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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4 09:09
鄌郚总编

茶与画

    茶与画
    北 晨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总是喜欢把画与茶联系起来。似乎画家们在作他的心爱的画的时候,不是醮着墨水和颜料,而是就着一盏一盏的香茶画成的。这或许是因为,无论是作画者还是赏画者,往往都是善酩者的缘故吧?我揣想,应该是这样的。现在,我写下这个题目,静坐于案前,胸中总是跃动着“五代十国”时期这样几个面目模糊的人物,首先是那个或可称为优秀的诗人或可称为窝囊的君主的李煜,其次是这个窝囊甚至于有些混蛋的君主的“御用画家”顾闳中,还有一个是与他们同时代的的大才子韩熙载。另有一些人物影影绰绰似乎更为模糊不清,如北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及其弟弟太宗皇帝赵光义,还有一些诸如大周后、小周后以及与韩熙载有关的歌舞伎李姬、王屋山、蒻兰等容貌光鲜但却也是依稀模糊的美女。
    写到这里,读者朋友可能已经知道我要说的这幅画是什么样的画了。这就是那个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五代十国”时期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那么,茶呢,我要说的茶是什么茶?我以为这茶,应该是当时宫廷御制的一种上等茶,似乎是叫做“北苑茶”。不过,与那幅着名的长卷画比起来,这茶是什么茶已经显得不怎么重要了。在这里,我们只需要知道,那幅名画,是那位因那幅名画而名垂千古的画家顾闳中,连续几天几夜,就着一盏一盏的或浓或淡的茶水画成的。
    一
    多少年了,习惯了声色犬马、习惯了纸醉金迷,总是喜好吟咏一些风花雪月的诗或词的李煜,心中总有一个令他搁放不下的人物。这个时常让南唐后主李煜放心不下的人物,就是即将成为那幅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的主角的韩熙载。
    韩熙载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够让堂堂的一国君主时常不安和放心不下?这个韩熙载,他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北方人。确切地说,他是山东人,再确切地说,他是山东的北海郡人。山东人也好,北海人也好,反正他是一个从北方为避祸乱而逃到了这江南的“唐国”且做了大官的“北方人”。既然是北方人,在这个老是防范着北方人且总是多疑多虑的李煜心里,就该疑忌该防备甚至是该杀头。这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的。自从李煜当了这“国主”以来,不,是自从他的父皇李璟做皇帝、做“国主”以来,被猜疑被诛杀的“北方人”,可谓数以百计。杀不杀这个满腹经纶却放荡不羁并且常常自以为是的韩熙载,只是多杀一个还是少杀一个“北方人”的问题。
    这韩熙载博学多才,可谓是真正的“三朝元老”。他才华横溢,才高气逸,既能赋诗又能填词,且审音能舞,画笔精妙,尤工书法,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年轻时在京洛一带即负盛名。李昪在位时,任秘书郎,辅太子于东宫。李璟即位之后,成为吏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兼太常博士,拜中书舍人。他“历三朝、事三主”,最大的“政绩”是通过实施新的货币改革,稳定并繁荣、发展了南唐的经济。