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08-03 16:37
鄌郚总编

小说:大抓的故事

回复 引用 顶端
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3-19 20:08
鄌郚总编
  大抓的故事
  朱彬占
  一天上午,我正在方山中学那一大溜宣传栏前看大字报,班主任走过来,对我说:“向阳同学,你父亲生病了,要你回家一趟。”我急忙向老师请了假,回家一看,父亲胃病复发,躺在床上。父亲是老毛病了,需要休养。他知道我们学校已经不上课了,正在闹革命,把我叫回来,是想让我替他出伕。
  我一听去“出伕”,联想到体验生活,写日记。心想,说不定以后把日记翻腾出来能写成篇小说呢,就答应了父亲:“行,我明天就去。”
  晚上,睡在炕上,父亲嘱咐我说:“去出伕一定要多干活,少说话,尤其是像咱们有海外关系的户,在这个社会里一定别叫人家抓住小辫子。这次出伕,咱大队的劳力都磕了筐,全去了,带工的是大队民兵连长。”
  对于民兵连长的家底,我是了如指掌。他比我大四五岁,属于典型的出身贫穷、根正苗红的“接班人”。家里兄弟姊妹四五个,他上了不到三年学,便辍学回家挣工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跟在一个造反派腚后挽袖子,动拳脚,摇旗呐喊,成为破“四旧”、立“四新”的一员干将,充当火烧党支部的“炮手”,结果在建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中,捞到了一根稻草,由一个普普通通的白丁变成了地位显赫的大队革委委员、民兵连长,这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来说,也算是一步登天。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赶到了高崖大林,也就是俺村民工住宿的集体工棚和伙房处,向民兵连长报了到,申请来替父亲顶一段班。民兵连长很客气地说:“行啊,向阳老弟,你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抓革命促生产第一线,来锻炼锻炼,练一颗红心,磨两手老茧,以后好接革命的班”。随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跟着二排排长干活。
  工地上好不热闹,红旗招展,人如赶集,一根高竿子绑着的大喇叭“嗷嗷”地响着。我们卫星大队的工段,是全团开挖渠道最深的地段,在鼠岭的中上部,据说是二十五米多。我的任务是用铁锨往小推车上装石渣。
  不一会儿,民兵连长陪着公社的吴指挥来视察工地,那个吴指挥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民兵连长低头哈腰地答应着,还不时表态说:“我们一定抓住阶级生产这根弦不放,大抓正反方面的典型,是是是,抓进度不忘抓质量,对对对,大抓安全不松手……”
  看到他们边指划边说话的走向另一个工段,我便问旁边的一个社员:“大叔,我刚才听到咱们连长怎么一口一个‘抓’的说话?”那个社员抬头看了看连长去的方向,小声说:“你知道吗?他的外号就叫‘大抓’呀。”接着对我说了连长外号叫“大抓”的由来。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民兵连长紧贴着那个造反派腚上,当上了大队干部后,大会小会上强调工作的重要性,大事小事离不开一个“抓”字,像什么“要抓紧呀”、“一定抓好哇”、“坚决大抓不松手啊”、“要紧抓不放哇”,久而久之,有人背后开始叫他“大抓”,后来传到了一些公社干部的耳朵里,就当面称他“大抓”,他也不烦也不恼。有一次,公社(革委会)的一个头头在大会上表扬他“别看卫星大队的民兵连长年纪轻,可他那抓阶级斗争不松手,抓革命工作不含糊的做法就很老道,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左派,这样的‘大抓’好得很!”从此,“大抓”的外号在全公社风一样地传开了。
  第二天,在吃了早饭时,民兵连长在全体民工面前讲话:“革命的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在抓好军事化的同时,还要大抓一下‘革命化’,是不是。我听说,现在不少地方都在搞‘三忠于’、‘四无限’,一天三顿饭前要进行‘三祝愿’,我们呐,也要抓紧跟上,以实际行动表达我们翻身不忘共产党,吃饭不忘毛主席的感情。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咱们在吃饭前,都要列队站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前,背诵毛主席语录,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唱《东方红》歌……大家一定要认认真真,是不是,咹。谁若态度不端正,就不让他吃饭!现在我先起个头,以后再由各排排长轮流值班带队。”由于是第一次,队伍虽不整齐,但总算进行下去了。这次动员会,我还知道民兵连长讲话时还有“是不是”的口头语。
