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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5 21:46
鄌郚总编

牛鹏志:唐诗何故不齐鲁

— 本帖被 刘文安 设置为精华(2018-12-26) —
  唐诗何故不齐鲁
  (2018年4月22日讲于潍坊市图书馆,时值风雨)
  引子
  各位老师,诸位同仁,上午好。古人有句联语:“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今天,外面正是春华佳日,风雨又恰好潇潇不息,在这样的天气里和大家一起讨论唐代诗歌,真有“倾盖如故”之感。谢谢各位旧雨,各位新知,谢谢大家。
  我常想,所有的讲座,都是讲者在沾沾自喜地展示自己的自以为是。今天,我也不例外。同时,所有的讲者在沾沾自喜之余,难免都会有一些恐慌。因为怕讲错,怕说外行话,怕出笑话。杜甫曾在《四松》诗中慨叹:“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我略改一下,我现在的感觉便是“我学无根蒂,君前正茫茫。”下面,我向诸位同道汇报一下我的茫茫之感。我要讲的关于诗歌各种意见,可能和主流声音不太一样,这些看法,都是我在阅读文献和创作诗词中的一己之见,诸多不妥,恳请大家批评指教。
  今天,我为诸位汇报的题目是《唐诗何故不齐鲁——兼论唐代诗人地域发生及古典诗词风雅流变》,想联系唐代诗歌、诗人地域、唐代齐鲁学风以及唐诗中的意象流变等几个方面,多角度了解一下唐诗。因时间关系,对古典诗词之风雅流变,可能不会谈及多少,希望以后有机会再交流。
  上个月十八日,著名文化斗士李敖去世,这在文化圈里,算是掀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波澜。严格说来,李敖先生不能算是学问家,也很难算是学者,但他却一个勇猛精进的狂狷之人,足足影响了两三代人,真正能担得起一个“士”的身份。做知识分子容易,做学者也容易,而做以行动见长的“士”,那就不容易了。就其文章水平而言,在我看来,李敖先生和王小波先生一样,都已经成为了一个文体家。他们是那种真正将文字奥秘搞明白的人。他们都独创了自己的句式和文法。独特的句式和文法不仅仅具有修辞学意义,其实也隐含着思维方式,甚至可以说,句法即思维,语言决定思想。简洁之文字,能使我们的思维迅疾有力;而拖沓之文字,则会让我们思想模糊萎缩。李敖那种文字上的狂狷,是很有魅力的。一个将文字奥秘窥探明白的人,也是可以驾驭任何一种文学形式的。这就像书法,如果真正懂得了书法之道的人,是诸体皆善的。他一定不会只擅长草书或隶书某一体。
  李敖白话文写得精彩,独创了属于自己的文体,他的新诗写得也非常有味道。很久以前,李敖曾将自己的情诗辑为一书,名字便叫做《李敖的情诗》,他的情诗,琅琅上口,并且有一种古典的韵味和哲理的思智,非常有现代感。比如这一首:“我们相逢,在万年的一段;我们相遇,在大千的一站。多少复杂,多少变幻,多少奇遇,多少条件,我们相切,在几何的图案。    我们相会,在时间的一刹;我们相对,在空间的一榻。多少巧合,多少惊讶,多少因缘,多少牵挂,我们相依,在人海的大厦。   我们相爱,在永恒的一晃;我们相恋,在无限的一荡。多少起伏,多少希望,多少进出,多少流畅,我们相交,在形而下的形而上。”我们可以体味一下,其中隐藏着多少缠绵的情感。
  李敖的古典诗词呢?也写得非常棒,不过数量应该非常少,下面这首是我在他老人家去世后才偶然见到的。这是一首他为自己的老屋写的一首诗。诗里写他回到旧宅,从满地废墟中,捡拾一片屋瓦而回的一种感念。诗是这样写的:“六十年前谁识我,六十年后我识谁。信知老屋终作土,捧得凄凉片瓦回。”诗的前两句,虽然并不出彩,可绝对是行家诗语的铺垫。而后面这两句,写得真是好,情意深沉,勾联了过去和现在,一读之下,我们自身仿佛也有了凄凉之感。在这凄凉片瓦中,我们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屋,看到了自我逝去的少年时光。“凄凉”一词,只能放到“片瓦”之前,如果放到“捧得”之前,除却格律的考虑,这个“凄凉”只能形容人,而放到“片瓦”之前,则不但修饰瓦,修饰老屋,也修饰了诗人自身,还指代了诗人的一生,也呈现了我们的人生。同样是“瓦”的意象,这和李商隐那首《重过圣女祠》中“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所表现的意味完全不同。李商隐是一种婉转神秘,而李敖则是凄凉回望。
