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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7 19:09
鄌郚总编

生活的思索

  生活的思索
  ——《走出迷茫》自序
  主办《昕潮》的同学告诉我,他们想连载我的那个中篇小说,并嘱我写几句话,谈谈自己的创作体会,也算是个开场白。但我却感到有些为难,因为自己涉世未久,见识浅陋,诸多事情并不曾了然,胸中既无成竹,则这篇小说模样的东西的质量之低劣,就可想而知了。有时自己看了尚且自生惭怍,如今要拿它来示众,岂不是贻笑大方,自取其辱?然而盛情难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好歹写点零乱错杂的文字,算是敷衍了同学的盛情,好使热心的同学不至于太失望。至于所谓的经验云云,是愧不敢当的。
  我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所以常常感得自己的渺小和平庸,向来不敢以一种聛昵群雄的目光去审视身外的世界。生活实在太复杂太深奥了,众多的景象令我眼花缭乱,许多的事理令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由是便生出种种的困惑来。我很想将这些困惑诉诸他人,但是滚滚红尘,知己难觅,各人忙于各人的生计,有谁愿意倾听你的絮道?我很想将这些困惑诉诸笔端,可惜才思菲薄,文笔生涩,往往走笔半晌,却不得要领,所以总是浅尝辄止,中途搁笔。我深知为文的艰辛,呕心沥血终日,惨淡经营经年,结果未尝不是劳而无功。然而,这种迷茫情绪淤结既久,不得渲泻,就如骨鲠在喉,不吐难快。于是,有时还是抑制不住创作的冲动,信笔写了这篇五万余字的东西。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一杯醇醇的陈年老酒,你可以品尝到苦涩,你可以品尝到甘美;生活是一块开垦不尽的处女地,你可以发掘出喜悦,你可以发掘出辛酸。我则介乎二者之间,时喜时忧,亦甜亦苦,最后是连自己也混混沌沌,迷迷糊糊,颠颠倒倒,辨不出它的真实滋味了。在我的记忆中,有几件事情是铭心刻骨,没齿难忘的,直到今天想来,依旧恍然如昨,似在目前。第一件,是在我读高中时的冬天,我与伙伴进城所遇。春节既近,到处弥漫着新年的气息,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车马络驿不绝。我们几个逛到影院,见门口一侧围得水泄不通,挤进去方知是卖艺的。一个人扮作两人摔跤,跟了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敲锣助阵。表演完毕,那人卸了装,却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气喘吁吁地向看客们抱拳施礼,那小孩也便开始端了铜锣向众人讨赏钱。而这时看客们却“轰”地一声,如鸟兽散,一边散去,一边还拿恶言作了撤退的烟幕弹:“这算什么破节目,也配讨赏钱?一分也不值。”那一老一少僵在那里,呆然如木偶。我们几个学生便凑了几块钱丢进铜锣,黯然返校。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老头忧郁凄苦的神情,每次忆起,便禁不住想起自己的父亲。第二件,发生在我临毕业时的一次回家。高考迫近,剑拔弩张,大家终日陷入疲惫的题海鏖战中,除非囊中空空,难得回家一次。那时三哥刚结婚,家中已是积蓄殆尽。想起父亲平时的吝啬,我很担心这次也会一无所获。不料父亲异常慷慨,一下子给了我四十元,说是家中有的是钱,我可以尽管放心花。我明知父亲说的并非实情,却不忍心戳穿这层脆弱的谎言,只好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还带有父亲体温的一团纸币,心中一阵酸楚。回校的路上,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决计不能再让父母养活自己了,便辍学回家,到一所联办中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于是,我又见到了一群庸碌如我的小人物,他们的喜怒哀乐感染着我,他们的悲欢离合触动了我,使我不能不认真思索:生活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由于自己生性懦弱,不善交际,平时喜欢独处一隅,作种种美妙的逍遥游。余暇常读点书,其中自然是小说居多,偶尔也涉猎一点哲学。其时引起我极大兴趣的是《庄子》,起初是为它的诡谲的想象所慑服,久而久之,我的思想也默化潜移,少有少年时代那份慷慨激昂、壮烈山河的气质了。它使我悟知到做人的许多道理,并相信中国人做事的准则大都超越不出庄子的哲学。我常想,世间本没有什么绝对,本没有纯然的美与丑。最美的也便是最丑的,最丑的也便是最美的。唯有非美非丑洵属难得,然而唯其非美非丑,故亦非实有,恰如美丑之极的非实有。我似乎偏爱这非美非丑的易得,同时又慨叹美丑之极的难求。因为我是实有,我不能不偏重非美非丑;因为我有思维,我又不能不向往美丑之极。我之所欲在乎美丑之极,我之所为却止乎非美非丑,这似乎是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左右了的。