  “祝愿”结束后,大家在吃饭时,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议论开了,认为连长太跟上头形势了,咱些庄户队伍出伕用得着这样吗?可那些年纪大的社员告诫说,你们这些嘴上没毛的要少嘀咕,现在是什么时候?有句俗语是怎么说的,螃蟹过河随大流,你们再胡言乱语,要是叫“大抓”听见了,吃不了叫你兜着走。
  吃了中午饭时,由值日排长领着大家“祝愿”,谁知他半道上卡了壳,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当他举着左手说,首先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大家跟着他喊万寿无疆。再祝林副主席……一时忘了词,他便顺口说了句“和他一样、和他一样”,一部分人喊“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而有的就跟着喊“和他一样、和他一样”,可有人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长听了后,马上站在队前变起脸来说:“你们笑什么,咹,笑为吃(耻)也,这就是瞧不起林副主席,对毛主席不忠。你们不知道吗?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革命接班人,和他一样的祝愿有错误吗?咹!是不是……我看咱们下一步还要大抓一下组织纪律性,大抓一下革命作风的整顿,对于歪风邪气不能放羊(任)自流!咹,这个这个……是不是。好了,吃饭吧!”我听了后,咬着嘴唇,没敢笑出声来。这时,我看到那个排长低着头跟连长走了,不用说,他肯定得挨连长一顿熊。
  一天,吃着晚饭,民兵连长站起来说:“大家不要嚷嚷了!下面下个通知,吃了饭后,以排为单位组织集体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各排排长先住下开个会。”
  看到民工们都走了后,连长先咳嗽了一声说:“这两天工地上风气不正常,我们要注意抓动向,抓苗头,是不是,阶级敌人在背后破坏革命的大好形势,大家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不是。如果有人想搞破坏,那就毫不留面子地一抓到底,绝不能给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抹黑。是不是。另外,明天公社开批斗‘走资派’大会,要求每个先进大队安排一个‘四类分子’去‘陪批’。你们回去后,都把这些家伙给我弄来,我看看派谁去好。是不是。你们谁还有事?”看到没有一个人应声,便把手一挥说:“散会!”
  不一会儿,那七八个“四类分子”都耷拉着脑袋,像死了爹似地走了进来,各自找个墙根或黑暗的地方蹲下,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连长看见人到齐了,就开始点名:“张大肚子”,“到!”“王二拐子”,“到!”“李三光滑”,“到!”……“还有没来的没有?咹!都来齐了,那咱们开会!”连长先清了清嗓子,大声讲了起来,先从“国外”形势将到国内形势,又从全公社形势讲到本大队情况,然后气势汹汹地说:“咱们大队与全工地形势一样好,就是你们这些家伙在背后煽风点火,破坏学大寨。是不是。我看,你们和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一丘之獾(貉),从一个鼻孔眼里喘气,是不是。这样吧”,他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主席像说:“你们都守着毛主席,向他老人家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的罪行,一字不剩(露)地交代自己的私心杂念,谁要是像‘耍藏掖’的那样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听到了吗?”“听到了”,那几个“老四”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谁先交代?”连长问道。等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一个开腔的,这可把连长气火了,他指划着说:“你们这些王八蛋,是牵着不走打倒退,敬酒不喝喝罚酒!咹!要不这样,谁先说表扬谁,谁若交代的不彻底,我叫谁一黑夜不睡觉!”这时,出身地主的“张大肚子”站起来低着头说:“连长啊,你让我们交代什么啊,反正你都看见了,我们天天在工地上老老实实地干活,一天也没请过假,一句话也没敢说过,你说……”“是啊,是啊,连长啊”,其他人也都站起来随声附和着说:“我们实在是没得拉呀。”