  当然,就格律而言,李敖的这首诗并不是全部符合要求,可格律于诗词,只是最末端。我这儿向大家透露一个分辨一个人是否真正懂诗的方法。那就是我们给他一首诗,如果此人先看符不符合格律,那么几乎可以断定,这不是一个真正懂诗的人。因为在古典诗词所有要素中,格律是最微末的一个因素。弃诗不观,徒看格律,正是买椟还珠。诗歌,诗性永远是第一位。当然,格律还是要懂的,晓格律而不守,和不懂格律而不守,还是不一样的。写诗,须知晓律未必知诗之教,明诗法有无法之理。诗律即诗法。诗本无法,浸染世久,方渐有法。入法而后出法,出法而后知法。人作法而不为法缚,驱法或可犯法。不知有法,何谈出法?不知出法,何谈知法?王夫之《姜斋诗话》引释语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就是这个道理。这个,我们过会儿再谈。大家看,李敖这首诗,又何尝讲究“老来渐于诗律细”?至于李敖是否真的从老屋捡得一片瓦,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种因世事的易变与感思的永恒,正是我们永远的乡愁。乡愁,未必就是故园之感,而是一种对过去的回望与留恋,是一种对逝去年华的追忆。唐代诗人刘沧有句:“经过此地无穷事,一望凄然感废兴。”羊士谔有句:“莫问华簪发已斑,归心满目是青山。” 崔融有句:“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这种感兴和咏叹在古代诗歌里,是最常见的一种抒情,也是最能与我们引起共鸣的一种感怀。能引起我们共鸣的诗,便是好诗。有些诗看起来好像也不错,格律全对,乍一看,也有点诗味,其实全是虚肿。
  比如这首据说曾获当代诗词大奖的诗:“雪魄霜魂锻此生,云心泉骨自天成。临渊每起鱼龙舞,挂壁犹传虎豹声。慷慨引歌锋易老,唏嘘斫石气难平。清光守到千秋后,玉宇教看牛斗横。”这首诗的名字叫做《剑》。它足可代表当代大多数人写就的旧体诗,表面上好像入古,其实距古甚远,类于小孩子吃的薯片,看起来很充饥,其实不顶用。这首诗缺点很多,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非真正诗家语。诗家语是一读则有摇曳生姿状态的,是生于古人诗语肌理的,是从经典诗词的土壤中长出来的。这首诗则是乱插钏钗破云鬓。一是与题目贴的太紧了,里面每一句都写“剑”,不会荡开一笔,如果换作古人来写的话,一定不会写得这么笨。比如贾岛的那首《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表面虽然写的诗剑客,其实已经不是剑客,而是人间之不平,诗人之悲悯。
  要想写好诗,必须多读古诗。少看民国之后诗词;多看经典古诗词。其实“古诗词”这个定义,我们可以作如下理解。何谓古诗?古仅指人之古,非诗词之古。因为美是永恒的,诗也是永恒的。古人能感动我们;那么,后人也能感动古人。好诗无时代性,只有美好的永恒性,以及情感的共鸣性。古典诗词,应该只是一种文体形式。人事有代谢,诗不分古今。人文艺术与自然科技不同。自然科技永远是今胜于昔。而人文艺术一旦生成,本身即具有永恒性。人文艺术,也是我们与古人对话,或者说古人与我们对话的惟一时间遂道。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人文艺术有时是不讲求是非的,而更重要的是启发性。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经过峡山,朋友忽然指着峡山说,这会不会是一座神话中的巨墓,一边的村庄“解戈”,就像隐藏着无数守墓的士兵。这种说法当然是不对的,因为“解戈”只是“解家”的变音,可这种说法,却给我很大的启发,一种神话传说初生形态的启发,如会天意。
  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那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呢?我个人以为,要有三美。听上去要美(注意节奏韵律,上句与下句,上一个词与下一个词,舌头发音之位置要顺势,不拗口),看上去要美(须注重意象的选用,要与经典诗词有肌理上的勾连,学会固定的语辞版块,学会诗家语,学会说行话,不能自造生词,别人看了后莫名其妙。因为好诗要有通约性,除却本事,是不需要再多加注解的),思索起来要美(这是指自然广度和哲理深度,所以作诗还是要多读经史文章的,仅凭才华,是走不远的。也就是《左传》中所说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个“文”,不仅仅是指文彩,更指经史根据,典故运用。尤其是写律诗,更需要谙熟学问,才能娴于用典)
  话题有些扯远了,我们再回到正题中来。李敖祖籍是潍坊,具体说来,是潍县。可人经三代,则故土也就非故土了,上面说的凄凉片瓦,当然不是我们潍县的旧宅,可在诗人笔下,这种意象的追忆,可能包含着我们所有人的老屋。刘沧是汶阳人,今属泰安宁阳;羊士谔,也是泰安人;崔融,是章丘人,这些都是我们的山东老乡。乍一看,我们随便举的几个诗例,都是我们山东人写的。齐鲁大地好像真的是诗歌之乡似的?其实上面这几个齐鲁诗人的例子,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唐代,在唐诗中,我们齐鲁人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最近几年,我主要致力于地方文献的探访考论,其中一个主要的努力方向,便是整理辑佚我们的地方古诗词,比如《安丘古诗词》《潍上古诗词》(与王新先生合辑)《全潍诗》(与王新先生合辑)等。