青壮年时的韩熙载,是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人,见识学问都有许多独到之处,他曾经多次进言,且均能切中时弊。后来,因为在朝廷为官时间较长,自然而然地会卷入宫中各方势力的党争与权斗,所以,他的官运也总是起起伏伏,沉浮不定,几起几落,没大作为。到了李煜这时候,特别是李煜后期,这被后人称作“南唐”的朝廷已是风雨飘摇,破败的迹象日益渐显,宫廷的争斗愈演愈烈。或许是为了避祸自保,或是骨子里的风流倜傥和狂放不驯,也或许是“上行下效”他要学一学李君主的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他跑到江宁城(金陵在南唐时称江宁)聚宝门以外的戚家山家中闭门装病,常常以声色歌舞自娱自乐。后来的许多史学者,大多是根据南宋诗人陆游的《南唐书·韩熙载传》与《钓矶立谈》等书中记载的韩熙载自己与好友明德和尚私下里交谈的说法,认为他的这种所作所为,是为了“避国家入相之命”,就是说,他担心朝廷让他做宰相,才这么样纵情于酒色之中,以酒色麻痹自己,也麻痹他人,以寻自保的。但是,现在我总觉得,事实上未必真的是这样。至少,真实的情况不会是这么简单。这是一段很值得玩味的历史。而这个韩熙载,则是这一段历史中一个很值得玩味的人物。
    现在,我们说韩熙载常以“声色自娱”,主要是指他府上的夜宴。
    这韩熙载府上的夜宴是很有些排场的。这可从那幅传世的《韩熙载夜宴图》看出。画入那幅着名的画中的人物,有名有姓的就有四十余人,当然都是些文人雅士和社会名流。那时候的韩熙载可真是家财万贯,他除了朝廷每月给他的丰厚的俸禄之外,他还有颇丰的“预算外”收入。因为他的诗文写得好,此时的他早已文名远扬,江南富家贵族还有士人、僧道带上金银玉帛求其撰写碑碣的人,可谓络绎不绝,甚至有慕其名者远道而来以千金求一文,再加上皇上高兴时对他的赏赐,使他成为南唐朝臣中为数不多的富有之家。也正因为于此,他才有条件蓄养伎乐,并且常常广招宾客,宴饮歌舞,通宵达旦行欢作乐。
    面对这样一个放荡不羁风流洒脱的老臣,李煜似乎是拿他没有办法。这李后主不知是为了观察他、了解他,还是为了监视他、规劝他,突然在某一天里,似是心血来潮一般地降下一道御旨,命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等人潜入韩熙载府中窥探他豪华排场的“夜宴”,嘱其“目识心记”,画一幅记录韩熙载府上狂饮纵乐场面的画卷。
    二
    作为御用的画院待诏,顾闳中奉了“皇上”李煜之命,自然不敢怠慢,他与他的同事周文炬一起,混迹于众多宾客之中,悄悄地来到戚家山韩熙载的府邸,躲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亲眼目睹了韩熙载府上奢靡浮华的夜宴的全过程,真的是用“目识心记”的办法,记下了参加“夜宴”的各色人等,也记下了当时那个可以称得上是排场的场面。--如果说此时韩氏府邸的夜宴不算排场的话,还能有谁家的盛宴算是排场?别说是在这郊区的戚家山,就是连同江宁城里的几位朝廷重臣家的盛宴算上,这韩熙载府邸的夜宴也算是排场豪华的。韩熙载广蓄声伎,大宴宾客,他府上的夜宴甚至可以说是盖过了宫廷的宴乐。是狂放豪爽的天性使然,还是韬光养晦另有图谋?--顾闳中不敢去多想,他也没功夫去多想。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潜入这里的目的,是将韩熙载府邸夜宴的场面及这夜宴场面上的人物“目识心记”下来,再绘制成画卷。
    回到画院的顾闳中,来不及挥去心中一直隐隐存在着的给“皇上”李煜当“探子”的羞愧感,先是泡上一壶酽茶,一口接一口地饮着,在一阵疯饮狂茗之后,铺开一条长绢,开始了他夜以继日复又日以继夜地绘制……
    几天几夜下来,一幅还算令他自己满意的长卷终于画成了。