  连长扫了大家一眼,挠了一下头,想想他们眼下就是没有什么新东西可坦白的,便直入主题说:“既然大家现在没得说,那就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咹!明天晚上再交代。是不是,有一个事,咱今晚上要定下,就是明天你们这几个家伙,得有一个要去公社参加会议。大家看看谁去合适……若是没愿意去的,那咱们就抓阄,摊时气,谁抓着阄谁去”。
  寂静啊寂静啊,简直像死一样的寂静,如果现在掉下根针也能听得到。连长说:“没自觉报名愿意去的,那我就做阄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折了几折,撕开后,用钢笔写上了一个“去”,其它的都写上“不去”,两手一揉搓,卷了几个纸蛋,往地上一扔说:“都过来抓阄吧。”那几个“老四”你看我我看你没作声的,一个个慢慢吞吞地过来,弯腰拾起一个阄,一一伸到连长面前,由他亲自剥开验证。最后,那个“去”字落在了富农出身的“王二拐子”手上。连长说:“二拐子,你明天吃了早饭后,我和你一块儿去公社开会。听到了吗?”王二拐子简直像死一样地应了声:“听到了。”
  黑黑的夜。一只从屋顶飞过的孤鸟发出一阵哀鸣。王二拐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同来出伕的闺女九嫚住的地方,“九嫚、九嫚”地叫了几声。九嫚出来,向她解说了一下自己明天要去公社“开会”的消息。想想吉凶未卜的明天,望望年老体病的父亲,九嫚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夜幕,低下头想了想说:“爷,没事的,你回去睡觉吧,明天的事不用你管了。”
  第二天,王二拐子惶惶不安地吃了早饭,看到连长没喊自己,而是向闺女瞟了一眼,便照常去了工地。
  那面带微笑的连长一个人去了公社批斗会场,向主持会议的吴指挥耳语了几句。吴指挥把手一挥说:“你是怎么抓的工作,关键时候掉链子,一个‘老四’生了病,就不会换上一个吗?是来不及,还是你思想有问题。你还叫什么‘大抓’呐,你是抓得哪一路。真是有你五八,没你四十。去吧!”
  麦子开镰时,工程完工了。
  年底,民兵连长找到大队会计说开个婚姻介绍信,要去公社登记。会计一听他是与王二拐子的闺女九嫚一起去登记,那还了得,自己不敢做主,便借故溜出了大队办公室,急匆匆地找到大队革委会主任汇报此事。
  革委会主任赶到办公室,追问民兵连长:“好你这个‘大抓’,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跟富农的闺女搞到一块啦?你给我好好说说!”连长吞吞吐吐地说:“二叔啊,我、我再不和她登记不行了,她、她都怀孕四五个月了,这几天她要死要活的逼问我。”主任想了想说:“噢,原来出伕时,你就把她搞了。这可是个路线问题,你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怎么能要一个‘老四’的闺女呢!你的立场哪里去了。”
  看到民兵连长不作声,革委主任说:“这样吧,你若同意,二拐子那头的工作我现在就去做。咱们可以给他扣上个‘施美人计、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的帽子’,谅他也不敢再纠缠你。”连长急忙分辩说:“二叔啊,你千万别,俺家里情况你都摸着了,那么穷,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是去年你批给我两间屋住着,我现在还得借人家的屋住。你看看,俺哥哥三十露头了,还没有给提亲的……俺兄弟也二十出头了,是不是……”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淌到了下巴骨。
  革委主任一看这事不好挽回了,十分生气地说:“你要是和她登记,让我这个主任的脸往哪里搁。那你这个干部下一步就要考虑考虑了,大队革委会是不能要你这样的‘下水者’。咳,我怎么瞎了眼,培养了你这么个抓不起的软豆腐。”把手一倒背,气呼呼地走了。
  民兵连长接过会计递给的婚姻介绍信,一边走一边诡笑着说:“我这就叫抓得不紧,等于不抓!”