在整理辑佚过程中,我们发现,整个齐东大地,在唐代留下来的诗,几近于无。我们只要想一想那本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其中共收录了77名诗人的300多首诗歌,这77名诗人里面,没有一名是山东人。我们齐鲁大地清代及民国的文献整理者,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们便强拉硬拽,拿一些非常牵强的唐代诗人来凑数。比如《潍县志稿》,编纂者便拉来唐彦谦助威;安丘马长淑辑诗歌总集《渠风集略》,也捉来释皎然捧场;清代牟平宫卜万所辑的《牟平遗香集》刘绎前叙中,有这样一段话:“独惜嵎夷古邑,世有清芬,何以唐宋数朝,竞无一字;金元两代,仅得五人。”还是诸城王赓言编辑《东武诗存》时来得实在,直接从元明两朝开始,唐代和宋代,直接置而不论。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唐诗不齐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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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诗不齐鲁
  唐代是一个让我们很怀念的朝代,在文化方面,举凡散文、传奇、词、音乐、绘画、书法、雕塑、舞蹈都有很大的发展,可是,最出名的还是唐代的诗歌。本来诗歌只是文学体裁之一,自《诗经》而下,哪个朝代也有,自从唐代以来,诗歌似乎成了唐朝的专用名词。只要我们一提到诗,最先想到的就是唐代;反之,只要我们一提到唐代,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也是诗歌。“唐诗”这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已随着唐代诗歌的丰采深入人心。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四引陈辅之《诗话》写道:“荆公尝言:‘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极言唐诗题材之多元性;明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唐诗色泽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极言唐诗之美的延时性。当然,唐诗的好处很多很多,无法一一道来。自唐以后,写诗多不讨好,虽然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可是一种意象的描摹,一种情感的抒发,一种手法的运用,一种思想的阐发还是有先后之分的。有时明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妙语警句,偏偏前人早有了类似的意思,奈何?
  记得前些年我读《三国志》时,曾在扉页拟诗一首:“烽烟一自出川中,跃马挥枪数剑腥。今日又观三国志,英豪原也误苍生。”题完后有点小人得意。后来读刘大白先生的诗:“云心每妒天无垢,风力常教水不平。寄身是非功罪外,英雄毕竟误苍生。”又读到于右任先生的诗:“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真惜佳意,前人早立。可再一想唐代曹松那首“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诗,又比刘大白和于右任二位先生的诗高出一大截,且更富包孕性。有些东西不是我们想不到,而是前人替我们想过了,这真令人苦恼。《全唐诗》收诗四万多首,若加上陈尚君先生所补,唐代诗歌共有五万多首,如果不花样翻新,另觅佳径,要想跳出唐诗的势力范围,很难很难。
  除却诗意的相似,我们在写诗时,也逃脱不了前人 的启发和影响。我曾写过一首诗,形容一个人的孤傲,诗如下:“独上高楼掩敝庐,烟萝灯月已模糊,平生惟识两知己,原是今吾与故吾。”这首诗便是受了龚自珍那首“东抹西涂迫半生,中年何故避声名?才流百辈无餐饭,忽动慈悲不与争”的启发。再就是古人写的诗,想像力往往非常奇特,也非常富有先锋性。杨万里曾有一首诗写雨:“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大家看,想像力是多么奇特。我也写过一首诗,写的是花,“细雨疏疏剪夜阑,低云淡月说珊珊。可怜一树新花影,惹却春风不忍寒。”春风为什么不冷,是因为舍不得花冷。这种想像力,也是受了古人的影响。
  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古人的诗力范围,也必须看到自身的滞后与不足,在很多艺术领域,古人不古,今人不新,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我们在讨论唐诗何故不齐鲁之前,首先来看一下唐代当时齐鲁大地的区域分划情况。唐代区域划分情况,我们主要从两个方面来对照互证。一是新旧两唐书的地理志,二是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五代卷》。