    哎,终于画成了,画成了。顾闳中对着自己的画作,先是点一点头,继而又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从容地端起茶盏,轻轻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他一边呷着那淡淡的但却依然泛着清清香气的茶水,一边半是欣赏半是审视地看着眼前的长卷,唯恐有什么瑕疵和不易觉察的失误。直到他认为万无一失了,他才题写落款并加盖印章。
    顾闳中抱着长长的画卷叩见“皇上”,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宫中,向“皇上”复命。--这“皇上”二字之所以要加上引号,是因为严格地说来,这时候的李煜早已经算不上是皇上了,还在他的父亲李璟做皇上的时候,由于常常受到来自北方的“周”的威胁,害怕被“周”吞并,而遣使上表,自已主动去掉帝号,称南唐国主,到了李煜这里,再称皇上早已经不对了,后来史称他为李后主,称他的父亲李景(李璟为避“周”信祖郭璟之讳而改名李景)为中主。当画院待诏顾闳中向国主双手逞上他熬红了眼睛绘制的韩熙载夜宴纵乐的绢画的时候,见李煜还算满意,因为他看到国主一边看画一边不住地点头。他知道他的任务完成了,且完成的还算圆满。
    于是,顾闳中匆匆告退了,逃也似的从李国主那儿匆匆告退了。他怀揣着的是国主李煜赐给他的赏银,背负着的却是刚刚急出的一身冷汗。这等待国主点头允准的短短的时间里,似乎比他熬夜绘画的时间更长,也更累。
    三
    画院待诏顾闳中退出之后,李煜传来一盏香茶,一边有滋有味地呷着茶水,一边再度仔细地审视这幅长卷“韩熙载夜宴图”。
    这幅类似现在的“连环画”式的横长画卷,可见顾闳中是颇费一番心思的。它巧妙地运用画中的屏风将整幅画卷分为五个部分,也可以说是韩氏府上的夜宴的五个场景--
    先看这第一屏的故事。这夜宴似乎是在内室开始的,可看得见空床上方幔帐高悬,床上胡乱地放着锦被,在床的一头,放着一把琵琶。画面一共有十二个人,七位男的五位女的,主要的有这么几个人:首先一位就是这幅画的主角韩熙载,他蓄着长长的胡须,戴一顶高高的帽子,穿一身黑衣正襟危坐在几前,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在韩熙载的旁边穿红衣服的,是新科壮元郎粲,他一手抚着膝盖,一手撑在几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正聚精会神地听琵琶演奏;在韩熙载对面一个小几上面坐着两位,一位是教坊副使李嘉明,一位是韩熙载的宠伎王屋山;还有一位是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此时的她,正专心致志地弹奏琵琶……这个时段里,全场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李姬的演奏,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一个个都随着她演奏的乐曲而进入了一个绝妙的境界,似沉醉其中,浑然忘却了一切。在画面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侧室,门户半掩,一个侍女露出半个身子,她显然是被美妙的音乐所吸引、所打动,这,从她那对乐曲的会心的微笑中便可看出。
    再看这幅横长画卷的第二屏。这时的韩熙载似乎是高兴了,他换上一件浅黄色的衣裳,挽起袖子,举起木槌用力敲起鼓来。不过,看他那呆滞的眼神和凝重的面色,又似乎是心事重重的。这与这时的欢乐的场面形成了一种明显的不符。不知道疑心一向很重的这位南唐国主李煜能否从中看出,韩熙载这时候虽然纵情于声色之中但却掩饰不住内心世界的复杂多虑……画面中,在韩熙载的对面,娇美灵巧的王屋山,身着窄袖长袍,叉腰抬足--这是一个典型的在当时非常流行的“六幺舞”的形体动作--兴致勃勃地跳起舞来,她的舞姿优美好看,引得众人一个个高兴地打着拍子,非常投入地欣赏着,特别是身穿红衣的壮元郞粲,他坐在鼓旁,斜着身体,神情是那样的专注。