  望 乡张玉亮一
  我是在到达边城的第二天,在当地一位朋友的陪同下,走近那片大山环抱中的绿色园林的。
  此行的目的地——我所要寻找的那个村庄的名字,棋子般宿在当地区域图的最南端,从边城北城区最近的路赶过去,也需要近60公里的行程。
  一路上,我和朋友讨论着近几年各自人生发展的种种波折,并不时点评圈子里某某某的是是非非,偶然也会开几个只有我们这个年龄段才有的玩笑。朋友几年前开了一家影视传媒公司,现在,正是事业的顶峰时期。“保时捷”是朋友新买的,驶出市区后,在有些崎岖的山势路段中显出了极好的越野性能。愈往前行,空气愈加湿润清新起来,而眼前的景致,也被成片成片连在一起的绿色和高低起伏的山峦所修饰。当我们穿过那条驼峰样的山岭后,眼前的景色更加怡人起来。
  二
  一年前,为促进“中日友好”地域文化交流,我随一个民间参访文化团体,在日本南部的一个城市渡过了近半个月时间。也就是在日本的那段逗留时间,为我日后写作灵感和这个故事的叙述开启了引子。
  因为是第一次到日本,也因为二战时日本军国主义带给中国的灾难,虽然日本的许多文化习俗与中国大陆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但我的骨子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抗衡。显然,我内心的想法,这有悖于一个民间参访团成员的初衷,它会情绪化地影响,我对日本文化更进一步的融洽和了解。
  在抵达横滨市的第二天,有日方“日中友好”团体出面,请我们到当地一家中式餐馆吃饭。那是一家座落在闹市中心极具中国建筑特色的四合院,四合院的整体布局,从框架和装修都具备着浓郁的中国北方特色。在餐馆正间的墙面上挂着一幅黄山迎客松的水彩画,几行洒脱的毛笔字勾勒着浓郁的中国情结。
  餐馆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看年纪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他举手投足中都带着一种精明能干的劲头儿。当有朋友和那个老板用日语交流了几句后,我看见那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眼睛里忽然透露出一种闪熠的光彩和热情来。
  在与家乡重洋相隔海的此岸,在有些想念家乡饭菜的感觉里,这家浓郁的中式四合院餐馆,让怀乡的氛围扑面而来。川菜、鲁菜、粤菜……不一而足。老板变着花样的精心安排,让我们这支由二十几人组成的参访团队得到了极大的食欲满足。
  三
  在那天晚饭后第二天,团队领队告诉我,那个中式餐馆老板吉野先生,想单独约我喝茶,我听了,蓦然一怔。
  那一晚,在那家中式餐馆,对初到日本的我来说,经历是极其丰富的。在异国它乡氛围情调里,品着极具中国味的菜肴,酒至酣处,一曲熟悉的高山流水的旋律响起,煽动起每一位在座者,深沉的他乡遇故知的感慨。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音乐跨越国界舒缓地挥洒,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那位餐馆老板吉野先生,会来向我们敬酒。开始时,先由翻译传递了几句话,然后,吉野先生,竟然操着一口纯正的山东话,直接同我们交谈起来,在场的人都一下子怔住了。
  当我以地域特色的潍坊话同吉野先生相互问好后,我看见面前这个粗犷有着山东大汉形象的男子,眼睛里汪起一层水雾。
  吉野先生的中国名字叫陈阵,二十年多前,他随母亲来到了日本。
  还是在那家中式餐馆,不同的是,我们是在静静品茗。上好的铁观音弥漫着优雅的茶香,我知道,空气中的芬芳正在酝酿着一个故事的开始。果然,在喝茶的间隙里。吉野先生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他的母亲想见见我。
  四
  昭和十七年春天,我的被军国主义野心膨胀的大和民族,处处涌动着隐晦不安的暗流。
  我的童年是在横滨乡下度过的。
  我是父母最小的女儿,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如果不是战争的侵蚀,我想我的花季岁月该是多么幸福和美好。在歪曲的战火宣染下,村里在的男青年们,纷纷稀里糊涂地报名参军。电台,报纸,海报,无处不在地扭曲渲染,将东南亚,将朝鲜,将中国描绘成大日本未来最美好的版图。那些被圣战鬼火蛊惑的国人,俨然把侵略他国的土地当成最神圣的使命,我的三个哥哥也先后加入了参军的行列。
  但是,随着那些奔赴战场的男人们,将一份份阵亡的消息,悲伤地传回村庄,人们才象是经受了霜打的树叶一样,那些最初高涨的热情迅速地滑向深渊。我的两个哥哥先后倒在了东南亚的战场上。而战火依然在延续,那时整个日本国,是被一股暗流在到处左右着涌动着。没有人热衷于战争,当战争的火焰炽痛自己的皮肉时,大家才开始品味到灾难与恐怖,很多人都在盼望着战争会快些结束。