  唐太宗元年,因山循川,分天下为十道,这十道类似于现在的省或自治区。今天的山东属河南道。河南道包括今天的山东大部,河南省东北部和江苏北部,共分一府二十九州三十郡。今天的山东省管辖范围在唐朝时基本对应着十州郡,分别是齐州济南郡、曹州济阴郡、青州北海郡、淄州淄川郡、登州东牟郡、莱州东莱郡、棣州乐安郡、兗州鲁郡、沂州琅邪郡和密州高密郡。
  唐代诗人多,诗多,好诗也多。要只读好唐诗,那就读《唐诗三百首》,《唐诗三百首》是精品点心式,收诗七十七家。除了唐玄宗李隆基、无名氏、西鄙人和杜秋娘,知其地域者实际上只有七十三家。所收诗人虽然百密一疏,漏了李贺、张若虚等诗人,可彼时诗歌大家基本囊括其中。
  我们先从《唐诗三百首》所收诗人,来看唐代诗人的地域分布。诗人之乡里,有极为明确者,亦有极为模糊者。下列皆取大体,或取其郡,或取其州,或取今称,或径用古名,可议处甚多。然幸与欲探讨目的无关。
  河南(18) 杜审言  杜甫  崔颢  刘方平  元稹  岑参  王建 宋之问 李商隐  韩  愈  韩 翊  沈佺期  元 结  王 湾   祖 咏  张 泌 崔 曙  郑  畋
  山西(10) 王维  王之涣  柳宗元  柳中庸  王翰  温庭筠  王勃  卢纶 薛逢
  陕西(7)白居易 韦应物 杜牧 秦韬玉 王昌龄  裴迪  韦庄
  江苏(8)戴叔伦  皇甫冉  刘禹锡 马戴 顾况 许浑 张籍  张旭
  浙江(10)孟郊 崔涂 骆宾王 贺知章 朱庆余 钱起 僧皎然 邱为  金昌绪 李频  刘眘虚(江东,暂列于此)
  河北(7)贾岛 李端 高适 张祜 刘长卿 司空曙 常建
  四川(3)陈子昂 李白 李颀
  江西(2)綦毋潜 陈陶
  湖北(2)张继 孟浩然
  安徽(2)杜荀鹤  张乔
  甘肃(2)李益  权德舆
  广东(1)张九龄
  山东 无
  下面我们再从《全唐诗》看一下。精读唐诗,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读《唐诗三百首》,如果要多读好的唐诗,有两个途径。一是读我们所喜爱诗人的别集。如杜甫的《杜工部集》,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李商隐的《李义山诗集》等。今天我们读这种古人的别集,要么读原典,要么读权威学者整理的本子,如钱谦益的《杜工部集笺注》。除却别集,我们还有一个方便统览唐诗的办法,那就是读《全唐诗》。
  《全唐诗》共载诗人二千二百多位。可因为自身体例要求,所求无他,惟余一全,中间珠砾俱下,但毕竟珠多于砾。我们翻开《全唐诗》,只觉诗人林立,名篇兢秀,佳句奔流,其间诗作立意高远兴味悠长者更如离离春草,数不胜数。这近两千多位诗人里面,水平当然有高有低,存诗也自然有多有寡。绝大多数诗人,存诗并不多,只有一二首作品的,屡见不鲜。为了分别其重要性,《全唐诗》的编者就将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的诗人,几个集合在一起,并为一卷。存诗稍多的诗人,则分为一卷或数卷,存诗特别多的,那就十数卷。比如杜甫诗,十九卷;白居易诗,三十九卷;元稹诗,二十八卷;许浑诗,十一卷;陆龟蒙诗,十四卷。当然,诗人作品高下,未必与诗作多寡有关,比如李商隐,《全唐诗》仅存诗三卷,而陆龟蒙,存诗十四卷,可我相信,在座诸位老师,一提李商隐,脑海里会马上显现出他好多经典迷人的诗句,比如《无题》《锦瑟》;而陆龟蒙,虽然存诗十四卷,可一提起他来,大多数人脑海里一片发懵。再比如,张若虚、崔颢、王之涣、刘希夷、张继,这些全都是存诗虽然不多,可凭借一两首诗就能流传永恒的诗人。
  当然,最伟大的诗人,还是既要保证质量,还要保证数量的,比如杜甫、李白、白居易等。《全唐诗》共收诗人二千二百余人,为了方便我们分析,我将存诗一卷以上的(包括一卷),以及存诗虽然不多,可诗歌精彩的,如张继等,来看一下他们的地理分布。以下所列诗人,已见于《唐诗三百首》的,不再收入。
  河南(19)上官仪  刘宪  刘希夷 张说  孙逖  孟云卿  张谓  贾至 独孤及  杨凌 杨凝  杨凭  武元衡  李贺  李涉  姚合  周贺 薛涛  鱼玄机
  山西(18) 王绩  李适  乔知之  颜真卿  耿湋  畅当  杨巨源  裴度  王涯 吕温 薛能 李郢 司空图 唐彦谦? 韩偓 王贞白 李洞 李九龄
  陕西(5)杨师道 杨续  杨炯  苏颋  令狐楚
  江苏(9)张若虚  崔国辅  储光羲  陶翰  包何  刘商  杨衡  陆畅  沈亚之
  浙江(25)褚亮 褚遂良 许敬宗 虞世南 秦系  严维  张志和  陈羽  徐凝  殷尧藩  章孝标  顾非熊 项斯  刘驾  方干 罗邺 罗隐 罗虬 章碣 周朴 许彬 吴融 钱珝 清江 僧贯休
  河北(24) 魏徵  卢照邻  李百药  李峤  苏味道  郭震  郑愔  卢鸿  李华  李嘉祐  郎士元  崔峒  张南史  于鹄?  张仲素  卢仝 刘言史  李德裕  高骈 于濆  高蟾 张蠙 无可 卢照邻
