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烧
路来森
桃花难写，那美好大多被世人写尽了。可还是想写，只因难以抵挡它那万千种的风情。
在乡下，似乎很少有人家将桃树植于庭院之中，也许是它过于的“艳”。乡人，大多将其植于野，或者村头巷口的篱园之中。所以，意念里，总觉得桃花是野性的，有些风尘女子的冶艳和泼辣。
暮春时节，北方，正值桃花盛开。
行走于野，田地、篱边、溪头、坡岸，到处都是盈目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两千多年来，桃花就这样经典着。那“灼灼”二字用的就是好，明艳似火，写桃花，总也避不开。所以，每当读到这个句子，我就想在春天里看到一位出嫁的新娘：红衣、红裤，红巾蒙头，艳艳似一朵桃花。那花事、情事，俱是美得难以言说。
看桃花，是一件雅事。断不可唐突，最好是随得心性。人性有别，各得其所。
于我，是更愿意看野地里，那些大片盛放着的桃花的。满目的红艳，有一种烈焰般的气势。
一株株，一棵棵，成片成林。放眼望去，灼目映辉，灿烂成一片绚丽。“散作乾坤万里春”，壮观得无以复加。春光，浮泛跳跃在桃花上，花朵烁烁，潋滟得耀眼，沉绵成一种梦幻。若是一阵春风吹过，滚红淌艳，势不可挡。人，竟会不期然地陷入其中，快乐着、享受着。会感受到一种鲜活的明媚，一种涛滚浪涌的气势。人的身体，会涌动起一种力量，会情不自禁地去怀想人生那些更美好的事物。燃烧，春意荡漾，大概就有些意思吧。
李笠翁有言：“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之，如武陵人之偶入桃花源，始能复有其乐。”他老人家大有情趣，追求的是一种自如、散漫之境。不过，这样一种情态，似是不太适合赏那大片桃花，而更宜于赏取篱边、水岸，孤植、疏落之桃花。那里面，有更静的境地。
如此，沉静中，方看得眼前花，且，更能思得花中情。
篱边桃花一支开，蓬门柴扉，就掩映在桃花后面。陋简里，却是直诱发人一种幽然神往之情——神往发生在篱边、门扉里的那些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人如桃花，桃花如人，欲遮还羞，总是情未了。俗了千百年，还是滋味无穷。缠绵悱恻的故事，从历史的烟尘中走出，美丽、感伤着今天的人们。桃花一样的美丽，落英一样的伤怀，已凝结成一种文化语码。灼灼的桃花里，映着一种岁月已逝，物是人非的永远的生命遗憾。无以补缀，徒然生叹而已。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水边桃花，别是一境。水，一定是潺湲而去的东流水。流得也静，亮得也透。那几株桃花，婷婷地立在溪岸边，临水垂拂，娇艳明媚，情状万端。让人不禁想到临镜梳妆的村姑。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撇飞媚，都是一朵喜悦的浪花，都是一份欢快的心情。也许，忽然会有一阵风起，随着就有万片桃花散落在水面上，于是就有了“桃花流水上”的飘逸和轻灵，于是就有了哗啦啦的“桃花流水”，甚或有了肥美的鳜鱼。流水里，就划出了张志和那艘“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小船，欸乃一声山水中，水光花色，柔软得让人心醉。醉在唐代的山水里，醉在诗情画意的境界里。
“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短者亦莫过于桃”说的自是桃花。于是就演绎出了“红颜薄命”，艳艳桃花里，就多了些凄凉和悲伤。
唐代，那个叫鱼玄机的女子，“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佳丽才女，不让须眉。偏又制得一式精美的“桃花笺“，可一张张静美的桃花笺上，书写的却是无奈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惆怅和伤感，像极了飘逸消散的桃花……片片流泪，瓣瓣泣血。
一部《红楼梦》，总也离不开桃花。黛玉葬花，葬的便是桃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凄厉之极;“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悲怆至极。想那栊翠庵里的妙玉，不仅懂得雪中赏梅，定然也识得，于春日赏取那枝头的桃花。眼中有桃花，心中就难免生“灿烂”，也就不得做个好尼姑了。于是只好莫名地“失踪”，总也逃脱不了命运中的“桃花劫”。“金陵十二钗”，又有几人不是桃花般零落?曹雪芹直是把桃花“烧”成了冰，透骨透心的凉，绝天断地的痛。
不管胡兰成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桃花”确是写得好。《今生今世》开篇第一句就是：“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后文又说：“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真是得桃花之神韵。桃花自是红艳的，但这桃花“烧”得静，是一种“闹”中取静，让人生发出无穷的人生况味。只是，胡兰成，做人却是不够“静”，成了汉奸——文化政客，又偏爱“桃花”过甚。张爱玲，曾一度是他手中的一朵桃花，张爱玲，彼时也是极乐做一朵桃花的。一日，张爱玲穿了件桃红色的旗袍，与胡兰成相偕出门，胡兰成左看右看，连说好看。张爱玲也特别高兴，乐晕晕地说：“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真是慧人慧语，却也透得一番真性情。
可惜的是，在那个波谲云诡的年代，张爱玲这朵桃花，差点就被胡兰成“揉”碎了。
花随风落，世事纷纭。风烟一般，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痕。供人凭吊、诉说。
也罢了，于今，桃花又开。满坡俱是红艳。
桃花时节里，我喜欢，折一支桃花，带回家中。
找一个素净的瓶子，装满了清澈的泉水，一支桃花，就插在了瓶子中。一种极其简单的组合，却产生了无限的美丽和魅力。花瓶也许就放在南窗下，窗是木格窗，糊窗的纸是道林纸。窗纸是那样的亮白，桃花是那样的鲜艳，相映成趣，此时，是花，亦是画。
我的心境里：插一支桃花，就插下了一个永恒的春天。或许，我还反刍着读过的那一些诗文，让心灵，走进一些故事，一些诗意，一种人生的境界中。
人，真的需要在心灵深处，插下一支生命的桃花。在世情中，看桃花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