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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7 19:17
鄌郚总编

论清诗

  论清诗
  ——与友人论诗书
  TL吾弟:
  来信收悉,你的《近代诗歌的尴尬与新变》也已拜读。因我于诗之一道纯系外行,是所谓“望孔子门墙而不得列入其间”者流,于清诗更是知之甚少,率尔操觚,妄加置喙,难免谬说横生,于人无所益反有害,岂不有负弟之厚望耶?故迁延至今,始得回书,万望海涵。大作读毕,确也引发了我的关于诗歌的一些感想,有些甚至大大超出诗歌范畴,可谓不着边际,离题万里矣。这种暂脱俗务的“逍遥游”,于我是久违了的,也是乐意为之的。遂不揣敝陋,将这些观感合盘托出,当与不当,尚望吾弟明鉴之。
  诗歌之流变,原因固多,然大致可一分为二:一为内在之规律,二为外在之影响。从内部说来,诗歌之演变自有其规律性,非人力所能左右也。但其间情形终究若何,却也人言言殊,莫衷一是。清代叶燮《原诗》开篇有云:“诗始于三百篇,而规模体具于汉。自是而魏,而六朝、三唐,历宋、元、明,以致昭代,上下三千余年间,诗之质文体裁格律声调词句,递升降不同。而要之,诗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而返本。其学无穷,其理日出。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继相禅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时而论,有盛必有衰,有衰必有盛;综千古而论,则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复盛。非在前者之必居于盛,后者之必居于衰也。”这就象那句“天下大势,久分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解说一样,正确固是正确到家了,却是毫无用处的废话一句。然唯其是“废话一句”,它才能维系它的一贯正确性。难道,有谁真地见过“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的铁律吗?王国维倒是部分地揭示了诗歌流变的内在规律。他在《人间词话》中说:“四言敝而有楚词,楚词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昔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其说也属“盲人摸象”者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犯了所谓“以偏概全”的毛病。不过,其后不如前的看法,倒颇值得考究。薛雪《一瓢诗话》说得尤其透彻:“以《击壤》、《康衢》之类而发源,由三百篇而降,则滥觞于汉魏六朝,没广于三唐宋元明,以及昭代,何世无诗?但日趋日下,去本一步,呈尽千媸。昔人已有诗亡之叹,况今日乎?”鲁迅则干脆断言说,诗到唐朝已尽,其后续貂,全是扯淡。但耐人寻味的是,这位大力倡导新文艺的文化主将,在致力于鼓吹与实验新文艺的间隙,偶尔也来一两首古体诗,而且确也作得诗意盎然,象模象样,可圈可点处着实不少。更有趣的是,尽管他极力规劝青年人不可读古籍,但在他自己的文字里面,最文采斐然也最令人击节赞叹的,恰恰是那些古色古香的文言成份,简直有一种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拍案惊奇”!这就是“五四”人大张旗鼓、口诛笔伐的古诗文不灭的魅力所在。然诗歌之“后不如前”固是的论,清诗乃古诗之末流,亦是不争的事实。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也就是说,面对古诗之江河日下,人们究竟应持怎样的态度呢?尚古怀旧一派,自然是扼腕顿足,徒唤奈何;而反传统的激进派,则自然是弹冠相庆,鼓盆而歌了。在这两极的中间地带,能不能采取一种超脱通达的看法呢?于是我想起了陈衍。这位自命与陈三立、郑孝胥鼎足而三的“遗老派”诗人兼诗论家,除进行古诗的创作实践外,还着有《石遗室诗话》一部,为“同光体”张其目,对那些“遗老”们的诗作津津乐道,大加吹捧,被时人尊称为“石遗遗老”。不料,陈氏对这顶桂冠颇为不怿,怒道:“立身各有地,老则老耳,何遗之有?”反过来,复过去,也许还是叶燮的话更有道理:“盖自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这与其说是对诗之流变的一种阐释,毋宁说是对诗之衰亡的一种态度。