  但是,劫难还在延续。政府征军的车队又开进了村里,冷静的国人已失去了最初的热情。村里的川子和小山,为逃脱兵役,躲进山林,两天后,庆郞大伯进山采药时,在一处崖壁下发现了他们俩,他们一个摔成重伤,一个不幸遇难。
  那一次,政府指名要征用女兵。为了大和民族的兴盛,男儿们奔赴战场,洒血流汗,女人们也应当为大和民族的战火奉献青春和力量。此前,镇上早就风言风语地传说着,政府要征用女兵,用以慰劳军队。明知那是火坑,但是没有谁能站出来阻止灾难的延续,就这样,我和村镇上的好几个女孩子被列入了应征的名单。
  五
  九月的横滨,空气中到处涌动着海的气息,湿润的风无处不在,许多似曾相识的景物,总是适合于在品味中追忆往事。
  倦卧在榻榻米上的老人,名字叫秋野菊香,她在中国时的名字叫秋菊。
  沙哑的嗓音,令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次次舒展,室内的光线摇曳,在慈祥地渲染着友善和关爱。这是一位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就是她,曾在中国北方的土地上落叶生根,生活了近四十三年的时光,并在中国式的习俗里,跨越着民族习俗的羁绊,在中国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并把青春火一样留在中国山东的某个乡村。
  沿着老人琐碎的言语,我的思绪散乱地穿越,并最终陷进许多年前,那场人类浩劫的二战阴云里。
  六
  一个月后,我们这些女兵,乘座着渡轮,到达了中国东北吉林,经过军国主义圣战理论的洗脑,我的头渐渐变得麻木僵硬起来。我们十几个女兵被安置在一个战地医院,那时的中国吉林是怎样的中国吉林啊!天皇封号下的“满州国”,大街上的中国人看似麻木忧郁,在他们木纳的外表下,我想,一定埋藏着仇恨的火种。是的,那是他们的国土,他们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土地。大和民族的军人们做为虚伪的入侵者,将奴役的枷锁强加在他们身上,终有一天,他们会以牙还牙地回报。是的,在看似平静的满洲国,我时常感觉,正有一股看不见的洪流在流淌。
  我在那个战地医院的职责是护士。时常有在前线受伤的日本青年,被辗转送到这里医治。我目睹了太多的生和死,每当看见有年轻的国人,以士兵的名义被战火夺去生命,我的心里时刻处在沮丧之中。
  我在那个医院能够安定下来,我想,一定是我哥哥的信起了作用。那时,我的大哥山本一郎,正在东南亚战场上。他写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医院的长官,一封写给他的妹妹。在信中,哥哥一再叮嘱我,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无论以后的局势怎样发展,一定要活着回家,爸爸妈妈在等着我们。
  哥哥的信让我想起了,离家时的那个悲伤时刻。爸爸妈妈和有儿女在那列军列上的父母们,一次次想阻止军列的离去,但一切都是陡劳的。那些头发花白,步履摇晃的老人们,随着军列一路奔跑着,哭泣着,呜咽着,跌跌撞撞。
  此后多年,与父母临别时,那种与亲人拥别时的悲凉和难舍,那悲伤的场面,一次次在我的梦里醒来,每一次都让我泪流满面。
  七
  中国北方边城,季节虽然即将进入十月,但山里的景色,却一点也显不出秋天即将来临的意味,
  因山路的拐弯处较多,我们的车子不得不慢下来。为了怕走错路,其间,我们还停下来,向过往的行人仔细的问询。
  在我们的车子还离目的地3公里的地方,因昨天的那场大雨,前方有段路面被水冲毁,有路政施工人员正在抓紧抢修。很多要进山的车子被无奈地阻在那里,朋友向我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然后手打凉棚,望向前方那个遥遥隐现的村落。为了不耽搁行程,我们只好将车泊在路边,背起背包,陡步向前方走去。
  八
  在哥哥那封来信的几个月后,日本人在各侵略国的战火局面发生了很多逆转。在满洲国,时常有日本军人遇袭的事情发生,而日军随之进行了血惺的扫荡。在雪山丛林中,一支支中国抗日联军,靠吃草根、啃树皮、饮雪块等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顽强抗战,直至弹尽粮绝,与外来侵略者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中国人抗击外辱的骨气,一次次撕裂着日本军国主义的野心。看似山河破碎的中国,除了东北吉林、长春、黑龙江三省,让那些野心家们聊以自慰外,日本向外不断扩张的军火,在世界各地遭到一次次重撞和打击。由日本人燃起的战火正慢慢将日本国拉向深渊。