  四川(6) 朱湾  雍陶  李远 姚鹄  唐求 广宣
  江西(6)熊孺登 施肩吾  卢肇  来鹄 郑谷 伍乔
  湖北(4)戎昱  朱放 皮日休 崔道融
  湖南(2) 李群玉  胡曾
  安徽(9) 萧颖士  李绅  舒元舆  汪遵 许棠 顾云  杜荀鹤 殷文圭 曹松
  甘肃(4) 赵彦昭  王仁裕 李建勋 李中
  广东(3) 邵谒 曹唐 裴说
  广西(1)曹邺
  福建(6)欧阳詹  林宽 翁成赞 黄滔 徐夤 孟贯
  山东 (3)羊士谔 刘沧 和凝
  未详  刘叉  牟融  鲍溶 郑巢 刘得仁  韩琮 于武陵 司马扎 李昌符  李山甫 李咸用 喻坦之 苏拯 周曇 寒山 拾得
  以上一共162人。我们将《唐诗三百首》和《全唐诗》统计的人合起来,一共是237人。也就是说,灿烂的唐代诗歌,基本上就是由这237人支撑起来的。从以上表格看唐代诗人,我们便会发现,诗人乡籍主要今河南(37人)、山西(27人)、陕西(12人)、江苏(22人)、浙江(35人)、河北(30人),再就是江西、四川、安徽、湖北。尤其是河南,杰出诗人就有二十多位,杜甫、崔颢、元稹、岑参、李商隐、韩愈、李贺、王建、刘希夷等,都是大腕儿。河南自古中原地,王气未收,特别能出人才,从古到今不绝如缕,先秦时出的文化名人只有山东能和它一拼。如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都是河南人。可河南同时也是受调侃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先秦时的宋国人,从上层统治者到底层民众,简直成了当时辩论之士眼中的最佳取笑对象。比如说先秦寓言故事里有六个最出名的取笑对象,一个是刻舟求剑的楚国人,一个是邯郸学步的燕国人,其余四个故事的主人公全是河南人。拔苗助长的和守株待兔的是宋国人,买椟还珠的和宁信度不自信的买履人是郑国人,这种取笑,反而恰恰说明了河南大地当时便具有的包容性、吸纳性和开放性。
  我们的齐鲁大地也是出人才的地方,先秦时的孔子、孙子、孟子都是山东人,可是从上表可以看出,唐诗的天空里齐鲁星光一片黯淡。齐鲁大地,先秦两汉文人辈出,可风水轮流转,经秦过汉历两晋,降至隋唐,活像中了邪。唐时齐鲁出武将,出文臣,也出学者和高僧,如秦琼、房玄龄、马周、义净。可诗人文人却寥如晨星,写好文章的不多,创作传奇小说的似乎也不多,诗作上佳者,尤属凤毛麟角。在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唐诗三百首》中,齐鲁诗人是空白的。在《全唐诗》中这最有影响的237人中,也仅仅只有3位。
  我们再从《全唐诗》中的二千二百名作者中,来看一下齐鲁诗人的分布情况,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上面从《全唐诗》中列举的诗人地域表,只是影响大的诗人和存诗超过一卷的诗人,而下面齐鲁诗人分布,则是有录则收。
  崔信明 青州 1首1句
  王宏 济南 1首
  马周 茌平 1首
  王无竞 东莱 5首
  崔  融 章丘 18首
  徐彦伯 兖州 30首
  李伯鱼 临淄  1首
  卢  象 汶水 29首
  崔惠童 博州 1首
  崔敏童 博州 1首
  员半千 章丘 3首
  吕  牧 东平 1首
  羊 滔 泰山 4首
  萧 祜 兰陵 2首
  羊士谔 泰山 一卷 103首
  刘  沧 鲁人 一卷  101首
  崔安潜 齐州 1首
  张道古 临淄 2首
  王  滌 瑯琊 1首
  和凝  郓州 24首
  韩熙载 北海 5首
  以上一共21人,这21人之中,除却刘沧、羊士谔、徐彦伯、和凝之外,其他十七人存诗都很少。另外还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二十人之中,籍属齐东之地者,更是特别少。所以,以后再说我们这里人杰地灵,是诗文荟萃之地,就要格外小心了,至少在唐代,在文学方面,我们这边是非常贫瘠的。王勃《滕王阁序》一纸风行,其中那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更是无人不知。过年时的春联有它,名人的怀乡文章里有它,县市方志更少它不得。全国各地概况介绍除了说“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外,最常用的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国地大四方,平野高阔,经济文化发展一碗水端平很难很难,常顾头顾不了腚,顾腚顾不了头,人都那么杰地都那么灵,绝无可能。我们常说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滥语,是我们对过去的美化想像,更是我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我们不妨再稍微拓宽范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唐代诗文作者的地域发生情况。首先从《旧唐书》的儒学文苑传中考察。