    这幅画卷的第三部分是小憩。当歌舞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众人都有些累了,宾客们便稍事休息。韩熙载呢,在一阵击鼓之后似乎也感到了些许的乏意,他退入内室,兴致未消,他的床空着,床前点燃着一支蜡烛,四个侍女围着他与他交谈,他洗了洗手,似要打算歇会儿。就在这时候,王屋山扛着琵琶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她的到来,一下子便吸引了韩熙载的目光,也打消了他的困意,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再往下看,画卷的第四段落画的是歌舞伎们吹奏管乐。此时的韩熙载转过屏风,又和几位侍女在一起。他这时身体似有些发热,他干脆脱掉了外衣和鞋子,袒胸露腹地坐在椅子上,他身边有三个侍女,在他身后的那个侍女垂首而立,看上去像是在等待他的使唤;临近他身旁的一个侍女则手执扇子为他扇风;在他对面的一位侍女正在向他禀报什么事情。在他前方的不远处,是五个绮罗艳装的乐伎在奏乐,她们或吹箫或吹笛,很是精彩。还有一个男的,应该是韩熙载的得意门生舒雅,正在尽兴地用木板敲打着节拍。
    在这幅长卷的最后,画的是宴会结束,宾客们依依惜别的情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难舍的歌舞,再盛大的宴会,总是要结束的。宾客们有的准备离去了,有的还眷眷不舍地与乐伎们谈心调笑。韩熙载呢,他一手举在胸前示意,另一手紧握鼓槌,似乎意犹未尽,一副要通宵达旦的样子。在卷尾处,一女子作泣别状,一男子揽腰柔情地哄劝着她……画面到此便戛然而止。
    --李煜久久地端详着眼前的长长的绢画,他不得不诚心地佩服这位画院待诏顾闳中画功的精道老辣,特别是他的惊人的洞察力、表现力。顾待诏可是准确地表现了画中每个人物的神态,进而提示了他们内心世界的所思所想,特别是对于韩熙载复杂的内心世界的把握与表现,可谓是精准至极。
    不过,李煜再怎么端详这画,他似乎也猜不透韩熙载这位三朝老臣的真实的心境。画中的韩熙载,或正或侧,或动或静,总是在眉宇间流露出一种若有所忧却又是一种若有所失的样子。他忧的是什么,失的又是什么?他是忧君还是忧民?他是失意还是失望?此时的李煜,似乎是猜得透,又似乎是猜不透……
    四
    南唐后主李煜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此时此刻,已近古稀之年的韩熙载,早已完全对这个南唐国失去信心了。
    早在几十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还是壮年时的韩熙载,那可真是胸怀大志,才华横溢。他曾不止一次地呼吁南唐朝廷要“富国”、“强兵”,并极力主张“备战”与“北伐”,坚决与北方的“周”决一雌雄。当时他就预见到了,这南唐国不是去消灭北方的“周”,就是被北方的“周”消灭。他提议并推行的币制改革,短短几年的功夫,就使得南唐国物阜民丰,“富国”之梦初见成效,可是,他的“强兵”主张和与北方开战的意见始终没有被采纳。无论是中主李璟,还是后主李煜,他们都不愿意“强兵”、“备战”,更不愿意“北伐”。总之,他们不敢打仗、不敢打胜仗。特别是后主李煜,整日里不是拜佛念经,就是沉湎于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词曲吟咏之中,不思进取,苟且偷安,使韩熙载最终看透了他是一个扶不起的天子,也看透了这南唐国要灭亡是迟早的事。所以,韩熙载才采取了逃避现实的态度,纵情声色,颓废无为。
