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境
--《少年心事》之九
我做了个沉沉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死过一回。
那经历是如此短暂，好象过眼烟云，稍纵即逝，又是那么漫长，仿佛亘古千年，悠悠万世，一切都浓缩其中。
身躯轻飘飘地浮荡于时空的间隙，腋下生出无际的两翼，能感觉到那翅膀的扇动。天是深邃的蓝，地是葱茏的绿，白云悠悠，山峦重重，雾气弥漫似的模糊，又江水澄澈般的清晰，玲珑的纤小，又廖廓的博大。成群的鸟类时而栖息，时而飞翔，还有硕大无朋的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呈现出各种各样美不可言的造型。这就是神界天堂吗，为何不见仰慕已久的神灵？这就是阴曹地府吗，为何不见狰狞恐怖的鬼魅？弥望的只是村舍田畴，小桥流水，还有鸡鸣犬吠、牧童短笛的恬静。这就是安乐死吗？
我深爱着一位美丽的少女，但我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我甚至也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仿佛蒙了一层纱，罩了一层雾，一切都是混混沌沌，支离破碎。我不记得是否与她相爱过，是否说过海枯石烂之类的誓言，但一想到她，我的整个心灵便颤栗不已：她就是我的天使（angel），我的诗（poem），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我代她走上了断头台，也不清楚为了什么缘由，只是觉得义不容辞，心甘情愿。
我站在苍凉的生死线上，一边是跳动着的生的疆域，一边是僵立着的死的边界，我回顾身后的人间，竟无半点儿的留恋；我遥望缥缈的天国，也不生一丝儿的向往。我藐视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屠刀，一缕凛然正气自丹田汩汩涌出。我想象着，我想象在我死后，爱我的少女一定会为我哭泣，她会将我高贵的头颅捧在胸前，将她的初吻印在上面。她的泪水将化作清明时节的纷纷愁雨，滋润我坟茔上的新土，浇灌它上面的新绿。她会伫立于我的墓前，凝视一块无字的方碑，缅怀我今日的忠贞。我相信她会得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我也深信当她陶醉于幸福中的时候，她会偶尔记起我的名字。我于是顿然而生一丝辛酸的快意，吞下自己四溢的咸腥血液，悲壮而激越。
正当我一厢情愿地编织着美丽的故事，我忽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就在我被绑赴刑场的当儿，她早已向别人投怀送抱，一面作着媚眼邀宠，一面嘲笑我的傻气。我还没来得及体味此时的感觉，刽子手早已举起了闪闪的钢刀。一场罕见的大地震，天翻地覆，鬼哭狼嚎。我的灵魂如轻烟般袅袅升起，我的躯体则如烂絮般徐徐抖落。我的灵魂无所皈依，无所附丽，只是茫然地游荡于四野，彷徨于无地。我想让它停止小憩，而它却充耳不闻，一味游走。于是，我只有拚命地挣扎，无助地哀号……
我霍然惊醒，心中还残存着梦魇的惊悸，浑身冷汗，四肢酸软，犹如大病初愈。我睁开惺忪睡眼，只见黑暗中一片死寂。我回想起梦中的诸般情形，心中仍是激动不已。我设想，如果我有幸得到上天的意外赦免，或是恰巧遇到一位义士的搭救，能够侥幸存活下来的话，我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是不惜代价地报复，以平心中怨毒吗？是牢记她的背叛，发誓终生与之绝交吗？
既然死亡已成定局，不能重新来过，那么，我只有相信那真相不过是一则“谎言”，我仍旧会怀着忠贞，坦然地面对死亡。
1990，7，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