  那年夏天,当美国战机突破重重防线,在日本广岛、长崎飞掠而过后,整个日本国深陷进灾难之中。
  昭和二十年,即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昭和天皇充满歉疚的嗓音,让每一个处在满洲国的日本人陷入混乱之中,随即,那个战地医院很快处于失控状态。
  一支白俄斯军队开进吉林,许多不愿被俘生性好战的日本军人,上演了一个又一个剖腹自杀地血惺的场面。许多事总是事与愿违,我所在的那家医院里到处充满着诅咒和血的气息。
  我们十几个女战俘,被关押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在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的屋子里,我们十几姐妹拥成一团,饥饿,寒冷一点点蚕食着我们。黄昏时,房门终于被重新重重地打开,一个俄国军人手里提着大枪,用淫亵的目光盯着我们。随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甩掉军衣,扯过靠近门边的惠子。惠子声嘶力竭的反抗着,在那个白俄军人强暴惠子时,我们十几双拉扯的手冰冷地向黑暗里滑落。在那个恶魔意犹未尽,禽兽般的目光再次刺向我们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冲进来,劈手给了那个混蛋两耳光。随后,那个长官向身后的士兵命令了几句什么,马上就有两个士兵冲上前,架起那个恶魔跨出门去,陏后,我们听到到院子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九
  乡村和大山给了我无尽的想象。在城市街头显得浮躁的阳光与空气,在这里,却象时空转换一样。而那只旋转转换的手,无疑就是成匹成匹绿绸缎一样的色彩。
  绿的山岭,绿的道路;路两边高耸的白杨树,密实的叶子切割着阳光的影子;那些洒在路面上的光晕,也象镜子样晃着我的思绪;阳光水一样漫卷,将午前的空气镂空成水银样的液体,不可忽视,在那些光斑里时刻布满着鸟的鸣啾和花香的色彩。
  如果不是此行,我有着厚重的另一份心事,我想,我早就陶醉在这如画的景色里了。
  在一个歇息的间隙里,我和朋友选择路边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来,我从行囊里取出两瓶水,扔给朋友一瓶,然后迫不及待地猛喝起来。当我的目光在喝水的间隙穿透密林,望向瓦蓝的天空,在湛蓝湛蓝天幕的背景里,我又看到了大海的颜色。
  十
  当我们这些战俘在街头上露面时,被仇恨和愤怒点燃的中国百姓,他们用手里的砖头、瓦砾、木棒疯狂地对我们进行追打。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国民成了仇恨的焦点,我的头上脸上身上饱受了创伤。我们只能不停地奔逃,稍一停下来,便会有更多的砖块落下来,在那天夜幕来临的时候,我和惠子与十几个姐妹被愤怒的人群冲散了。
  饥饿、寒冷、疼痛时刻折磨着我们。大街上的路我们已经不敢再走,我们只能顺着偏僻小路没有目的地走下去。实在饿得走不动了,路边有一间透着灰暗灯光的小店,我和惠子拉扯着想进去讨一口吃的。但没等我们开口,店主人一见我们的服饰,就象被马蜂蜇了一样,他抄起一根带刺的荆棍,没头没脸地向我们挥动。惠子跑的慢了点,身上重重地挨了几下,我和惠子相互拉扯着,跌跌撞撞跑进黑暗的夜色中。
  九月的中国东北,晚上的温度已到了零下。我和惠子扑倒在路边的一堆乱草里,再也跑不动了。
  清晨,在寒冷之中,我感觉我的意识还依然存在,满身的疼痛,告诉我,我还没有死去。饥饿寒冷支配了我所有的意识,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恶梦里游走,在梦里,每当频临绝境时,母亲眼含泪水的眼睛总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我活动了一下腰肢,嘴里呼唤着惠子的名字,良久听不到回音。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我看见惠子卷缩在我身边的草堆里,嘴巴大大地张着,象是呼喊着什么。惠子死了。悲凉的感觉敲击着我不着边际的信念,但几秒种后,求生的渴望,又让我蹒跚着爬起来。
  当那个男人推着烤地瓜的木轮车子,“吱吱呀呀”地,从那条山林掩映的小路走过来时,焦香的烤地瓜香味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地扩散。我的胃痉挛地难受,饥饿仿佛让我忘记昨天的遭遇,我跌跌撞撞尾随着那个男人。我的嘴里象伸出无数只柔弱的小手,那些小手随着那辆‘吱吱呀呀’手推车的快慢而缠缠绕绕。小路上的行人不多,从那个男人忠厚的脸上,我看到了求生的希望。