    韩熙载的荒诞不经和无所作为,还有他曾经借用他的好友潘佑的诗“桃李不须夸烂熳,已输了春风一半”对南唐后主的讥讽--当时,韩熙载竟然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讥讽南唐面对后周的不断挑衅,割地求和、丧权辱国,“割淮南与周矣”,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整天饮酒作乐、写诗填词--这,使得李煜对韩熙载更加猜忌和不满。
    李煜满怀着对韩熙载的疑心和忌恨,命人将这幅《韩熙载夜宴图》收起,“赏赐”给了韩熙载。李煜的用意,是规劝他,还是威胁他?他并未言明。反正,韩熙载看了顾闳中画的《韩熙载夜宴图》之后,竟然不动声色,安然视之,毫无悔改之意,依然我行我素,他在郊外戚家山府上的歌舞夜宴也依然是通宵达旦照开不误。
    李煜不是一个很称职的政治家,但却是一个很懂行的艺术家和鉴赏家,他不仅能诗善词通音律,而且对字画具有高超的欣赏能力。似乎是,在他仔细审视顾闳中绘制的《韩熙载夜宴图》的时候,就已经“鉴赏”出韩熙载的眉宇之间充满隐忧、沉思与捉摸不定,他甚至已经断定,较长一个时期以来,韩熙载沉湎于酒色的行为就是在放烟幕弹,意在迷惑麻痹他这位“皇上”。好一个韩熙载,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皇上”兜圈子,敢跟“皇上”捉迷藏,简直是活腻了。李煜他再软,也是一国之主。何况他的软,只是表现在“外交”上,表现在“国防”上,而对内,对他的臣子,他却表现的一点也不软。他在一阵深思熟虑之后,果断地作出决定,下一纸圣旨,将韩熙载逐出江宁城。年近古稀的韩熙载领旨后,立即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乐伎和佣人,一边备好车马,开始动身赶往南方的路上,一边上表陈情,苦苦衰求“皇上”恩准他留在京城养老。李煜见他言语悲切,而且年龄确实也大了,料他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况且这将韩熙载逐出京城的真实用意是“警告”,于是收回了将韩熙载发配南方的命令。可是,可怜这韩熙载经此一吓,竟然大病不愈,没活多久,便一命呜呼,带着他未酬的“强兵”和“北伐”之梦,走了。
    关于韩熙载的死因,这是一种说法。这一种说法以正史为佐证,引经据典且又言之凿凿,似占主流。
    还有一种说法,主要是有一些偏激的史学家,他们干脆说,韩熙载其实是被李煜用毒酒毒死的。他们所依据的,往往是一些“野史”资料和坊间传说,似是不足为信。对于韩熙载的这两种死法,我更愿意相信这后一种。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当时李后主“赐死”韩熙载的情景--
    李煜正襟危坐于澄心堂上,命人拿上来两个精美的瓷罐,其中一个瓷罐盛的是茶--这茶,应该是当时宫中最好的“北苑茶”;另一个瓷罐盛的是酒。他要求韩熙载从这茶和酒中任选一样,拿回家去慢慢饮用。他厉声厉色地向韩熙载问道:“韩爱卿,朕赐你一样东西,茶,或是酒。朕问你,你是想要这茶呢,还是想要这酒?”韩熙载先是一怔,脸色变得煞白,然后慢慢地道一声:“谢主隆恩!”叩谢之后,缓缓地抬起头,一双噙着泪花的老眼先是看了看那罐茶,然后又看了看那罐酒,沉思良久,没有吱声。李煜见他不答话,紧接着又大声说道:“茶,可以清心也!这酒嘛,可以……”
    韩熙载没等李煜把话说完,突然高声叫道:“酒!陛下,您知道,臣是好饮酒的!”说罢,起身向前,双手接了那一罐酒,再度道谢后,神色庄重地退了出去……
    在李煜备好的这茶和酒中,茶是上等的“北苑茶”,但那罐酒里是掺有鸩毒的。在李煜这里,这茶和酒,各是赋予了一定的象征内容的:你要想活下去嘛,就要清醒一些,放聪明一点;你要是看不明白,倚老卖老,继续聚众狂饮,装疯卖傻也好,消极颓废也好,固执地认为只有你韩熙载才是英明、正确的,那么,你还是趁早去死吧!
