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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5-04-12 18:04
鄌郚总编

1974年的那个初夏(路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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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3-22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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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的那个初夏,很短,短得有些仓促。一场戏,一幕超短的独幕剧,很快就进入剧终。
  那个初夏,正是从排练一场戏开始的。
  一个上午,我和几名同学站在一棵枣树下,认真地接受老师的指导和排练。枣树很高大,枝枝干干,都透着一种紫红色的明亮;天气很晴朗,日光从枣枝的叶片间筛下,斑斑驳驳地洒落一地,纯正、柔和,似流动的溪水般清澈、潺湲。空气中,涌动着一种迷人的醇和,熏熏然,人欲醉。这使得那个初夏,注定会成为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最明媚的初夏。
  指导教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脸白皙,瘦而长,俗称的“夹板脸”。脸色一变,冷峻至极,像一把锋利的刀,好像随时都会切掉我们每一个不合理的动作。剧情极其简单:一名解放军战士,回家探亲,恰遇一农家失火,于是,这名军人就参与到了救火的人群之中,奋力扑火,劳累过度,最后晕倒在火场。我扮演的正是那名解放军战士,其他几名同学,则扮演群众。女教师正在纠正我那个“擦汗”的动作。我习惯性的动作是:低着头,左手擦汗(因为右手正提着水桶),然后甩一下衣袖,作大汗淋漓状。女教师说:“这样不行,你得抬起头,目视前方,然后左手擦汗,这样,才能表现出解放军战士意志的坚强,和不怕苦累、勇往直前的精神。”她的左手,扶住我的左手;右手,垫着我的下颚(我感觉我的鄂下,蜿蜒着一条滑腻的蛇),让我的头作高视状。我根据老师的指导,一遍一遍地做着,却总难改变已有的惯性。女教师说:“你一直保持头高抬的状态,多待一段时间。”于是,我坚持着。头高抬,目视前上方。所有的枣枝、树叶,全部泻入视野之中。枣花正开着,繁密的枣花,熙熙嚷嚷,热闹地拥挤着,有蜜蜂在上面飞辍,我的眼前,渐渐成为花花搭搭的一片,混沌着,扩张着,冲击着。每一朵枣花,都成为了一颗巨大的向日葵,在太阳下,灼灼地燃烧着,随风摇曳。汗水,就在这个时候,顺着我的额,流进了我的眼睛,流进我的嘴角,一种涩涩的咸味漫溢开来。我没有办法,只好低下头,用衣袖去擦眼中的汗水。
  女教师看到了,“咳”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走开了,我不敢猜测她那张因生气而变形了的脸,会是什么样子,我害怕那种锋利的切割。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这一生,将永远不会成为一名演员,我注定会成为一个裸行的人,不会戴假面具,不会伪装,只会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一个女人,一定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
  但,戏,还要排练下去,因为要在“六?一”儿童节演出。我在等待着,在那个下午,继续昂起自己的头……
  可是,那个下午,却被一场突然的会议冲击了。
  全校一百多名学生,被集中在那棵枣树下,席地而坐。开会的是学校的校长,脸瘦而黄,脸皮松弛着,折叠了他所有的年轮,看上去,像极了一枚皴皱、干瘪的橘子,所以,学生给他起了一个不雅的外号“橘子皮”。那一天,“橘子皮”的脸很严峻,似乎每一块松弛的脸皮都绷紧了,直愣愣地僵硬着。他站在一张课桌的前面,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报纸伸展着。我瞅着他的脸,瞅着他手中的报纸,但心中并不感到特别,因为那个时候,读报纸,是一件很经常的事情。“橘子皮”校长,扫视了一下坐着的学生,说:“安静一下,我们开会,今天,我们传达上级文件精神,是关于黄帅反潮流的事情。”随后,他就开始读报纸。他的眼近视,阅读时,把报纸紧紧地贴在脸上。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很用心地去听报纸的内容,我只是盯着他手中拿着的报纸。破碎的阳光,投射到报纸的另一面上,斑驳离落着,随着他的手跳动,我似乎觉得他的手有些颤抖,看看他的脸,被报纸挡着,一无所得。我最终还是听了下去,听到他在读黄帅的日记。