  再说外在的影响。唯物论者的观点:“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这种“万斤油”、“通用件”式的反映论,虽于文学研究无甚大用,但从道理上来说,大致是不差的。文学当然不能躲在“十字街头的塔”里,“遗世而独立”,它总是随事物的变迁而推移。影响这种推演的外在因素甚夥,而作用大者有三。一曰,政治之影响。在中国,政治作用于文学可谓大矣,简直可以说:“诗歌就是政治风云的晴雨表。”最有代表性的观点,当是《诗大序》的看法:“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过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教化,美人伦,移风俗。”试想,如果没有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还能成为“显学”,从而大行其道数千年吗?如果没有孔子这样一位钦定的“大成至圣”、“万世师表”来删定《诗经》,它还能位列“五经”之首,成为历代学子朝夕诵读的“教科书”吗?如果不是汉乐府这个官方音乐机构的设置,诗歌的传统还能一脉相承,迁演至今吗?如果不是隋唐“八股取仕制度”的实行,唐诗还能独领风骚三百年吗?事情就是这样,“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上有好者,下必效焉。”从“汉大赋”的一度泛滥,到晚唐“花间词”的风靡一时;从文革时“样板戏”的遍地开花,到目下高扬“主旋律”的文学主张,皆可作如是观。所以,中国文学似乎从来就是政治的工具,从来就没有获得过真正独立的地位。这种“隶属”关系,从一个“经世致用”的着名命题中,就完全可以推知。从刘勰的《原道》、《征圣》,到曹丕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从梁启超的“欲新一国之民,必先新一国之小说”,到毛泽东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种“经世致用”的论调,虽说是与时俱进,花样翻新,然骨子里的东西可说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千百年来从未断种过。然而,站在“讲政治”的立场来审视文学,并不是可以洞悉一切玄机的“透视镜”;以阶级斗争的学说来图解文学,也不是包治百病的“万灵药”。比如,同样是有“八股取仕制度”,而且后世更使这一制度完备化、体系化,但唯独在唐代造就了诗歌的一枝独秀、大放异彩,而到了清代,怎么就日渐式微、病入膏肓了呢?我在大学时写一篇关于“朦胧诗”的论文,以为“朦胧诗”乃是对政治的反动,亦即文艺渴望摆脱“文以载道”理论的束缚,谋求其主体性的地位,这是“朦胧诗”得以产生的直接动因。然而后来又经过思考,觉得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所以然者何?因为事物的因果律,决不像佛家所说的那样明晰透彻:“有是因则有是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恰恰相反,许多事情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律,有时实在是无理得很,其间的是是非非,实在难说得紧。这就像一个逻辑学上的“怪圈”:如果有人说世界是可知的,尽管还有不少未知的领域。而另一个人马上就可以站出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曰,世界是不可知的,尽管你能知道其间的若干领域。这后一种论点,在逻辑上与前者并无二致,却能得出截然相反的推论,这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吗?然而唯其如此,文学研究才有着无穷的魅力,无数人才会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膏油继昝,兀兀穷年,甘愿与日月同老,这不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二曰,经济之影响。我们不妨从词之地位的变迁说起。词最初又叫做“诗余”,属于陪衬的从属的“下脚料”角色。宋代城市经济繁荣,秦楼楚馆林立,它与唐时的“教房”自是不同,因它更多地具有私营的性质。于是,词在那里找到了合适的温床,很快孕育生成,迅速脱颖而出。这种滥觞于“风月场”、“销金锅”的文学样式,起初当然是专写儿女私情的,故又被称作“艳科”。欧阳修那样的正统官僚,却有许多模仿歌妓口吻的艳词问世,这乍看起来似乎有些让人诧异,却正好可以佐证词之来源。也许是由于这种“长短句”更有抒发感情和发挥技艺的空间,也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使然,文学终于突破了“文以载道”的千年重压,出现了追求人性舒展的强力反弹,文人们开始广泛涉足这一“艳科”,尽情挥洒他们的风流才情。他们或倚律填词,或自度新腔,不仅使词的表现样式骤然增多,而且使词的题材领域空前拓展,于是,词终于摆脱了艳科的“侧室”身份,一跃而获得与诗相颉颃的“正宫”地位。由是,诗的霸主地位自然就岌岌可危了。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萌芽,娱乐业达到相当规模,秦楼楚馆较前尤盛,“金粉东南十五州”,这可看作是当时盛况的真实写照。以秦淮河为代表,青楼勾栏中色艺双绝的歌妓代代辈出,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彼时,诗人与歌妓过从甚密,他们唱酬赠答,演尽风流。更有纳妓为妾者,“复社”诸子固不必说,就连钱牧斋那样的硕儒亦未能免俗,可见当时的风尚。孔尚任《桃花扇》所写侯朝宗与李香君之韵事,当非个别现象;而才子佳人小说之勃然崛起,亦是势所必至。不仅青楼楚馆成为词之温床,面向一般市民的话本说唱文学也兴盛起来,带动了小说、戏曲之发展。