已成为我头脑中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像,它强烈地刺痛我对时光的眷恋和回顾。以至于,那一晚上的月光,成为了一种永久的照耀。
  我知道,每一个年深日久的村庄里,都会有一些这样的老墙。月光照在老墙上,也照在曾经的故事里。是那样的温情,又是那样的清冷;是那样的依恋,又是那样的决绝。让人感到一种眷顾不已的无奈和悲情。
  月光,老墙。注定会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存在,注定会牵起人物、故事,和时间之间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决定了一个村庄存在的形态,也决定了一个村庄作为乡村的不可改变的本原性。多想,变成一堵老墙,沐浴在乡村的月光里。
  看到,月光照在老墙上,心,就有了一种安妥;你,也许,还会忆起时间或空间,更深处的某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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