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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3 21:44
昌乐 刘文安

饥馑年代的事情(马进)

  饥馑年代的事情
  马进
  四十年前,我在昌乐五中(现在的特师校院)教学。这是一所新建的中学,刚盖了两排教室,两排宿舍,没有院墙,四周一片田野,那环境清幽而宁静,很宜于教学和读书。只可惜,当时正处在饥馑年代,老师和学生们都吃不饱肚子。学校又响应上级号召,一天到晚搞勤工俭学,不是劳动建校,就是生产救灾,没有把心思放到教和学上。
  那时老师每月定量27斤,我那年21岁,正是装饭的年龄,根本不够吃的,又无外来补充,只得计划着吃。所以每次去伙房买饭,只敢买一个瓜干窝头,拿到宿舍,本想慢慢享用,可饥饿难忍,两三口就下了肚。再喝两碗水,摸摸肚子,不知窝头吃到哪里去了,还觉空落落的。不仅不饱,反而更饿,好似肚里真有条馋虫,再有十几个黑窝头吃下去,也填不满那空落落的肚子。那时的人,由于长期挨饿,好像造成了一种饥饿意识,即使是肚子饱了,心理上还是觉得需要,仍有一种饥饿感,不满足的食欲感,一天到晚不心思别的,总想着吃,吃。
  当时,我和刘老师一个宿舍,他也是大肚子汉,也常是饿得晚上睡不着觉。有时饿急了,就起来蹲在床上,咬口咸菜喝口水,并常常向我夸口说,明天他一定要到黑市上去买好多好吃的东西,饱饱地吃上一顿,问我去不去。我知道,他不过是在发嘴恨,解解嘴的馋,搞心理安慰而已。倒是常常夜深人静时,叫起我来,到校外后面树底下悄悄地扣蝉蛹。再找个墙角,用草或纸烧烧,不管生熟地吃到肚里充饥。此举动开始我们还不愿叫学生发现,觉得要是叫学生看见了,有失老师的体面,是件斯文扫地的事。后来,饿的没法,常和学生头碰头地抢着去抠蝉蛹,谁抢着就是谁的。其实,人在饥饿面前,会变得很卑微,很委琐,人的脸面,可以无足轻重,人的尊严,也被剥蚀得一干二净了,甚至连正直善良的人也会变得自私起来。
  有句俗语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当我真的尝到了挨饿的滋味,方才体验到这句话的深浅和轻重,有几次让我切肤难忘。
  有次领着学生去寿光青丘一带拔野菜,到天黑还有一车野菜没拉走,我怕野菜被人偷走,就留下一个叫王曰奉的学生和我作伴,在这里过夜看菜。当时身上还有一个瓜干窝头,本来是留给自己吃的,一看他在那里饿的烧蚂炸吃,我不忍心吃了,就让给了学生。虽也是肚子饿的咕咕叫,但我打听到东北边有个田马饭店,离这里不远,于是我摸着黑,朝着东北就奔去,就为一口饭,一个黑窝头。天又黑,路不熟,上沟爬坡地转悠了大半夜,才找到了那家饭店,好歹叫开门,花一元钱买了一个瓜干窝头。我一看那硬邦邦的黑窝头,有驴屎蛋儿大小,三口两口地下了肚,还不知到嗓子眼哪里,又花一元买了一个,吃下去,还觉不饱,又买了一个,一连吃了三个,才赶紧往回赶。就是为了一口饭,我竟折腾了大半夜。往回返迷了路,走进了一片坟茔地,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想起来都不可思议,那时全仗着年轻气盛。还有次去五图为学校买炭,早上喝了两碗带野菜的稀粥就上了路。那时不用说没车坐,连辆自行车也没有,都是步行,往返四十里。路上尿了两泡尿,肚子就开始咕噜,当买上炭往回返,走到姜家坊村头时,就觉得两眼一阵阵发黑,两腿打颤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不愿意走了。我知道全是饿的。好处这里正好有个小集,我拖着两条腿,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竟没有一个卖吃食的。那时人们都在度荒,谁还有余粮可卖,幸好在一个集头上有个卖柿饼的,牛眼大小,一问,一元一个,真是天价。我上去买了五个,那月刚发了29.5元一个月的工资,找个旯旮甜美美地享用了一番。那五个吃上后真觉得不够填牙缝的,于是又去买了五个。刚一转身,有两个要饭的,伸着手,瞪着一双贼眼紧紧盯着我手里的柿饼。人在那时,都很自私。我赶紧把它装进口袋里,只拿出两个来,塞给他们每人一个,赶紧脱身。八个柿饼下了肚,这才觉得肚子有些意思,但不敢再买了。因那10个柿饼就花了我近半个月的工资啊!