于是,文学诸体裁瓜分天下,诗之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则诗之风光不再,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这表面上看,是文学自身演化的轨迹,而内里起作用的,则是经济转型所致。鸦片战争爆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受到重创,商品经济亦呈畸型之发展,则经济巨变所带来的诗歌变迁,自然是深而且巨了。三曰,文化之影响。民族的思维方式,道德观念,价值取向,以及审美习惯等等,这些文化学范畴的诸因素皆作用于文学,使中国文学有别于他国文学,呈现其民族性的特点。然外来文化之濡染,在某些特殊条件下所起的作用,有时的确是相当巨大的。鸦片战争的爆发,使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发生直接的碰撞(有人更喜欢用“冲突”这个词儿,显然是受了亨·廷顿《文明的冲突》”The  Conflict  of  Civilization”的影响,但我却并不喜欢它,因为conflict过分强调“对抗”而不是“融合”,尽管在清末其对抗性明显占上风),这在历史上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虽然,中国文化在历史上也受过外来文化的影响,比如东汉末年佛教的传入,就给中国文化输入过新鲜的血液,但这是一种主动的融合而非被动的接受,情形自然迥异。有西方文化作参照系,一些敏感的诗人便获得了透视传统文化的新视角,从而获得了一份以前不曾有过的全新感怀,故其诗作便呈现出同时代的崭新特质。试以魏源解说之。这位曾编撰过《海国图志》的诗人,其人其诗实在别具况味。他的“置身天地外”的胸襟,他的“仰视天宇翔”的视野,皆是传统诗人无法企及的,故其诗便达到一种形而上的哲学高度,那份对现实世界表现出来的兴亡感和沧桑感,自与杜甫“叹息肠内热”的忧患意识有着质的区别;而那种对宇宙对人生所产生的苍茫感和孤独感,也是李白“我欲乘风览明月”的飘逸境界无法简单类比的。因为,它毕竟溶入了新的文化因子,获得了新的人生感悟。然而,诗的旧体制是不可能无限量地移植新名词新概念的,更是无法容纳日新月异的新事物新思想的。所以,这种诗歌的变异,在我看来毕竟还只是“旧瓶装新酒”的小把戏。“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终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之亦然。“诗界革命”之昙花一现,就是最好的明证。
  文学研究的方法至关重要。虽有“条条大道通罗马”之说,但不同的方法会导致大相径庭的结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所谓“有一千个观众就会有一千个汉姆雷特”,这个接受美学中的典型案例,用以说明方法论的重要性倒是再合适不过。克罗齐有个着名的论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岂诗歌能有例外乎?于是,“诗无达诂”就成了历代治诗者的怅然浩叹。文学研究的突破,仰仗于新理论、新资料和新方法。当我们在不能发现新史料的情形下,注意改变研究的方法就显得意义重大。以我以前治学的粗浅体会,觉得有两种方法比较容易得出新结论,我姑且称之为“综合法”和“比较法”。先说所谓“综合法”。自来就有“文史哲不分家”之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有时跳出诗的圈子去看诗,反而能看到一番别样的天地,别致的风景。随着西学东渐,外来方法广泛引入学术研究领域,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也每每有意想不到的斩获。特别是近年来,出现了“科际整合”的新趋势,交叉学科层出不穷,边缘科学方兴未艾。于是,尝试运用美学的,文化学的,心理学的,甚至是以自然科学的手法来衡量文学,成为一大时尚,人们趋之若鹜,乐此不疲。我看过台湾学者李辰冬教授关于《诗经》的研究,觉得十分有趣。李先生在新史料极端匮乏的情形下,将统计学原理引入文学研究,发现了《诗经》一系列的一致性,如地理的统一,人物的统一,名物的统一,诗句的统一,时代的统一,史事的统一,体裁的统一,风格的统一,声韵的统一,起兴的统一,人格的统一,诸如此类,从而得出《诗经》乃尹吉甫个人专着的惊人结论。李氏认为,“三百篇的形式有点像民歌,实际上作者是用民歌的形式来表达他的内心,并不是真正的民歌。民歌无个性,而三百篇篇篇有个性。所谓个性,就是每篇都有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人物,固定的事件。”因此,李氏坚持以为,《诗经》属于“荷马史诗”类型的“实录”,“不仅是千古不朽的文学名着,也是一部活生生的宣王复兴与幽王亡国史。”他的结论正确与否姑且不论,但他独辟蹊径,别树一帜,而且言之成理,持之有据,能够自圆其说,很合乎胡适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精神,于文学研究当不无借鉴也。说到《诗经》研究,我又想起了一篇探讨《伐檀》题旨的文章。