日记很短,一篇篇地读着。我大体明白:那个叫黄帅的学生,受到老师的批评,于是,她就给老师提意见,老师愈加批评黄帅,最后,黄帅写信给了报社,报社却肯定了黄帅的做法,认为她具有反潮流精神。“橘子皮”校长很快就将日记读完了,他从脸上拿下了报纸。碎碎的日光,散落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似乎比那开着的枣花还黄,还破碎,而且笼着一种丧败的情绪。这让我很是快意,因为我是一向不喜欢“橘子皮”的。以前的日子,我经常看到他拿着一个西瓜,或者提着几个鸡蛋,到我做支书的伯父家去,跟伯父在一起唠唠叨叨,我极是讨厌他在伯父面前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的。更何况,这一年来,他经常组织学生考试,我虽然学习不坏,但也是讨厌考试的。每次考试,他都是拿着一根长长的教鞭,四处巡视,他那一副志高气傲、气势汹汹的样子,也让人烦厌。
  那一天,会开完后,就放学了,没有再上课。我迅速地逃逸,害怕女教师再让我排练节目,让我“抬起头,目视前方……”
  回到家中,我处在绝对的自由状态。那些个初夏的夜晚,天上有金黄的月亮,空气中流淌着将熟的麦香。村前,大片的麦田涌动着,月色之下,仿佛发着锵然的声响。极是适合一个少年的清纯和向往,乃至于骚动和不安。
  我和几个少年,经常在这片麦田之中,放荡着,恣意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那个时候,我就忘掉了女教师,忘掉了“橘子皮”,忘掉了黄帅……我隐藏在麦田里,享受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麦子快要成熟了,我在麦田的深处,等待着自己玩伴的寻找。那种隐藏,有一种隐秘的快感。有些时候,玩伴也许一晚上都不会找到我,可我依然愿意那样地隐藏着。静静地待在那儿,倾听麦田的涌动的声响。有微风吹着,唰唰的声响,仿佛是一种咀嚼,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旋转着,包围着,自在着,把旷野,呢喃成一种辽远的清寂。麦子青涩的微甜,浮漾着,漫溢着,鼻腔泛起一种痒痒的麻酥感。有时候,一只麦鸟会乍然冲天而起,没入夜的清辉之中,淡如轻烟,给心灵划下悸动的颤音。仰躺着,就看到天上挂着的月亮,就看到月亮泻下的月辉,那样的清亮而又朦胧,那样的柔和而又坚硬,感觉夜空,满是月亮的覆盖,把一颗少年的心,整个儿罩住了。
  有一个晚上,我竟然在麦田里睡着了。睡在一种月色迷蒙的麦香之中,睡在1974年那个初夏的香甜里,睡在一个少年朦胧的思绪里……
  黄帅的事件在发酵,为了迎接检查,学校把黄帅的日记写到了教室后的黑板上,供学生天天学习。一些片段,我们甚至能背下来。例如:
  “九月七日,今天,××没有遵守课堂纪律,做了些小动作,老师把他叫到前面,说:‘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这句话你说得不够确切吧,教鞭是让你来教学,而不是让你用来打同学脑袋的。我觉得你对同学严厉批评很多,耐心帮助较少,拍桌子,瞪眼睛,能解决思想问题吗?希望你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说话多注意些。”
  我们都知道了:反潮流,就是反“师道尊严”,也就是反对老师(那个时候的简单理解)。我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回家告诉了母亲。彼时,母亲正在做晚饭,她蹲在灶台前,风箱咕嗒咕嗒地响着,母亲听完我的叙述,一脸的不屑。得到的教导是:“你不要跟别人学,别人反潮流,你不能反。没有老师,你们上什么学?”好像大部分同学都是得到了相似的教导,尽管黑板上贴满了从报纸上抄下的“反潮流”的文章,但却没有一个同学真的起来反对自己的老师。课,还在继续上;节目,还得继续排练。女教师,又一次次地把我们拉到那棵大枣树下,我又一次次地“抬起头,目视前方……”,那满树的枣花,又一次次地盈满我的视野:枣花依旧开着,一些枣花开始败落,如散漫琐碎的思绪,随风飘逸而去。我那个动作,越来越熟练、规范,最终,做得符合了女教师的要求。
  可不管怎样,我总感觉到,学校里还是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像暗流一样,在涌动着。花瓣,似乎在碎裂,成为一地残红。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在伯父家看到了“橘子皮”校长,他正在跟我的伯父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低得我只能隐约看到他脸上的惨淡。这一“述说”的结果,直接导致了第二天下午,又一次校会的召开。这次校会,主席台上排了两张课桌,在座的除了校长外,还有我的做支书的伯父,我们五年级班的莲香。