  《旧唐书》儒学文苑列传共收唐代儒生文人一百三十九位,今属齐鲁之地者,仅有五位。分别是王元感(鄄城)、崔信明(青州益都)、梁载言(博州聊城)、王无竞(其先琅邪,因官徙居东莱)、刘蕡,昌平人(好谈王霸大略,耿介嫉恶,言及世务,慨然有澄清之志)。知名者三人,崔信明、王无竞和王元感。说了这么多,我无非是想说我们齐鲁之人在唐朝近三百年间绝不是多么杰,文化不但不灿烂,反而特别黯淡。
  《新唐书》儒学文艺列传共收儒者文人一百四十二位,今属山东者九位,除去两唐书所载重合者,今属山东者共得十一位。纵观唐时齐鲁诗人,其诗上佳且略可与当时名家可比肩者,仅有羊士谔和刘沧两家。至于可以传诵千古的名句,则是一句也没有。
  那么随之而来的疑问就是,为什么一个文化曾经很灿烂的地方在唐朝却沦落成这般模样呢?为什么频出圣人学问家的地方在被后人称为“诗唐”的朝代却产生不了哪怕一首流传千古的诗歌呢?我把这个命题唤作唐代齐鲁诗人之缺失,换句话来说,就是“唐诗何故不齐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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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诗何故不齐鲁
  唐时齐鲁大地诗人何以稀疏?唐时齐鲁大地诗歌何以荒芜?这是一个关乎地域文化类型发生的问题。其中包含远离政治中心、文献凋零等很多原因,不过这并不是主要,我想主要原因有以下四个。一,地方民风,偏重豪杰。二,士林学风,侧重经史;三,士族豪门,保守尚儒。四,民风学风,钳制浪漫。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
  一、地方民风,偏重豪杰
  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他的《金明馆丛稿初编》中有一篇文章,名字叫做《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当然,陈先生主要是侧重考察当时“山东豪杰”这一集团乃“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与我们今天讨论的题目有点隔离,不过文章中第三部分,是论青、齐、徐、兖诸豪雄,我们正好借机来看一下当时的风气。
  陈寅恪先生在文中论道:“隋末唐初之雄豪,其起于青、齐、徐、兖之地者颇多矣,或为唐室功臣,或为李朝叛贼,政治上向背之关系虽异,若一究其种姓来源,民族特质,恐仍当视为同一大类,而小有区分也。”
  文后列举秦叔宝、段志玄、程知节、徐圆朗、辅公祐、李子通、杜伏威等山东人,这几个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豪杰,也就是评书里所说的“山东响马”。现在我们经常说我们齐鲁大地是“礼仪之邦”,我觉得这个“礼仪之邦”,只是因山东大地有孔孟二圣,古礼存焉,他人给我们的敬称。可同时我们也要知道,齐鲁大地这个礼仪之邦,也有不那么礼仪的一面。一是多豪杰大盗,二是古有狡诈之名。
  豪杰大盗,比如陈寅恪先生以上例举秦叔宝等人,更不用说我们熟知的水泊梁山的三十六天罡了。再比如我国公认的大盗头子——盗跖,《庄子》盗跖篇已很详细的描述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这些虽然只是庄子的杜撰,也就是他所自已说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中的“寓言”,可每个寓言或者传说,总有其产生的背景和倚托。再就是齐人多狡诈,这一点在古代文献里也经常见到。
  《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记载: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
  《太白阴经》:〈人无勇怯篇〉第三。经曰:勇怯有性,强弱有地。秦人劲、晋人刚、吴人怯、蜀人懦、楚人轻、齐人多诈。
  当然,在我个人看来,这种“狡诈”,并不是今日所指道德意义上的败坏,而是一种因利求变,因势通异的意思,因古代齐地有姜齐之权谋,更有《孙子兵法》的因敌而求变,商业发达,所以“齐人”多诈也就不稀奇了。
  可无论是豪杰雄强,还是因利求变,都不是产生诗歌的好土壤,自古豪杰无好诗,就是我们常说的黄巢的诗,也有喧嚣之嫌疑。因为诗歌是一种真诚的,也是一种自我叩问心灵式的幽深流动,崇尚豪杰,因利多变,是很难有“身无彩凤双飞翼,身有灵犀一点通”那样的浪漫情怀的。
  我们再从唐代诗人本身来探讨一下这种民风对诗歌的影响。
  唐代有个诗人,名字叫刘叉。他的名字大家可能有些陌生,但他的一首诗《偶书》,我相信大家一定烂熟于耳。“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大家看这首诗,很有李白那种《侠客行》的意味,更有我们山东人那种血性和豪气。那么刘叉是哪儿人呢?