该文一反以阶级斗争观点阐释诗歌的传统做法,转而用生产关系理论,尤其是以产品交换关系理论来解说之,以为《伐檀》并不是什么“政治讽刺”诗,而是一首“劳动赞美”诗。作者分析了“兴”的起源,找出了“先言他物”之物与“所咏之辞”之间的内在关系,以为“河水清且涟猗”是对自然美景的由衷赞美,不可能直接导出对统治者的愤恨情绪来,以为传统的解说违背了心理学的起码常识。又分析了“伐檀”与“稼穑”、“狩猎”的区别,认为它们分属不同的生产门类,而“伐檀”应该是当时的一个新兴产业,故诗中反映的实在是当时生产交换的社会史实。由是,诗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之句,不是对不劳而获的剥削者的声讨,而是对“坎坎伐檀”的劳动者的讴歌了。此等惊人之论,余始未敢遽信,后翻一本《兴的源起》的美学专着,觉得“兴”中“他物”与“所咏之辞”之间,确实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联系,并非单纯的诗歌起兴手法也,于是深然其说。
  再一个,就是所谓的“比较法”。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在大陆兴起一门崭新的学科,叫做“比较文学”。它把中国文学纳入世界文学的整体框架下来研究,注重中西文学之间的比较与参详,从中发现统一性和差异性。其实,关于中西之比较,文化学意义上的大讨论要早得多,它肇始于鸦片战争的爆发,从那时起,这场争论直到今天也没有结束。在这场中西文化大讨论中,最早的派别有三:一是“中体西用”派。严复“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理论主张,洋务派“洋务运动”的身体力行,皆是其间的典型代表。二是“全盘西化”派。五四新人“打倒孔家店”的呐喊,其实质就是“全盘西化”,也就是后来某些人批判的“历史虚无主义”的东西。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鲁迅的《狂人日记》,便可一目了然了。只是,后来由于“五四”被定性为“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那顶“全盘西化”的帽子才没有扣到陈独秀、胡适们的头上。三是“国粹”派。康梁等“保皇”派,加上辜鸿铭等老顽固,还有许多不识时务的“遗老遗少”,皆可归入此一流派。三方各执一端,互相攻讦,吵得天昏地暗,鸡犬不宁。直到新中国成立,学术思想定于一尊,这场争论才在大陆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但在海外,它还在继续着,改革开放后又卷土重来,酿成“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新论争。中国当代史上的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比如超英赶美的“大跃进”,儒法斗争的“大排队”,新时期的大批资产阶级“自由化”,目下的“摇滚乐”与“追星族”,都能从中西文化大论战中找到其源头。因此,用“中西比较”的方法来论证文学,当会有一些新的线索。具体到诗歌,其共性是显而易见的,最突出的莫过于同步性。在产生《荷马史诗》的时代,中国产生了《诗经》和《楚词》;在莎士比亚的诗剧在欧洲盛极一时的当儿,中国也产生了关汉卿的《窦娥冤》、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及后来汤显祖的《牡丹亭》。这种中西文学的共通性,实在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如果作深入细致的发掘,当能得出许多新鲜有趣的结论。可惜,精辟之论目前尚不多见。或者是自已闭目塞听,孤陋寡闻,到不得灵山,识不得真如也。至于差异性,人们自然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可举一例,就是外国的史诗特别发达,从荷马、维吉尔、但丁,到拜伦和歌德,长篇巨制可以说是层出不穷,绵延无绝。而反观以“诗歌王国”着称的中国,长诗本来就少之又少,“史诗”则更是阙如,如果《诗经》不算,则仅有《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以及唐代杜甫白居易的少量咏史诗而已。直到元杂剧出现,才算是有了成规模的长篇叙事诗,但按中国传统的体裁划分,那已是有别于“诗”的别种门类了。美国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教授,是一位用力甚勤的中国诗歌研究者,他的《自我的完善映象——自传诗》一文指出,中国诗是一种主观性话语,带有“自传性”特点,可以说是一种“有我之境”。而外国诗源于“戏剧”,总有个观众在作者的意识中,他叙述的对象是audience,而中国诗的叙述对象只是他自己(himself),故带有自诉自适的特点。由此可见,外国诗是注重叙事的,中国诗则是注重抒性的。这似乎可用来揭示中国缺乏史诗的奥秘。我曾试图以中西比较的方法,意欲探讨中国戏曲之“大团圆”结局,也有意识地收集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但限于才力和环境,直到现在也没有动笔。若用这方法来看待晚清诗歌,相信会有一些新的结论吧?