    韩熙载沉思再三,最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或许他觉得,如果他的死能够唤起朝廷对他提出的“富国”、“强兵”主张的响应的话,那么,他的死也是值得的。
    但是,他的死,并没有在这个麻木的朝廷中引起一点点波澜。这犹如一潭死水,非是暴风骤雨而激不起风浪的。
    --韩熙载死了。不管他是被掺有鸩毒的“御酒”毒死的,还是被逐出京城的“御旨”吓死的,反正他是死了,反正他的死是与“御”字有关的。
    李煜在得知韩熙载死了的确切消息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使然,他眼睛里竟然流出了两行清泪来。他一边貌似痛苦地流着泪水,一边貌似伤心地哭着说:“惜哉,熙载死矣!我本是打算要他做宰相的啊!”并下旨追封韩熙载为“古仆射同平章事”,谥“文靖”,赐衾绸以葬。李煜还命人为其选择墓地,要求必须选在“山峰秀绝,灵仙胜境,或与古贤丘表相近,使为泉台雅游”,后来将他埋葬在风景秀美的梅颐岭东晋着名大臣谢安墓旁,又令着名文士徐铉为韩熙载撰写墓志铭,徐铉之弟徐锴负责收集其遗文,编集成书。这种待遇对于臣下来说,可谓荣耀之至了。总之,将韩熙载的后事处理得像模像样,称得上是体面。不过,我总以为,李煜做这些的时候,做得有些假惺惺。可以肯定地说,那是哭给和做给那些还活着的朝臣们看的,特别给那些来自北方的朝臣及他们的后人看的。
    这时候的李煜说他本来是想要拜韩熙载为宰相的,谁信?大概除了事过二百余年之后撰写《南唐书》并在其中的《韩熙载传》中写下此段故事的南宋诗人陆游,很少有人信。即便是陆游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事,也还是个问号。试问,倘若李煜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曾经打算要韩熙载做宰相的话,早干什么了?非得等到这韩熙载老的快要死的时候才有这样的意向不成?我觉得,或许事实上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所谓李煜要拜韩熙载为相,只是这位“皇上”的一种“马后炮”式的作姿作态罢了。而在韩熙载那里,他的所谓的“避国家入相之命”,则完全是一种自作多情和自欺欺人,人家“皇上”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他。
    五
    与江南的南唐国的情形相反的是,这时候的“北宋”,不断地“强兵”、“备战”,不断地开辟疆域和吞并弱小的邻国,短短几年的功夫,已经变得十分强大起来。
    韩熙载死后没几年,也即开宝七年(公元九七四年),宋太祖赵匡胤下令出师十万,兵伐南唐。宋军将士们冲冲杀杀,一路征战,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次年年底,江南的“唐国”终于被灭--这,终于应验了韩熙载早年的预言,不是灭掉北方之“周”,就是被北方之“周”灭掉。只不过后来北方之“周”被北方之“宋”所灭,最终灭掉这南唐国的,不是北方之“周”,而是北方之“宋”。
    南唐国灭,江宁城破。李煜只得走出宫门投降,与其宠爱至极的小周后,还有宰相汤悦等四十多朝廷重臣,被当作俘虏献往都城汴京(今开封)。宋太祖赵匡胤倒是没有太为难李煜,没有要求他按传统办法脱光上衣,反缚双手,再在他的脖子上挂一印绶,双膝跪地请降,而只是让他穿戴白衣纱帽在宫城楼下听候处理。紧接着,赵匡胤降旨免他的死罪,并封他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和“违命侯”。前面的那几样都是虚衔,最后一样虽为侯爵,却是一顶不光彩的帽子。直到第二年宋太宗赵光义继位之后,才给他摘掉这顶“违命”的帽子,改封为“陇西郡公”。
    李煜降宋之后的日子很不好过。这可想而知。说他整天长吁短叹、以泪洗面并不为过。从“皇上”到“囚徒”,真是天上地下。在被赵匡胤和赵光义“软禁”的他生命的最后三年多时间里,他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与前面说过的韩熙载的死相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李煜最后,也是因为被人猜疑而遭受不测而死的。他在被俘并被“软禁”以后,常常追忆往事,沉思亡国深痛,令他整日里以泪洗面,其诗词作品中充满了哀怨愁苦之音,令人读来回肠荡气。这些婉约、哀伤的诗词中,最为着名的,是那首《虞美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其凄苦哀愁之状可见一斑。
    说到这里,不能不说一下李煜的小周后了。而要说小周后,又不能不说大周后。大、小周后都是南唐三朝元老周宗的女儿。大周后名周宪、字娥皇,比李煜年长一岁。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大、小周后这一对“娥皇”、“女英”姐妹花,才使得李煜的那些爱情诗词写得那么艳丽那么缠绵,那么令人读来为之动容、为之落泪,使他以“千古词帝”的文学美誉名留青史。小周后与李煜的爱情,是在大周后生病时产生的。