  其实,我的饿和学生、老百姓们相比,算不了什么。我毕竟每月还有工资可花,每顿饭可得到一个不大的窝头,一碗不稠的带野菜的稀饭。他们呢,有的正苦苦地挣扎在死亡线上啊!
  我当时担任604的班主任,想起我教的那些学生真好,在那个年代里,每天都带着菜团子,硬撑着把学上下去。记得有个姓杨的学生,家是寿光前杨,每星期往返五六十里,从家里带来一蓝子菜团子,当吃到星期六时,那下面的菜团子都长了一层白毛,变了味,那学生用水洗洗,照样大口大口地咽下去。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从来不缺课迟到。有次他突然一个星期没来。我问他什么原因,他立时眼里流出了泪水,哭了。说他父亲死了。我又问什么病?他伤心地说不出话来,我也不忍心问了,安慰了他几句。事后才知道他父亲是活活饿死的。那时农村吃食堂,开始还吃饱肚子,说是已经进入共产主义,标志是吃饭不要钱,尽着吃。可吃了不很久,每人又开始限量,到后来光喝一碗搀野菜的清水汤。他父亲上了年纪,原来就有胃病,经不起这般折腾,不几天就死了。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坚持把学上了下来。在班里一直当班长,我对他很是器重,也从生活上给他些照顾。毕业时我和他特意照了一张合影作纪念。那年他来看我,我们回忆起那段吃长毛菜团子的日子时,唏嘘长叹了好一阵子。
  还有个姓董的女学生,家是尧沟,长得婷婷玉立。一天上着课,她突然离开教室,不辞而别回了家。我急忙问同班女生,她怎么啦?女生们都转过脸去不好意思和我说。后来我问一个当干部的女生,她才说,那女生因吃了些橡树面,巴干,好几天拉不出屎来,肚子难受,在宿舍里偷着哭了好几回,她又要脸,不好意思向老师请假,只好……我听后心里一阵阵发酸。
  那时的学生都表现得很乖,听话,上课很安静,下课不皮打皮闹,连说话也没有高腔大嗓的。有个姓冯的学生,成天饿得上课耷拉着头,下课就光琢磨什么东西能吃。一次他发现校长门前种着一棵西瓜,才结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瓜纽子,被他偷吃了。当校长发现后追查瓜纽子的下落时,他竟爬到校东边当年炼钢铁用的小高炉烟筒顶上不下来。那烟筒几十米高,吓得我好歹才把他劝下来。还有回他早上当值日生,领回六个人一组的半盆稀饭来。分饭时,有个学生和他开玩笑打赌,说如果谁能把六个人的稀饭全喝上,其他五人这顿早饭就不吃了。他一听二话没说,端起那半盆稀饭,一鼓作气,把它喝了个精光。一家人都惊呆了,他肚子也撑得和小蛤蟆似的,在宿舍里躺了一上午,好歹没出大问题。
  这是听来的,不是我班学生发生的事。说有个学生星期六放学回家,一看他爹死在炕上。家里就他爷俩过日子。他没有马上去报丧,而是给他爹盖上被,装成了睡了的样子,照常天天到食堂去领回两个人的饭来。每次领回他爹的那份来,就在他爹头前念叨几句,“爹,你的那份我先替你吃了吧……”可见,人在饥荒中,对死了的亲人,也谈不上什么悲哀之情,为了多吃一口饭,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那年代净出些现在看来近似荒唐的事。有天早上我刚到教室,听到学生一片嘤嘤的哭声,一问,原来昨夜教室里进来了小偷。主要是偷走了学生的放在窗户上和挂在墙上的菜团子口粮。还拿走了学生的喝水缸子和书桌里的钢笔。这可怎么办,先照顾学生们吃上饭,又向县公安局报了案。结果不到下午就破了案,原来都是两个要饭的干的,喝水缸子和钢笔又各归原主,可惜菜团子都叫他们吃光了。