  说到“比较法”,还有个纵的比较问题,也就是古今之比较。这既可看作是由“中西比较”派生出来的一个问题,即所谓“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命题,又可看作是一个自古而然的老话题。因为从发生学的角度看,古与今的比较,沿与革的争执,大概从文学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酝酿了。只是由于新文化运动的出现,它才上升到一个全新的比较层面。关于继承与革新的关系问题,有着种种不同的态度,而“今胜于昔,新胜于旧”的论调似乎颇有市场。自达尔文的进化论问世,这种“今胜于昔”的论调便深入人心,几至牢不可破的地步。这种观点认为,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人类文明总是由低级向高级推进。但随着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横空出世”,那个“牢不可破”的神话已经处于动摇之中了。爱氏之说博大精深,自非陋质我辈所能窥其堂奥,但我们不妨退而求其次,看看另一位科学家的说法。十年前,我看过一本题为《超越与应战》的书,其中有篇《科学革命的结构》的文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的这篇不足五千字的短文,被誉为“学术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作者也凭此荣膺“诺贝尔”奖的桂冠。在文中,库氏提出一个核心概念,叫做“范式”(paradigm),它是科学成熟的标志,科学与非科学的分界线。作者认为,科学并非真理,而是范式,当范式被普遍认定,科学就成了“真理”。但范式并不能容纳一切,因为总有“逆事例”不断出现,而这是范式所不能同化的。当范式无法图解逆事例,或者说,当逆事例越来越多时,范式就出现了危机,于是新范式的诞生就在所难免了。因此,“危机是新理论出现所必需的前提条件”。从一种范式过渡到另一种范式,这就是科学革命。如天文学上之哥白尼,物理学上之牛顿,化学上之拉瓦锡,生物学上之达尔文,皆是划时代的革命巨擘,亦是范式制作的超级高手。但范式革命并不意味着科学逐步接近真理,新范式之于旧范式,只是较好的解决问题的工具而已。作者甚至断言:科学真理是“虚幻的,多余的”。库恩排斥理性,认为范式的提出是洞察力和直觉的突然涌现,就象文学创作中所说的“灵感”;新范式的被接受,靠的也不是逻辑与论证,而是科学共同体的“格式塔”转换。库恩的这个学说,对我的文学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而这影响的一个直接结果,是产生了我的一篇毕业论文,题曰《文学本体论》,共分二十章,约有八万字,许多新观点颇为大胆,把那位指导我论文的教授先生吓了一跳。该教授以为孺子可教,劝我留校任教,报考他的研究生。而那时我早已厌倦了教学这一行当,只想好歹结束学业,快些回到家乡谋职讨生活。又可惜,我的那篇论文没有留下底稿,唯一的那份装进了个人档案,毕业分配时连同档案一起丢失了。在我的那个论文里,我也依样画葫芦,提出了一个核心概念,叫作“文学相对观”,对一些颇为流行的正统观点给予了大胆质疑和彻底否定。谁知几年后,我又看到一些“国粹”派的新论调,声称中国文化乃是一种自足的文化,讲求“天人合一”,能够万物和谐,可以疗救大工业生产带来的若干弊病,故大有张扬回归之必要云云。更有一位颇为了得的学者,评论郑板桥《潍县署中与舍弟墨(书后又一纸)》,以为板桥“养鸟莫如多种树”之持论,乃是环保意识之先河,故中国从来就是环保主义者云云。真是所谓“怪哉斯论”!恐怕起板桥先生于地下,他也不会喜欢这顶高帽子,要是有人硬把这顶帽子套在他头上,这位“怪杰”照例还会“为厉鬼以击其脑”的。看了此等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式的高论,我唯有苦笑而已。“厚今薄古”固然幼稚可笑,而“颂古非今”不也同样荒谬吗?在诗歌领域里,一直存在着复古与求变的斗争。具体到某些人物,某些事件和某些现象,这种斗争又往往盘根错节,纠结难解。比如,有借“复古”之名行“革新”之实的,有打着“革新”大旗干“复辟”勾当的,并不像某些教科书中所描述的,可以判若鸿沟,阵营分明。如果用库恩的学说来理解新与旧、古与今、沿与革的问题,则会有一番全新的感觉。库氏学说之于诗歌研究,一个重要的启示还在于,范式的提出是至关重要的,诗歌之流变,一言以蔽之,皆是“范式”之转换而已。象司空图之“品格”,严羽之“兴趣”,袁中郎之“性灵”,沈德潜之“格调”,翁方纲之“肌理”,王国维之“境界”,皆可视为诗歌研究之“范式”也。范式定而妙论生。若能设置合理的范式,则晚清诗歌之脉络可不辨自明矣。