  十一
  我和朋友在步行半个小时后,一个泊在山坳里的村庄画一样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背山依水的村子,远远看去,有琥珀样的湖泊托着规划齐整的房子,洁静的街巷里看不到一丝脏乱。这几年,随着家乡新农村建设的力度,这个曾经闭塞的山村,随着盘山公路的贯通,象一只展翅的凤凰,开始翩翩起舞。
  街巷里密植着丁香树,有成团的花香在每一条巷子涌动,街上不时有老人与孩子走过,鸡鸣鸭叫,上午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早饭时炊烟的味道。我一次次做着深呼吸,享受着这静谧美好的田园风光,没有人刻意留意我们的到来。我知道,开放发展中的山村已渐渐退却对外界的好奇,我们在一棵粗大的银杏树的树荫里,在一个乘凉的老人面前停了下来。
  十分几钟后,我们随着老人来到村庄的中心地带。那里,静立着四间瓦房,颜色和样式,透着中国八十年代那种遒劲萌芽的气势,因久无人居住,房子宁静的外表掩不住被岁月修茸过的痕迹。
  在那几间房子面前,思绪踯躅的我,眼里又涌现出大海的颜色。
  在那个靠近海岸的城市,那间湿润温暖的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往事味道。在客厅的一角,从窗隙里透过的阳光正好照在那张白晰的脸上,八十岁的菊野秋香,脸上带着疲倦和歉意。在我向老人用中国礼节问好时,我的目光再次掠过老人的脸,我看见老人眼里涌满了水雾。
  十二
  在一条小路岔口上,那辆小推车终于停下来。那个男人从烤炉出取出一个地瓜,用一双善良憨厚的眼睛鼓励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死不了了。随即我象个疯子一样用两只脏脏的手捧着那个温热的地瓜,生怕再被人夺去似的狼吞虎咽着,喉咙里伸出的那只小手,噎得我咳喘起来。那个男人拿过一个黑色的水壶,递给我,喝过几口水后,我的目光里对那个男人充满了感激。
  那是一个从中国山东逃难来的男人,他的名字叫阿坤。阿坤在山东老家原本有幸福的妻儿家园,是我们日本人燃起的战火,摧毁了他的家园,杀害了他的妻儿。也许命运冥冥中早就有所安排,我不曾想到,在随后四十多年的岁月,我的人生命运会和这个阿坤联系在一起。
  在随后的几天里,阿坤给我的安全感,让我一直尾随着他。一路上,被战火冲散的日本人象过街的老鼠,随时都有被人追打的厄运,俄军军管下的中国东北乱极了。
  阿坤为我挡住了一次又一次被人追打的厄运。我同所有的同伴失去了联系,而求生的欲望,又让我一刻不敢离开阿坤。如果说,那时候还有爱情的存在,那么一只地瓜的情感,就是在战火弥漫下最精粹的爱情。
  十三
  原本以为,从日本参访回国后,我能很快就会北下山东,到菊野秋香老人曾生活过的,处在大山中的那个村庄和原野,代她去看望已经长眠的老伴阿坤。
  世事无法预料的是,因为一本新书的版权纠纷,我无意中陷入一场官司之中。其间,托关系,找熟人,找律师,跑门路等等,许多事闹得我焦头烂额,这件事,竟耗去了我近一年的时间和精力。
  在一个多月前,我收到从日本发来的一包邮件。邮件是吉野先生寄来的,吉野在信中说,他的母亲,已于两个月前过世了。吉野在信中还说,原本要近日回程中国,借以消解母亲多年遗愿,因世事紧张,行程被迫暂缓,许多未尽之事,希望我代为行之。
  我蓦然想起了,我曾答应过菊野秋香老人的事情。
  十四
  经历战乱流亡的两个月后,我随阿坤回到了他的老家。
  在山东,在那个大山环抱的村庄里,我与阿坤,这个大我十岁的中国男子,开始了劫难过后的农家生活。入乡随俗,我渐渐掩盖起所有日本的习俗,开始学说中国话,以中国式农村女人的习性,和阿坤生儿育女,居家过起了日子。
  为了怕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我们向所有的街坊邻居隐瞒了我的日本人身份,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是,我始终坚信,所有的磨难终究会成为过去,总有一天,我还会有回到日本去的那一天。
  二战结束后的中国,到处充满了疮痍,疯狂的日本军国主义给这个国家带来沉重的灾难。这个深处灾难的国家,人民为寻求自由和解放又陷入长达数月的内战。这是一个坚强伟大的民族。此后,在新中国的建设过程中,我更是目睹了中华民族那种不屈不挠的上进精神。
