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鱼的玄机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鱼玄机《江边柳》
暮春的长安郊外，芳草萋萋，桃花艳艳。她像一朵含苞的野花，名字叫做幼薇。开放在长亭的拐角处，枝叶上缀满了清晨的露水，晶莹闪亮，如同她浅浅的眼波，不染一丝灰尘。这个阳光宜人的上午，她把一首江边柳，移植进了厚厚的全唐诗，也无意中把一条鱼的玄机藏进了水底，藏进了树窟，把年轻的心事装满客舟，系在飘摇的柳枝上，风一吹就要随波而去的样子，显得很不可靠。一条鱼的命运在长亭拐角处，转了一个弯。因为她忽如一夜梨花开，成了名动长安的才女，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个叫温庭筠的男人，因为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这个人。
这是一条天生用来观赏的鱼，适合在鱼缸中放养。要有绿茸茸的水草搭配她石榴籽一般闪亮润泽的鳞片，要有黑色花纹的鹅卵石衬托她曼妙游动的身姿，还要用不温不火的细碎阳光掺上新鲜的氧气，做成柔软的纸，供她在水中写诗。这是全长安最贵重的鱼，生动，鲜活，在诗文里自由自在地吞吐着斑斓的泡沫，所有的文人墨客争相观赏，赞叹，折服。但是，这条鱼的内心深处，却渴望有一个人把她置于案板上解剖开来，像对一条真正的鱼一样，煎炒烹炸，生吞活剥，让她的灵魂在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中安家居住。白天他们相伴与江湖，夜晚她就睡在他温暖的胃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世界安静得只有屋顶那一颗跳动的心脏，火热滚烫。但是，偏偏生命中没有这样一个人，李亿不是，他花港观鱼之后，最终还是携妻子去扬州做官去了，温庭筠也不是，他爱的是诗是才，却不是写诗的那个人。一条鱼寂寞地游走，始终找不到吃掉她的人。
潜在水底，死死地咬住一朵落水的花瓣，只是，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一滴嫣红在水中凝结着，不肯散去，是花的颜色，还是鱼在流血。月夜里，鱼也是有思想的，她的思绪是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像从神经末端发送出的电波，会让心灵麻木，却不能击穿河堤的阻隔。不分昼夜的逆水而上，顺水而下，跃水而出，却怎么也追不上，驶向江南的那艘画船。每个黎明，鱼的眼睛凹出水面，红肿成一朵风干了泪水的荷，痴痴地凝望天空。梳洗过后，鱼要上岸，鱼要自己解放自己，把自己悬挂到天空中一只看不见的鱼钩上，被一枝青青的竹竿一甩，攀上最高处，看看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咬住的鱼钩叫做命运，选择的家叫做道观。年轻的鱼玄机，一身素装，提了一箱诗稿，走进咸宜观，她的背影远远望去，就是一条鱼从精致的鱼缸，游入了一泓山间的池塘。落日在她的裙摆上投下暗红的光晕，像是野火在燃烧。
咸宜观，是说她的诗老少咸宜，还是说她的人老少咸宜，听上去是一个暧昧的名字。地势一定比长安要高一些，一定是有溪水缓缓流过门前。这个美人鱼化身的道姑，这个创造力脱俗的诗人，就在观里用桃花的汁液一页页染红了诗笺，用描眉的笔写上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在清晨，用柳条编织的小篮子装满了诗词，像浣纱的女子款款而来，把一张张香艳的桃花笺折叠成纸船，仙鹤，白鹭，飞鸟的形状，一只纤细的手在溪水中把它们一一放生，等待下游的白面书生去吟咏，解读，期待有人读懂鱼的心事。她的诗笺上印着名片：鱼玄机诗文候教。她的门前总是车水马龙，高朋满座，长安以及外省的文学青年慕名而来，吟诗唱和，酒筵欢歌，投缘知己的也会留宿夜谈，估计是谈论鱼和水的欢乐。有时我看到她在溪边放飞那些诗笺，彷佛是看到一串串小巧的红红的艳帜，在开放的大唐飘扬，燃烧。是鱼玄机在写诗，还是一条鱼在钓鱼，她的鱼饵是整个的自己，把容貌，青春，才情，泼辣，全部搭上去，做一个绝世的赌局。落子无悔，愿赌服输。
我相信她是经常喝醉的，醉得不知身在何处，不知醒在谁的怀里，乱花渐欲迷人眼。我相信她是内心清醒的，不然，怎么会写得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咸宜观的大门洞开着，她内心深处的那扇门却在多年以前严严密封了，心底透不进一丝的光亮，如同她江柳行里写到的那个水中的树窟，隐秘而先知。一个光鲜绝世，风光绝世，才情绝世的道姑，吸引了满长安的目光，梦中的垂泪断肠，是为了谁，是温郎，少卿，还是为了永远做不回一条鱼的自己。我相信那天她是酩酊大醉了，纯粹是一场误会，也许是叫绿翘的那个弟子自己失足摔倒，血流不止吧。满长安的人都不会相信她会亲手杀人的，就相信是她喝醉了吧。但是，法律相信，她自己在大堂上也招了。一千多年后，我回忆起那桩命案，必须承认她的跋扈，她不想让任何人夺走她的一丝一毫的光鲜，甚至是至亲至爱的女弟子，她像一只护食的野兽，不容许别人动她的东西，包括青春，才色，知己和朋友。
结局是问斩，斩下一颗美丽聪慧的头颅，做一首七绝里的句号。长安，桃花依旧嫣红，读过她诗，喝过她酒，进过她门的人都来读一首诗的结尾，所有的人面无表情，呆滞麻木。只有一个人仰天长叹，跪地哭泣，这个人是温庭筠，等他抬起头想再看一眼那个曾经纯洁天真的少女时，鱼的头颅已不在。只有嘴巴张开着，在将要落地之前，似乎还要呼喊一个名字。一条鱼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血流出，在青石板上画出一道载满桃花诗笺的溪水，画出一条故乡杨柳依依的河，丹红的水漫过年轻温热的身躯，要把一条鱼，送回家里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