  关于“论文”写作,有一个“述”与“评”的关系问题。孔子“述而不作”的做法,用在文艺评论方面总是不相宜的。论点的提出,不但要靠详尽的资料以作论据,还需要细致的分析,周密的推理和科学的归纳,这样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因此,推理论证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可说是论文的命脉所在。即使是佛学所说的“顿悟”,即使是司空图那样的形象比附,亦有其内在的脉络可寻。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当别有所指,妙理自在其中,这里且不说它。中国的文论其实并不匮乏,但系统化的理论论述少之又少,许多的真知灼见,往往散落于浩如烟海的笔记诗话里,不下一番“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的苦功夫,实难窥其全豹。思维方式的不同,就导致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文艺理论,一为推理式的演绎,一为感悟式的品评,这两种方法到底孰优孰劣,孰高孰下,这个自当别论。总观你的文论,“述”的成份多,而“论”的成份少,梳理的成份多,而分析的成份少,类似于概说、总纲之属,多有语焉未详处,故与其称为“论文”,倒不如称作“札记”更妥切些。许多很好的看法,只要再作一番深入细致的考究,就不难提炼出颇为独到的见地,而每到这个接骨眼上,你却往往戛然而止,将笔荡开,另作他谋了,这实在是很可惜的。比如,近代诗的尴尬表现在哪些方面,其实质是什么,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尴尬局面?近代诗的流变到底呈现怎样的轨迹,这个轨迹说明了什么,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种流变?诸如此类的问题,应当是论文的主体部分,都有深入阐述之必要。按我个人的理解,愚以为近代诗的尴尬,一方面是诗歌自我运作的必致,一方面是外来文化折射的结果,这是一个日渐衰亡的客观过程,但这还只是问题的表象。尴尬的深层含义是一种看法,亦即在这种衰亡的事实面前所持的态度,换句话说,就是对传统文化的评价问题。正是由于有着不同的价值评判,不同的诗派便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手段,以挽救古诗之颓局。“宋诗派”的“复古”,可说是一种纵向的沿革;“新诗派”的“崇洋”,则可说是一种横向的移植。他们所作的种种努力,都是在维系传统诗歌框架这一前提下进行的,这恰恰是他们努力求变却以失败而告终的症结所在。试以“诗界革命”印证之。“诗界革命”雷声大而雨点小,喧嚣一阵便很快寿终正寝,其中失败的原因固多,但违背诗歌的美学原则当是致命伤。在这里,有一个“目的论”的问题首先需要明确。文学究竟是经世的还是愉悦的,或者说,是功利的还是审美的?从“杭唷”派的发生论来推断,文学其实只是劳动的副产品,是以赏玩为目的的。只是由于后来“经世致用”论占了上风,文学的赏玩目的才被长期掩盖了起来。在这种强大的“经世”主张下,不少人便以诗歌为载体,有意识地去尽“教化”的使命。白居易更是自觉的实干家,但那成效似乎并不大,相较于那些“讽喻”致用之作,人们倒是更喜欢他的抒发不平之气的《琵琶行》和讴歌爱情之美的《长恨歌》。宋代程朱理学大盛,“经世”论更加猖獗,这导致了“因理害情”的恶果,宋诗较唐诗出现了全面倒退。这是为什么呢?恰如严羽所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因为美与善并不总是统一的,诗追求的终极目标是“美”而不是“善”,过分强调“功利律”,结果只能是导致美感的消解。套用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的说法,诗应该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诗之美,很重要的是来源于形式,而不是内容。其音节,句式,结构,技法,这些形式因素产生的美感,是单纯的文字内容所不能具备的。比如,“国风”每节文字大体一致,仅个别字有出入,这不仅不会给人以雷同和拖沓之感,反而使人于回环往复中一唱三叹。 这种表现形式后来在文人诗中失传,倒是在目下的流行歌曲中再度出现。古典诗歌的这种形式之美,经过长期的历史积淀,成为一种美学定式,一种美学传统,简直就是中国诗歌的“集体无意识”(荣格语)。这种美的形式的最成熟标志,当是七言律诗的出现。胡震亨《唐音癸鉴》云:“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贯珠,言如合璧。其贯珠也,如夜光走盘,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盖,而绝无参差扭捏之痕。綦组锦绣相鲜以为色,言商角徵互合以为声,思欲深厚有余而不可失之晦,情欲缠绵不迫而不可失之流……庄严则清庙明堂,沉着则万钧九鼎,高华则朗月繁星,雄大则泰山乔岳,圆畅则流水行云,变幻则凄风急雨。一篇之中,必数者兼备,乃称全美。”由此可见,古典诗歌是一种模式化了的美学形式,按结构主义理论的说法,乃是自成格套的符号体系(sign  system),就象山水画与书法一样,有着特定的概念,意境和韵致,它就象一串串约定俗成了的美学符号,一经有序地排列组合,就会唤起人们的审美愉悦。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美不是取决于内容,而是取决于形式。而“诗界革命”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用新概念、新思想来拯救诗歌呢,还是用诗歌去实现他们“救亡图存”的大旨?