    大周后娥皇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肤白似雪,可谓是国色天香,而且才华过人,她诗画双绝,能歌善舞,史书上说她“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此外,她还有过人之处,就是会时装设计、会谱写曲子,由她设计的高髻纤裳、首翘鬓朵之装成为当年风靡江南的春装,她还能举笔便谱出一首乐曲,供人弹唱。如此,也难怪李煜为大周后沉醉着魔了。李煜在美人面前赋诗绘画,享乐非常。他不适合做皇帝,却具备一个文人所有的浪漫情怀,与大周后趣味相投,便专房专宠于她,视宫内其他妃嫔如尘土。令人惋惜的是,大周后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便生了场大病,自此卧床不起。大周后生病的原因,首先是她生养的儿子在此间暴病身亡,加重了她的病情,然后是她的妹妹小周后的介入,让她的病再难好起。
    小周后名叫周嘉敏,比她的姐姐小了十四岁。小周后与李煜在大周后病重时,发生过不该发生的缱绻私情。这里面可能有李煜奈不住寂寞的原因,也可能有国丈府担心李煜在大周后病重间身边出现其他的女人,而用小周后来填补空白。不管是什么原因,小周后“女英”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李煜的身边的。小周后也是美貌倾城,深得李煜宠幸。李煜在当年背着大周后与小周后幽会时,就给她写过一首《菩萨蛮》词,他在这首词中是这样描述他与小周后“偷情”的情景的:“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说明小周后不仅貌美,而且深得李煜宠爱。
    --现在,小周后随着李煜一起成了这北宋朝廷的阶下囚,--先是太祖赵匡胤的阶下囚,后来又是太宗赵光义的阶下囚。这时候,她与李煜的正常夫妻生活早已被打破。小周后被俘后,宋太宗赵光义垂涎她的美丽和娇媚,经常下旨诏她于后宫恃奉。赵光义带给她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凌辱,还有更多的精神上的摧残。
    这宋太宗赵光义皇帝简直就是一个流氓,有野史说,他每次在蹂躏小周后的时候,他都会叫宫中的画师把当时的每一个场景,甚至每一个动作都要细致地画下来,并编订成册,题名为《宫体图》,流于宫中传看。
    面对赵光义这样一个近乎变态的流氓皇帝,小周后不得不忍受着这个下流无耻的男人的摧残和羞辱,任其摆布,任其发泄兽欲。为了活命,也是为了李煜,她不得不委身承欢。她不想给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带来杀身之祸。
    李煜保不住自己的江山,同样也保不住自己的女人。他算不上是一个好“皇上”,也算不上是一个好男人。但他却是一个好诗人、好词家。那些流传下来的他的美丽的诗和词可以印证这一点。他,似乎就是为诗为词而生的。
    可悲的是,他似乎也是为诗为词而死的。还是那一首着名的《虞美人》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样的词句,让宋太宗赵光义看到之后,实在觉得太刺眼太刺眼了。赵光义知道了这个亡国之君李煜都到这种境地了竟然还有故国之思,这自然而然令他警惕起来,他觉得这个亡国之君李煜的命不能再留了。这,或许只是赵光义要毒杀李煜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他要杀死李煜的真正动机,未必不是想要长期霸占小周后,以便随时发泄他的兽欲。不管是因为李煜的“故国之思”还是因为小周后的姿色,反正,在李煜四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太宗皇帝在得知李煜写了新词《虞美人》并在自己府上反复咏唱的时候,立即遣人赐以毒酒,将李煜毒死。据史书上记载,李煜当时被毒杀时的死状很惨,那酒里的毒药叫牵机药,人吃食这种毒药之后,头、颈会不断地抽搐,最后头颅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且尸身绻缩成一团,状如牵机一般。
    与几年前韩熙载的死联系起来看,这个李煜,从一国之君到亡国之奴,从怀疑别人到被别人怀疑,再从害死别人到被别人害死,似乎总是让人同情不起来。
    六
    看一看南唐的亡国的历史,想一想小周后的不堪受辱而死,我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想起李煜的时候,每每读到他的那首《虞美人》词的时候,我常常私下里去猜想,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句中的“愁”字,会不会本是另一个同音字“仇”字,被人误听误记,以至于以讹传讹流传至今?我总以为,对于李煜而言,这首词里的这个“愁”字不应该是“愁”字,而更应该是“仇恨”的“仇”字的。试想,亡国之恨,辱妻之怨,分明是“仇”嘛,怎么会是“愁”呢?如果不是以讹传讹,而这确实是李煜的原词原作的话,我想,那也正是李煜为掩人耳目而故意施放烟幕弹,“愁”字之下,被遮掩着的是“仇”字之实。
    我似乎觉得,那首令人读来感觉荡气回肠的《虞美人》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仇?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或许更贴切。“仇”字,应该更符合李煜此时此地的境况。
    不过,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只是我个人对李煜的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的宣泄而已。更何况,即使真的是“仇”字又能怎么样?李煜不还是李煜吗?