  那年,学校烧砖用炭。作为勤工俭学项目,都是自己到五图去推炭烧。这是一项体力活,一天上下午运两趟,推着一车炭,往返要走七八十里路。因我年轻,这项活学校经常分给我领着学生干。很多学生也都愿意跟着我干。原来这活虽累点,但能吃饱肚子。因学校规定,凡去五图推炭者,早饭多加一个窝头,和两碗稀饭。且路上可以吃“小灶”,分到几页瓜干吃。每次上路,当学生们看到我从伙房里领出那半布袋熟瓜干时,立即围上我,劲头就来了。到五图煤矿装上炭往后返时,学生一个推一个拉,走得疯快。不时有学生跟到我后腚上,悄声说:“老师,分点吧!”我心中有数,那点瓜干不能乱分,要分到“刀刃”上,关键处,学生那点干劲,全扑着那半布袋瓜干啊!
  这路上有两段路最不好走,全是上崖爬坡,一段是永富庄下的“八马子埠”,一个很长的陡坡,过去八匹马子才能拉上来的崖头;一段是崔家埠,过了这个埠,就一溜下茬。所以我总是选这两个关键处。学生们也都惯了,一到八马子埠,就山顶聚齐,自动放下车子,围过来急盼着吃点“小灶”。当时我规定,不管瓜干大小,凡推车的每人五页,拉崖的每人三页。如还有剩余,再分一次,直到分完为止。
  我永远忘不了,学生们都齐刷刷地围着我,每人伸着两只黑糊糊的小手,当接到那几页凉冰冰的瓜干时,又都转过脸去,谁也不看谁,低着头慢慢地享用,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嘴里品尝,那几页瓜干,我想比现在的孩子吃生日蛋糕还有滋味,竟能吃上好长时间。处于怜悯吧,对那些推车特别出力大的学生,我总是再从背后悄悄地给他们加上两页,那虔恭的样子,那感激的眼神,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直到如今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
  饥渴也能把人逼得产生些平日想不出的办法。记得那回去寿光寨子拔野菜,发现一只田鼠,一家人围着撵,终于被几个学生撵上了,他们找个旯旮点上火烧了烧,连皮带毛地一会儿被风卷残云地吃个精光。事后那几个学生渴得要命,到处找不到水喝。最后好歹在田间找到一眼土井,有水,可很深,又没有水桶,还是喝不到嘴里。那个渴疯了的学生立即想出一个办法,他拔来一棵草,把学生的腰带解下来一系,拴上那棵草放到井里,往上急拔,那草就把水带了上来,一家人很快解了渴。
  到那年的下半年,生活就有所好转,但还是吃不到肉。因大半年缺油水,不少老师眼珠子转悠起来都有些困难。学校领导很关心,千方百计想让老师们能吃上点肉。当时看到报纸上介绍,说科学养殖小球藻,可以制成“人造肉”。领导觉得这是改善老师生活的好办法。于是,就让刘老师负责这项工作。
  刘老师觉得不能辜负领导重托,决心在短时间内,让老师们都能吃上“人造肉”。于是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搞试验。其实,所谓小球藻,就是从湾里捞上来的一些带酵母菌的水草,在适当的温度培育下,可以膨胀生长的绿色植物体。可是在那个饥馑年代里,竟把它奉为“人造肉”。一次我到他试验屋里想去看看“人造肉”是什么样儿,一进门到处臭哄哄的,他正在量温度,一见我进来,就不让我看,说是“人造肉”怕外人看,一看就不长了。几天后他终于宣布说他培育的“人造肉”成功了。大半年就盼着能吃上肉的老师们都喜出望外,赶紧到伙房排队挨号,每人分到了二两“人造肉”。当大家打回去一尝,没有一点肉滋味,都怀疑这是“肉”吗?但大家很长时间没尝到肉滋味了,还是当“肉”吃了。可是不一会儿,一家人都开始肚子疼,呕的呕,吐的吐,原来都中了毒!只好上医院,万幸老师们都吃的不多。出院后,大家哭笑不得,都纷纷找刘老师算帐:“你是成心打谱把我们都药死不成!”说得刘老师一脸的尴尬,一个劲地向老师们道歉。