因为存着求“善”而不是求“美”的目的,他们的求变手法就难免会误入歧路。他们的诗歌改革,无非是向旧诗植入新名词、新概念罢了,而这些根本就不具备传统美学的特质,与古典美学原则恰是圆枘方凿,格格不入。因此,这些新东西的入诗,不但不会给旧诗带来一丝的清新气息,反而给人一种沐猴而冠、不伦不类的感觉。于是,黄公度与梁任公的创新,被人讥为“画一幅仿宋人山水,随便加上一位穿西装的人物”。话虽说得不无尖刻,却也说着了他们的短处。存着“经世致用”的目的去做诗,则必然有意无意地去追求所谓的宣传性、战斗性,从而破坏诗歌的审美律,这是与诗歌的根本属性背道而驰的。要去宣传新思想、新主张,不去写杂文、搞演讲,却费力不讨好地填古诗,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文章的结构到底以何为佳,怎样表达更有效果,这实在并无定式可言。大凡论文也者,一般都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甲乙丙丁若干部分,ABCD若干层次,提出问题,分析论证,得出结论,这样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我曾看过不少这样的东西,文章构成大致是时代背景、作者绍介、作品分析的“三段论”,解读本文(text)则一例是思想倾向与艺术特色的“二分法”。这样写出的论文,就象机器批量制造出来的工业品一样,千人一面,千篇一律,面目可憎,令人难以卒读。这种时兴的“新八股”,毫无个性,一无机趣,是一种死的东西,它代表的只能是白话文的堕落。反观“五四”时代的文学研究,那些学贯中西的大家里手,皆能笔走龙蛇,自出机杼,见识自是不同凡响,而那运笔的功夫,也能妙语连珠,耐人回味。那是活的文字,有一种灵动的东西在里面,那是活跃的智慧火花在冲撞,那是超拔的才气在四溢,这论文本身就已美不可言了。而看看时下的所谓“论文”,是足以令人气闷的。其思辩之美固然是谈不上,文采之美也早已荡然无存。那些夹缠不清的长篇大论,云山雾罩,让人头大,语言则干瘪苦燥,味同嚼蜡。更有甚者,简直就象毛泽东揶揄的“党八股”一样,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很奇怪:论美的文章读来怎么就没有一顶点儿的美感呢?解读完“美”之后,“美”却没了,这是哪门子的文艺理论,这究竟是“美”学还是“丑”学?时文之弊,早已为许多有识之士所诟病。新文化运动已愈近百年,白话语体却沦落到今天这样一个可怜的地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也。无奈之余,人们不得不把目光移向久违了的古诗文,于那些发霉的故纸堆中,重温那份已逝的美的感觉。当然,这并不能证明古文有着多么诱人的魅力;相反,它只能说明时文的每况愈下。“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真真一句老话也。说起论文的美感,还有个理性与感性的矛盾问题,亦即应如何把握理与情的分寸,使之珠连璧合,相得益彰。按理,论文讲求的是理性,过多的情感显现会妨碍得出持中之论。比如历史学上,就提倡一种“不隐恶,不溢美”、“秉笔直书”的精神,反对历史着述中掺杂任何主观感情色彩,即使免不了爱憎褒贬,也只能隐藏于冷静客观的事实述论中,做到“一切让事实说话”,这被称为“春秋笔法”,孔子更视董狐为治史的楷模。在这种悠久的传统下,司马迁的《史记》就颇得后人微词,以为过多感情因素的介入,难免会影响对历史作出正确的判断,也就不容易做到“直书”与“实录”。其实,《史记》在二十四史中是最可信也最可读的一部,可读的原因正在于有这份真性情在;可信的原因,也正在于让人觉得历史的实在。在司马氏笔下,历史不再是一堆堆冷落荒郊的枯骨,而是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活剧,那些跃然纸上的鲜活的生命,他们的成功与失败,长啸与悲鸣,让人觉得这才是历史的真面目。反观其他史书,倒多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功德碑。那些卑微怯懦的刀笔吏们,战战兢兢地奉旨修史,未曾展卷而意图早明,只有循规蹈矩,曲意迎合,又哪里会有什么信史可言呢?郭沫若自有治史之才,于史学亦多有建树,但后来曲学阿世,不成体统,徒授后人笑柄,思之良可悲也。陈寅恪那样的大家毕竟是不世出的,长者远逝,空谷足音已渐不可闻;广陵曲散,难道真地成为千古绝唱了吗?陈氏之《柳如是别传》,在我看来不仅是治史的典范,亦是一篇感情充沛、寄予忧思的祭文,是很得“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旨的。在真正的治学大家手里,理性与感性是不成其为矛盾的,它们不仅能够“可得而兼”,而且能够互衬其美。若悟得此中三昧,则为文之道不远矣。因此,一种别开生面的论文法,当是自由意志的快意挥洒,要么鲲鹏展翅,翱翔碧海蓝天,要么勒马长城,静观关山冷月;要么大刀阔斧,驰骋千里之外,要么精雕细镂,腾挪方寸之间。或提其要,或钩其玄;或探其幽,或发其微,可听大江东去,可看小桥流水,开合随意,庄谐由心,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如此不拘格套,我行我素,持论能不独到,为文安得不美?