莲香是我的同班同学,在我们还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的时候,她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身材高挑而丰满,像一朵荷花那样地亭亭玉立着,走过她的身边,能嗅到她青春四溢的体香。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些孩子,又加上时代的封闭,根本就不懂得性爱之类的东西,对于她的“饱满”只是觉得好奇,觉得她是同学中的“异类”。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终日沉默着,把自己封闭在一种日趋的成熟里。一些调皮的男同学,下课后,就会特意跑到后面,在她的胸脯上摸一把,然后吆喝着:“哎呀,好软和啊。”跑开了,莲香就红着脸,在后面追着打。这似乎成为了课间的一种游戏,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并没有意识到是对莲香的不敬。莲香的学习,是出了名的用功,课间她很少出门,总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看得焦头烂额。可每次考试,莲香的成绩,差不多总会是全班最差的。莲香,竟然坐在了主席台上,我们莫名地诧异。
  莲香,坐在主席台上,低着头,扭玩着自己的辫梢。时而也会抬起头,看看下面。这个时候,我们就看清了她脸上漾着的红潮,似春风拂过的湖面。校长宣布开会,脸上,有一种滑稽的轻松。先是由我的伯父讲话,他的讲话不够连贯,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的,就是告诉我们:“反潮流”是对的,上级的精神不能不听,但庄户人家的孩子,更要懂得学习,学习才是第一位的。接着,是“橘子皮”校长讲话,他让莲香站起来,然后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我们聚精会神地盯视着他的手,期待着他摸索的那件物什。终于,他的手伸出来了,我们看清,他掏出的竟然是一缕头发,一缕乌黑的青丝。他把头发高高举起,说道:“同学们,看清了吗?这是一缕头发,这头发是莲香同学的。”我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莲香,莲香的脸更红了,春潮滚滚。校长继续讲话:“莲香同学,学习刻苦用功,因为痛恨自己脑子笨,学习成绩不好,就撕扯自己的头发,竟然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了。”随后,是校长发出的一系列的号召,号召我们向莲香同学学习,学习她那种刻苦学习的精神。莲香是什么时候撕扯下了自己的头发,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确是有几次,看见莲香,因为课堂上回答不上老师的问题,生气地拍打自己的脑袋。
  那次校会之后,黄帅被“淹没”了,整个学校,乃至于家长间,都传播着莲香刻苦学习的故事。而且这种“淹没”,一直持续到我们小学毕业。“一缕青丝”,那样柔和而又明亮地缠绕了整个村庄,乃至于成为了一道“拦洪”的堤坝。那段时间,“橘子皮”校长异常的兴奋,他那满脸的褶皱,释放为灿然的菊瓣。
  那一年的那个“六一”儿童节,演出很成功。女教师教下的那个动作,成为一时的“经典”。此后,我再也没有做过演员。
  那一年,还是因为黄帅事件,五年级毕业,我们没有考试,是通过推荐上初中的。上初中的第一年,我成了一名红卫兵。又一年后,“红卫兵”取消,改为共青团。我成了红卫兵舞台上的最后一批演员之一。
  几年之后,我正在读高中。某日的早晨,在大队部的面粉厂,见到了莲香。其时,莲香已是一名工人。莲香正坐在一堆圆木上,支颐沉思,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她的身材愈加风韵,已饱满得快要绽开了。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安宁、静好。听人说,她正在“犯相思”。我就不期然地想到了《诗经》里的那句话“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她需要一位“吉士”。也许,若干年前,她在和我们一起读小学的时候,心中就有“吉士”了,所以,总也学不好。
  “橘子皮”校长,实则是我们本家族的一位二叔,我参加工作后,他已退休了。每年春节,回家给他拜年,他总会握住我的手,异常的亲切,问道:“工资又提了吗?”他的脸,愈加局促、凝练。
  那位女教师,后来随着她的丈夫,去了异地工作。可我每想到她,就想到她那句话:“抬起头,目视前方……”
  是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向前走,可我总没有忘记1974年的那个初夏。那个初夏的枣花、麦田、月光;那个初夏,少年成长的安详、躁动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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