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里红
因为单薄,因为小,所以紧紧簇拥着,彼此温暖着,一个红脸蛋挨着一个红脸蛋。这一串串孪生的姐妹,有一串串孪生的名字,山里红,山楂,红果,小石榴,排着队伍,从山的最低处,野火一样向上蔓延。红棉袄,红头绳,红领巾,红红的蝴蝶结,一群群红光闪烁的小灯笼,悬挂在触手可及的高度,要赶在日落之前,用光盒子里的蜡笔,把漫山遍野染红。红红的小手,与高远处的红叶遥相呼应,一声呼喊,一声召唤,一种幕布一般庞大的颜色,就彻底笼罩了大山。
其实,孩子们一直在努力着。春天,她们是早早开放的映山红,夏日,她们是倔强热烈的百日红,是野草丛中的一串红,把一张张稚嫩的脸,围着山顶的太阳转动,一年四季,她们脸上都会有不落的腮红。唯有秋天,她们会找到最多红色的伙伴,太阳是温软的红,柿子是成熟的红,秋叶是明丽的红,溪水是流动的红,野花是细碎的红,山风吹过发梢,都是蹦蹦跳跳地红。躺在山坡上眯起眼睛,如同游戏里,红红的盖头遮住了脸,睫毛以外的世界通体透明,红得发烫。就要惶惶地,把果子隐藏到绿叶的下面去,就要把羞红的脸,垂垂地低落下去,只是,那件少年时的衣衫,怎么也遮掩不住青春的饱满,遮不住一座山的秋熟。
农历的九月,总有人进山来说媒,总有姐妹们谈婚论嫁,总有一树一树的山里红,一夜落光,不知去向。没有唢呐和鞭炮,没有花轿和马车,甚至没有山里树木做的箱子,椅子,脸盆架,涂满大红的油漆,贴上大红的喜字。只有黑夜里,一件水红的嫁衣,在姐妹们手中密密地缝制,绣花针扎破了手指,一朵山花就格外地艳红,一滴泪落在花间,就湿润模糊了从前的日子。这一树的山里红,要嫁到哪里去,嫁给谁人家,她自己并不知晓,她知道的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一家人过冬的粮食和煤炭。黎明前赶路,蒙着头出山,她还记不记得回家的山路,记不记得那一口拴着吊桶的水井,那一棵生长了三百年的槐树。山连着山,转一个弯,生死两茫茫,就再也看不见。那一夜,她紧紧抓住一片绿叶,把指甲抠进了肉里,那一片叶子血红里带着青绿,是山的骨头,果子的肉,却不得不分开,不得不松手。
清晨,一棵摘光了果子的树,像掰掉玉米的秸秆,枯萎衰老,连个头也仿佛低矮了许多。在山坡上劳作的农民说,那些果子叫山里红,这些树叫山楂树,果子是果子,树是树,都是不值钱的东西。随着秋天的深入,满山的红色落潮般渐渐退去,露出一块块洁白的岩石。那些依然缀满枝头的山里红,一夜间红肿了眼睛,眼前的红色被黑暗慢慢覆盖,如同心里长满了青苔,转一转身子,看不到自己的过去,睁一睁眼,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春天开花,夏季坐果,秋季收获,就是果实的宿命,由不得自己去猜想和安排。只能在这最后的时刻,用尽一生的光和电,像是一盏盏超负荷的灯泡,发出满是血丝的红,照亮身边一片叶子,点燃脚下一寸大小的土地。满山遍野的山里红怀揣着同样的心事,一座座大山,就童话一样燃烧起来,像一只火把,一树珊瑚,一只盆景,红得透明,红得凄厉,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在山外的土特产超市,我又遇见了那些山里红。是一瓶瓶的红果酒,一陀陀的山楂糕,一包包的山楂片,一只只的罐头瓶。在外面,她们有了好听的名字,有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但是一看见那些改变不了的,血液的颜色,我知道她们就是那些走失的山里红,就是童年蜡笔涂抹的红颜色。都市里擦肩而过,我不会说出,我认识她们,不会贸然喊出,她们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