  《全唐诗》有他的小传,其云:“刘叉,元和时人。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遂行,归齐鲁,不知所终。诗一卷。”
  刘叉另一首诗中,名作《自述》,自称彭城子,既然自称“彭城”人,可其又后来归齐鲁,我推测很有可能他祖籍为彭城,生长于齐鲁,才有这种豪情之诗。无论这种猜测对错与否,可只要我们读他诗中的大胆与豪情,少时的任侠亡命,再联系后“归齐鲁”,那么我们也就能看出一地之风气与一地之诗歌的关系了。
  二、士林学风,侧重经史
  杜甫青年时游历齐赵,在济南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一诗,诗中写道:“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杜甫说“济南名士多”是说过年话,济南名士确实多,不过不是在唐代,而是汉代。
  《汉书·儒林传》说济南伏生传《尚书》,其时张生、欧阳生、林尊皆传其学,这些人都是济南人。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注意,这儿所说的‘文学’,并非指诗赋辞章,而是指经史学术)“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
  李白有一首诗,其名为《嘲鲁儒》。“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李白才高,才高者骂人一惯不吐脏字。这诗嘲笑鲁儒,嘲笑地有些狠,不过也确实是实情。一代自有一代学问,一地自有一地学风,齐鲁学风自古重学轻文,重术轻文,鲁重学术章句,齐重经世致用,诗文小说一直是弱项,李白讥嘲鲁儒说“白发死章句”是愤激语,更有可能是实情。这种经史学术与文学创作之间,一直都有矛盾,互相看不起。从古代到今天,学人常不屑于诗文小说,文人亦不屑于学术章句,是以文人嫌学人多腐,学人怪文人多浮,两两相误。学术重理智,而文学须重浪漫,这是很难调和的。只有很少人能够做到左手治学术,右手撰文学,鱼与熊掌往往不可兼得。
  清代学者孙星衍少时从文,后来弃文从事经史,他有一首诗《游随园赠袁太史》,诗中写道:“等身诗卷著初成,绝地天通写性灵。我愧千秋无第 一,避公才笔去研经。”而袁枚也有一首诗《遣兴》:“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一帆直渡东沂水,文学班里访子游。”也表达了对一味研经考史的不满。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记载:“先是,又误传翁阁学方纲卒,余亦有挽诗云:‘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盖金石学为公专门,诗则时时欲入考证也。后乃知误传,而诗已播于人口。或公闻之,亦不为之怪耳。”
  “金石例”与“性情诗”的矛盾,正是经学与文学的矛盾,其实本是同根生,却一直相煎到今日。大家可以想想,今天的社会科学文史圈子和人文艺术的文学圈子,不也是音信不通吗?侧重经史的地方,必然不会强调文学创作,古今一例,也就不奇怪了。
  三,士族豪门,保守尚儒
  山东士族,势力很大,后虽南迁,余威不减。如清河崔氏、琅琊王氏、琅琊颜氏、兰陵萧氏,其尚儒家风对齐鲁保守学风守成不更,与有力焉。
  《旧唐书·崔信明传》记载:“信明颇蹇傲自伐,常赋诗吟啸,自谓过于李百药,时人多不许之。又矜其门族,轻侮四海士望,由是为世所讥。”
  《唐才子传》卷一载:信明恃才蹇亢,尝自矜其文。时有扬州录事参军荥阳郑世翼,亦骜倨忤物,遇信明于江中,谓曰:“闻君有‘枫落吴江冷’之句,仍愿见其余。”信明欣然多出旧制。郑览未终,曰:“所见不逮所闻!”投卷于水中,引舟而去。今其诗传者数篇而已。这个故事同时也见于《旧唐书·郑世翼传》。
  《颜氏家训·文章第九》载:“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
  从以上便可以看出,旧时豪门大族,是对文学创作,以及文人是有多么的不屑了。
  四,民风与学风,钳制浪漫
  无论是侧重豪杰义气的民风,还是崇尚经史的学风,二者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特别重视某个集体,或者说一种集合的向心力。简单说来,无论是在英雄聚义的山头,还是士族聚合的集团,每个人都只是集体意义上的“我”,都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这种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无意识之集体服从,很难产生浪漫意义上的,或者说离经叛道的伟大文学作品。因为,这种集合意上的家族集团,非常重视其认定的“个人之私德”,缺乏一种自由生长的,心灵即天地的广阔土壤。这种体系固守儒家道德观,缺乏包容性,而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永远是一种大开放式的,是强调极大浪漫的自由。