    李煜就是李煜。
    李煜被赵光义毒死之后,孤苦的小周后更加凄惨悲哀。她终日不思茶饭,不理云鬓。而此时的宋太宗赵光义,仍不时地寻机要强召小周后入宫。小周后悲愤难禁,下定决心拒绝再入宫,日夜守在丈夫灵位前,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赵光义虽无可奈何,但却仍然贼心不死地不断派人来做说客,威逼利诱。小周后坚决不从,几次欲以死抗争,终得暂得免再遭逼幸。短短几个月之后,守丧结束,小周后终因经不起悲苦哀愁与绝望惊惧的折磨,于当年年末自缢身亡,追随李煜去了。
    一代佳人终于香消玉殒。小周后死时只有二十八岁,真是红颜薄命。她的死,也真是死得无奈,死得窝囊,却也让人生出百般的惋惜和无限的慨叹。
    关于这段故事,史书上是有记载的。宋代王銍《默记》卷下最早记载在案:“龙兖《江南录》有一本删润稍有伦贯者云: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多宛转避之。又韩玉汝家有李主归朝后与金陵旧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清代潘永因《宋稗类钞》卷六《尤悔》亦有相同记载。
    更有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篇·果报·胜国之女致祸》记载:“偶于友人处,见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作蹙额不能胜之状……”说明宋太宗赵光义(因其死后葬在河南巩县的永熙陵,故称其为“熙陵”)是在几位宫女的协助下将小周后强“幸”的。
    唉,竟然是一幅这样的画。这幅记录宋太宗赵光义将小周后强“幸”的“春宫画”《熙陵幸小周后图》为何人所作,我们不得而知。它的作者在绘制它的时候,是否就着一盏一盏的或淡或浓的茶水,我们更是无从考证。史书上是不会记载这样的细节的。历史就是这样,常常略去许许多多被后人认为是不应该略去的细节。然而,或许正是那些被略去的枝枝丫丫的细节下面,掩盖着鲜为人知的原始的真实。在这里,我以为,只要他是一位御用的宫廷画师或者说是职业的画家,无论他是在画山水画的时候还是画“春宫画”的时候,都应该是离不开茶的。我相信,茶,是画最有力的催生剂。
    《熙陵幸小周后图》这幅画即使是在当时,也是很少有人能够见得到的,毕竟它是宫廷画师的作品,很难流于民间的。而且,它又是一幅“春宫画”,实在是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因此也就很难传世。现在,我们大概是很难有机会鉴赏这幅《熙陵幸小周后图》是怎么样的一幅画作了,所以也就无从谈论其艺术价值的高低优劣了。但是,我以为,这幅不知何人所作的《熙陵幸小周后图》与顾闳中绘制的《韩熙载夜宴图》比较起来,肯定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么说虽然显得有些武断,但我觉得,有时候,这赏画也和品茶一样,有人喜欢喝酽茶,有人喜欢饮淡茶,有人习惯绵爽一些的,却又有人偏偏愿意喝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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