  至于一些具体而微的方面,因我于清诗所知实在寥寥,不敢妄加揣测,只能就其大者概言之,所谓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仅得些皮毛而已。在此,只就龚自珍多谈几句。前些日,翻一本伍立杨新出的随笔集《霜风与酒红》,其中一篇《我敬魏默深》的小文,力排众人推崇陈三立之持论,独称魏源之诗。但相较之下,我还是觉得龚自珍更胜一筹。为什么呢?单就其人其诗来看,他的“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的抱负固不必说,他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的格调亦自不俗,甚至就是他的“温柔不住住何乡”的放浪形骸之举,则更见其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故其诗高扬飞越,奇伟瑰丽,多慷慨不平气,多缠绵悱恻意,在清季诗坛,可谓卓尔不群,独树一帜的了。总观其人其诗,经世致用的成份少,而张扬个性的成份多,沿袭陈套的成份少,而不拘一格的成份多,可说既是大厦将倾的先觉者,又是思想启蒙的先行者,实是开一代诗风的大家。而从龚氏在整个清诗中地位之特殊性来看,意义更有大者在焉。中国诗歌,经历过两次大的转折:一次是从《诗经》、《楚词》到唐诗,这是古体诗向近体诗的转折,是民歌体向文人诗的转折。民歌那种自由活泼的排列组合形式,渐渐被一种讲求格律的谨严整饬形式所取代,平仄音韵等外在因素在诗的构成中占有极高的地位,这次转型使诗歌的模样大变。再一次便是由近体诗向自由体的转折。这一次是话语体系的转型,即由文言语体向白话语体的转变,体制格律等因素不再构成诗的要素,甚至出现了被称作“分行的散文”的自由体,它是对音韵格律定式的彻底颠覆,这次转型,标志着古典诗歌的全面终结。而龚自珍恰好是第二次大转折的一个坐标系,古典诗歌的丧钟可说是由他第一个敲响的。我觉得,你把龚自珍划归到近代诗中去考究,是一个颇值得商榷的问题。龚氏卒于1841年,而通常是把鸦片战争的爆发作为近代史的揭幕式的。因此可以说,龚氏是严格意义上的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他既是古典诗的掘墓人,又是近代诗的奠基者。考究龚氏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说明一个基本的事实,即诗歌创新的动力,乃是源自一种文化的内核特质,而不在外来文化的介入与否。即使没有外来文化的大规模渗透,古典诗歌也会照常走向没落的。只不过是,外来文化的汹涌而至,无疑加速了它的瓦解过程。龚氏的忧思,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黍离”之忧,也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救亡”之思,乃是对传统文化不可挽回地走向没落的孤独叹息;龚氏的求变,既不是对经典诗歌“溯本求源”式的简单回归,也不是对外来文化“拿来主义”式的直接移植,乃是古典诗歌行将就木的最后挣扎。这就是龚氏的意义所在。至于龚氏之后的诸流派,那只不过是古典诗歌的回光返照罢了。无论是“宋诗派”有多少的高招妙着,无论是“新诗派”作怎样的闪转腾挪,也不可能挽救古典诗歌灭亡的命运。这既是势所必然,也是理所当然。而要不了多久,胡适的“尝试”在那里蠢蠢欲动,准备粉墨登场了;而郭沫若的“女神”也已怀胎十月,即将一朝分娩了。这是一种凤凰涅盘式的痛苦蜕变。它经受过欧风美雨的洗礼,它拿来了外国诗的别样体式,创造出一种诗的异端——自由体,从而宣判了古典诗歌的“死刑”。但是,只要我们稍微留心就会发现,那早已孕育了的“胚胎”,依然是我们民族固有的“精血”。它的根是《诗经》,它的本是《楚词》,它的温床是无与伦比的唐诗宋词元曲。当然,它的那层遮风蔽雨的帏幔,不消说的是捉襟见肘、摇摇欲坠的清代诗歌。就在这败絮烂缕的襁褓中,一个新的“宁罄儿”即将诞生了。他将用他的第一声稚嫩的啼哭,划破两千年古典诗歌的漫漫长夜,庄严地宣告一个诗歌新纪元的到来!
  信马由缰,不知所止,胡诌一通,不涉理路,倒叫老弟见笑了。不过,若能于你的古诗研究有蕞尔之微的启发,则幸甚。(齐蜀)
  2001,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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