  大家看看这些诗,哪一首不荡漾人心?“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醉马走千钟。”“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种花只是种愁根,没个花枝又断魂。新学甚深微妙法,看花看影不留痕。”
  不只是诗歌创作,所有伟大的文学和艺术,都需要一种“疯子”式的畅想,像尼采的“酒神式狂欢”,而我们齐鲁大地,因其诸种束缚,正好缺乏这种自由度。直到今天,山东家长对孩子的求学地点多首选济南青岛,工作要求仍然偏向于事业单位公务员,这样怎么会舍得让孩子“一生好入名山游”呢?反观唐代之时,本身便有开放精神,我们再看一下当时诸多诗人,都有一种心灵上的自由度。我们从《旧唐书》来看下列几条史料,便能领略当时诗人们的风采。
  杜审言 “审言,进士举,初为隰城尉。雅善五言诗,工书翰,有能名。然恃才謇傲,甚为时辈所嫉。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问其故,审言曰:“见吾判,即自当羞死矣!”又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诞如此。”
  杨炯 “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炯闻之,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
  王勃 “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有官奴曹达犯罪,勃匿之,又惧事泄,乃杀达以塞口。事发,当诛,会赦除名。时勃父福畤为雍州司户参军,坐勃左迁交趾令。”
  骆宾王 “骆宾王,婺州义乌人。少善属文,尤妙于五言诗,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
  陈子昂 “子昂褊躁无威仪,然文词宏丽,甚为当时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黄门侍郎卢藏用为之序,盛行于代。”
  贺知章 “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
  杜甫 “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
  李商隐 “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体”。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
  崔颢 “崔颢者,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
  王昌龄 “王昌龄者,进士登第,补秘书省校书郎。又以博学宏词登科,再迁汜水县尉。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卒。”
  温庭筠 “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恻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诚、令狐缟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由是累年不第。徐商镇襄阳,往依之,署为巡官。咸通中,失意归江东,路由广陵,心怨令狐綯在位时不为成名。既至,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久不刺谒。又乞索于杨子院,醉而犯夜,为虞候所击,败面折齿,方还扬州诉之。令狐綯捕虞候治之,极言庭筠狭邪丑迹,乃两释之。自是污行闻于京师。”
  好了,不用多举例子了,我们可以看到,伟大的诗人,或者说是伟大的艺术家,几乎都有“离经叛道”的一面,也都有“不合时宜”的一面。它需要心灵的自由度,需要思维的自由度,需要修辞的自由度,需要癫狂与抗拒,需要桀骜与反叛。简言之,不只诗歌创作,所有的艺术创作,就是要不听话。所以反观唐时齐鲁大地,因士族文化之束缚,因民间道德之钳制,是很难产生伟大的诗歌作品的。
  唐诗何故不齐鲁?这自然是事后诸葛亮的猜度,也是从现有结局的水岸回溯源头的虚构,虽然臆测与估想齐飞,拼凑共假设一色,但是依然回荡着向往的余响。“信知老屋终作土,捧得凄凉片瓦回”,希望我们以后,在自己的创作中,也可以写出“捧得凄凉片瓦回”这样的诗句,来感动古人。
  谢谢大家。
  牛鹏志重新整理于绮罗山馆
  2018年4月2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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