  在我的儿子陈阵,也是就吉野二十岁那年,日渐繁荣昌盛的中国与日本建交了。当我从广播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埋藏在我心中的思乡之情一下子被点燃了。其实,在中国的每时每刻,我无时不在思念我的亲人和父母。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所有的消息都收敛了它的来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哥哥山本一郎,率领代表团来中国访问。当我从广播里得知这个消息,我立即兴奋地拨通了北京的电话。第二天,几辆小车驶进村子,在当地政府人员的陪同下,在北京,我们一家见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哥哥。如果,在我的一生中,最值得我难忘的情感,便是我与哥哥相见的那个瞬间,我和哥哥抱头相泣。哥哥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我生硬地重复着那不曾忘记的母语,幸福的泪水潮汐般将我们埋没。
  一年后,我们一家决定举家前往日本。根据中日建交事项,在中国政府部门的关怀下,我们一家很快办好了移居日本的手序。在去与留的问题上,阿坤,这个在中国相伴我半个世纪的夫君,执意不肯离开中国。日本是我的家乡,中国是他的家乡。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分岐争执不下。
  十五
  在离开日本的最后一天,我再次去看望了秋野菊香老人。时光漫漫,在日本逗留的十多天里,我为老人那种情感所左右。我知道,这是一个病中的老人,岁月对于她来说,有生的日子并不是很多了。而有生之年,老人必定时刻会被中国北方的那个村庄所梦牵魂绕。在一种挥洒不去的信任里,我上前握了握老人的手,从老人手里接过了一份厚厚的情感。
  我们参访团一行,离开日本回中国的那天,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好日子。飞机在南中海的上空穿越,几个小时的时空飞行,透过昡窗,南中国海湛蓝湛蓝的颜色,让我的心中澎湃着一种崇高的爱国情致……
  十六
  我和儿子陈阵,是在那一年的八月,回到了我的家乡日本。四十多年的时光,我的父母在久盼女儿无果的情形下,带着深深的遗憾早已离世,他们做梦都在盼着他们的女儿。听哥哥说,父母为了想念女儿,眼睛都哭瞎了。无情的岁月隔阂,最终,没能让他们等到女儿回来的这一天。
  人的情感真是奇怪,在中国时,我时刻都在想念日本,而来到日本后,我又在想念起中国。阿坤,这个倔老头子,是他让我的情感时刻不能平息。
  这个倔老头子,在岁月面前,他最终没能熬过我。在我和儿子来到日本的第十个年头。他故去了,从此,原以为,在中国,在中国北方再也没有了我的牵念了。其实不然,那段在中国生活的四十年岁月,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我的那份望乡情感。阿坤去逝时,陈阵曾回过中国山东,而我,因身体问题,最终没能回去。没能与阿坤白头携老,没能在他离世时与他见最后一面,这成了我最深的歉意和遗憾。
  现在我老了,哪里也不能去了。儿孙们永远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时常会在阳光晴朗的日子,坐在窗前,在湿润的海的气息里,我总在渴望感知来自中国的消息。属于我们那一代人的劫难,希望永远不要再重演,世界人民和平共处,我想这是全人类的心声。
  十七
  阿坤老人长眠的地方,在那个村庄东南方的山坡上。
  在一位姓陈的村主任带领下,我们很快找到了那块上面刻着中日两种文字的墓碑。上面刻着静止的时间;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三日,菊野秋香的名字与阿坤相伴在一傍。
  在那个点缀着红色野花的山坡对面,是一片生长着,山桃树,山楂树、苹果树、葡萄树的园林。那片起起伏伏的园林,在山风过后,浅斟低唱,仿佛在浪涛翻涌地诉说着,日本妻子秋野菊香与中国丈夫阿坤,在过去的若干年里,在这片园林里忙碌生活过的情景。
  我和朋友静静默立良久,在时间的空旷呼啸之音里,我将一束鲜花和吉野先生寄来的物品,小心翼翼地献在阿坤老人的墓前,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和祝福,传递着菊野秋香老人最后的心愿之声。
  在满目绿色的山野之间,秋天的意味即将开启,山花怒放灿烂芬芳,百鸟吟唱婉转动听。我们走下山坡时,夕阳,正在酝酿着黄昏将来的情致,而淡淡流云晚霞之上,天空愈加深邃高远,这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更加晴朗的日子……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