  快过年了,学校养的一头猪,领导决定杀掉,让全校师生真的吃上几口肉。说起这桩事,我就想起董师傅,觉得有点愧疚。他是伙房的炊事员,过去开过馆子,当过厨师,能炒一手好菜。但那个年代没有好菜可炒,他空有一肚子好菜谱名。那时吃饭兴订菜,早上订中午的菜。他常常别出心裁地想出好多名堂来。一次他在小黑板上报了一道“金钩钓白鹤”的菜谱名,一家人猜不透,问他,他保密不说,特为吊吊老师们的胃口。中午去打菜,一看,原来是“豆芽菜炖豆腐”。还有一次他报出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菜名,也是把老师们的胃口调到了嗓门眼,原来是“香菜炒小虾”。有回伙房炖了一锅青萝卜汤,他竟报出了一个很风趣的菜名:“青龙过江”。在那个年代,他能变着法子让老师们吃上一点新花样,也真难为他了。
  说起那次吃猪肉,因那年月粮食奇缺,领导怕伙房有漏洞,每周都派一名老师轮流参入伙房生活的管理。正好分肉时,轮着我值日管生活。那口大猪杀了后,白胖胖地躺在伙房门口,师生们早已围着看了又看。快到天黑时,有个姓田的伙房工人突然向我来报告说:“少了一只猪脚”。
  我去一看,果然猪后腿上少了一个蹄子。是用刀砍下来的。觉得自己管伙房有责任,于是我立即召开全体炊事人员会,查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查着查着董师傅不见了。有人向我说,董师傅流着泪走了。我问往哪去了,说他回了城里家。
  我赶紧骑上车子去撵他,到半路撵上了他。他一看我,竟蹲在路旁声泪俱下地哭起来:“我对不起全校师生啊!我没脸回去了……”原来他家有个老娘,也是大半年没尝到肉滋味了。他想趁学校杀猪的机会,弄点肉孝敬一下老娘,所以才……我问他那蹄子放哪里去了?他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原来他怕别人发现,填锅底下去了。当我和他赶紧赶回来抢救那个猪蹄子时,早已烧的光剩下一块黑骨头了。
  以上都是那年我亲自经历的事情。饥荒过后,我们常常提起这些事来,一提起来,心里既不好受,也觉得好笑,叹惜我们总算熬过来了。有一阵儿,学校时兴忆苦思甜,常常请老贫老来校回忆旧社会的苦,教育学生热爱新社会。但有的诉着诉着的就诉到了挨饿那一年。记得一次学校请县里钢铁妈妈刘大娘来校作忆苦报告。她开始诉她小时当童养媳的苦,到最后就诉到吃食堂那年饿死人的事儿,哭得泪流满面。掌握会场的张老师,一看她诉下了道,就赶紧上台给她端碗水,让她喝口水歇歇,好把诉的话题岔开。
  现在说起往年这些事,年轻人都不愿意听了,觉得你老了絮叨。的确,现在的生活真是比当年好了上千倍上万倍。你看,现在有的家的狗,吃饺子都非得吃肉馅的,素的端到眼前,连眼皮都不眨一眨。有几个村妇经常晚上来县府院捡垃圾,专捡剩余的馒头等食物,常是满载而归。问捡回去干啥,喂猪。我真没的说了,但愿那饥馑的年代,发生的那些事情,别再出现,让那段惨淡的历史永远成为过去。
  2001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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