于是,对现实中的咄咄怪事也便渐渐无动于衷了。读司马迁《游侠列传》,虽说颇为景仰那种“言必信,行必果”的大侠风范,他们除人忧患,不惜捐躯,这是何等的壮烈!而另一面,又很是齿冷这恪守空洞信条,轻易以血践诺的愚忠。不受“嗟来之食”的大丈夫气概自然令人为之扼腕,然而,韩信的受辱于胯下又何尝是小人之举?于是,我终于彻悟了:道家的超然物外、追求内心的和谐,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麻醉剂;儒家的杀生成仁、舍身取义,也无非是欺人自欺的鬼把戏。我就是我,我应该按照我自己的意志来设计自己,而不能为环境所左右。古人有云:“人生如梦。”外国诗里则说,“Tell me not , in  mournful  numbers , life is but an empty dream .”(A Psalm of Life , by Longfellow)于是我也想,设若人生果真是梦的话,不可否认,有许多人在这梦中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直到醒来猛抬头,才看到一方早已为自己掘好了的坟茔;但同样不可否认,正是在这梦中,也有不少人演出了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生活剧。即令他们的身躯埋入荒冢,化为尘土,他们的形象却依旧熠熠生辉,闪耀千古,令那些自命清高、消极遁世者流望洋兴叹,自生惭怍。基于这些幼稚的思想,我打算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于是毅然辞去教书之职,决计重走高考之路。经过一年的卧薪尝胆,破釜沉舟,终于破壁而出,如愿以偿,结果是我来到了这座远离故土的风景秀丽的海滨城市。
  生活是纷繁芜杂的,人也是各具特色的,既有英雄美人的悲剧,也不乏阿Q的自欺欺人。《战争与和平》自然波澜壮阔,而《断线风筝》又何尝绝无仅有呢?我崇拜叱咤风云的伟人,我向往惊天动地的壮举,但现实生活中,我看到的只是平平常常的凡夫俗子,这也许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的缘故罢。生活中没有单纯的类型人物,有的只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奇妙的多元组合体,是崇高与卑劣,真诚与伪善,温情与冷酷的合乎逻辑的纠结。有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慧眼自然识得英雄与珠玉,而有眼无珠如我者,则只好谈谈愚人与玩石了。要用形象来佐证这一近乎荒诞的命题,这就是所谓的弄文学。在这个小说里,我塑造了七位性格迥异的人物,他们既非伟人英雄,也非恶棍混蛋,他们只是红尘之一撮,有着常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坎坷,走过和走着各自崎岖的人生之路。比如老校长这个人物,我是用饱蘸同情的笔墨来刻画的,他的性格中既有圆滑世故的一面,又有真诚善良的一面,既受过长期沉积的封建余毒的熏陶,又受过十年浩劫时期政治高压的扭曲,可说是那个闭塞环境和那个特殊时代造就出来的畸型产物,尽管如此,他身上的人性善的一面仍然未曾泯灭。对小赵这个人物,我无疑给予了过多的关注,因为他身上带有明显的新时代的因子,但却难以获得世俗的认同,于是他的命运就只能是悲剧性的了。他的最终被开除公职,在许多人眼里是咎由自取,而对他自己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幸与不幸,实在难说得紧。再如小田这一人物形象,更明显地印证着这一点,文静柔弱的外表下,是她的刚毅决绝的内质,这使她与那位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迥然有别。她的出走无疑是一出喜剧,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出悲剧。因为我们实在无法说清,她到底是走出了幼稚呢,还是堕入了庸俗。同样,“我”的出走又何尝没有可悲的一面?因为“我”在脱离了庸俗的同时,也放弃了某种使命感,实质上又成了一定意义上的庸人。生活就是这样,以它不可抗拒的魔力改变着人,塑造着人,使人产生迷茫,陷入困顿;同时,它又给了我们每个人自我选择的权利和机遇。我们走出一个迷茫之后,见到的也许是另一个更大的迷茫,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迷茫与思索之中,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我试图沿着人由幼稚走向成熟,由狂热走向冷静的脉络,探索几个青年人的心路轨迹和成长历程,但受能力所限,未能很好地把握这一点,只是作了浮光掠影式的粗线条勾勒,人物形象就显得苍白无力,社会透视也显得相当肤浅。至于写作秘诀、艺术技巧之类,则更是无从谈起了。我想,这种种的缺陷,同学们自然会原谅的。
  生活这块厚土里,蕴藏着无尽的宝藏。深爱这块土地吧,它会给我们思索的答案。
  1988 ,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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