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出与借入
齐蜀
汉语也有短处。比如这“借书”的“借”字，就实在有些含糊不清。究竟是借出还是借入，需加些注脚才能让人明白。倒不如英文来得干脆，lend 和 borrow，便解决了。记得上初中时，学过袁枚的一篇《黄生借书说》，那“借”字便相当于英文里的 borrow 了。
随园主人向黄生细说向人借书的诸般好处，甚至以为“书非借不能读也”。这话其实太片面，藏书汗牛充栋者固然未必真读书，但不能就此推论出家无片纸者就能勤奋好学。这很有些“鸡与蛋”的冠军之辨，不谈也罢，还是说借书。我不曾深味袁才子所谓 borrow 的大裨益，但照理臆想也可知其大概。试想，借书来读不用花钱，就象买卖人之不用投资就能创利润，比“短平快”项目更合乎市场规律，无本而利，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呢？
尽管我不曾深味 borrow 的大裨益，却很知道其中的不便处。一些书籍须常置案头以备随时翻阅，一些重要段落须作出标记以供日后查检，一些绝妙美文须趁兴咀嚼方始尽兴，一些心得须边阅读边眉批才能过瘾…… 诸如此类，都是无法“靠他人酒杯来浇自己块垒”的。而且，向图书馆借书终究是要归还的，不小心在上面划几道杠子是要被罚款的，向他人借书是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遇到断然不允是很没有面子的。总而言之，借书之难，难于上青天！
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自己买书。工薪阶层，穷不过半月，富不过十天，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坚持一下，便很快进入了下一个“轮回”。趁着兜里有钱，列出专项开支，偷偷溜进书店，环视书架上琳琅满目的新书，好不眼馋！众里寻他千百度，披尽黄沙始到金。突破一排排琼瑶、金庸的包围，越过一道道热点追踪、名人艳事的阻挡，终于觅得好书一部，喜得抓耳挠腮，恰如孙猴子溜进了蟠桃会。但一瞥见书价昂贵，不免又心生怯意。攥攥口袋，翻翻书目，踌躇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买回家。被老婆发觉后硬起头皮死撑，还要满脸作悔恨愧疚状，用眼角小心翼翼瞧老婆脸色，果然老婆臭骂几句便告一段落，顿时如获大赦，一身轻松，不亦快哉？十几年苦心经营，堆沙成丘，集腋成裘，购书逾千册，摆满两书橱，闲暇时坐拥书城，燃上一支烟，泡上一杯茶，随手抽出一本书流览，觉得人生得意处莫过于此。
有了藏书，就爱炫耀，宛如“大款”斗富，仿佛“大腕”争强。如此炫耀的结果，自然是自己得了许多的赞美和羡慕，而别人则用了这廉价的赞美和羡慕，兑换去一张张永不作废的借书票。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有人将借去的书籍随翻随圈，随看乱扔。有的灵感勃发，想步金圣叹之后尘，要继毛宗岗之余绪，时不时挥毫泼墨一番，硬是将你的印刷品改造成了手稿本。又有的意兴阑珊，就将借来的书籍或丢在沙发上，或扔到床底下，用餐时顺手撕几张揩净桌面，上厕所又用它来处理后事。如此这般，你借出时干净整洁，新发于硎，收回时就不免破烂不堪，面目全非了。闲来无事，清点藏书，时常发现许多书籍如泥牛入海，杳无踪影。最让人难受的，莫过于上下卷的小说没了上卷，或是三册套的文集少了一册。那感觉，就象看见一个好端端的美女，忽然间变成了一位伤残人士。美人断臂，作雕像看倒无妨，有种所谓的残缺美，但假如一个血淋淋的活人立在你面前，那可就有点惨不忍睹了。于是痛定思痛，庄严地发出最后通牒。但人家并不当它是严重的外交事件，甚至有的还嫌你小气，没有哥儿们义气，好听的，说你一句：“不就一本破书嘛，看你心痛的样子，象丢了老婆似的，至于吗？”难听的，则回敬你道：“看你的书是抬举你，如今这年头，书籍论斤卖，报刊满天飞，谁还拿这破玩意儿当宝贝？书呆子见识！”
痛定思痛，终于明白了 borrow 与 lend 的利与弊，遂打定主意只借入不借出。对于借来的书，虽发狠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也来他个刘备借荆州——有来无回，但每闻书香，便如沐春风，顿时心平气和，对书籍必加倍爱惜，以图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对于借出的书，也曾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只是心机有限，苦无良策。有人在书架上发表公告： “书与老婆概不外借”，这确是被逼无奈之下想出来的高招。我有心效法，又恐老婆反对，只好作罢。虽常下决心不再外借，可惜自己意志薄弱，关键时刻总是经不住考验，遇到别人软泡硬磨，每每堕人彀中，如其所愿。借出之后呢，又总是后悔不迭，一直为那些书的命运担惊受怕，而结果当然证实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歇，自己的藏书便大量流失。
为此，老婆常叹气：“你呀，真是不可救药。”我则自嘲：“不对，应该说是药不可救。”老婆不以为然：“那还不是一样？”我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前者责任在我而不在药，后者责任在药而不在我。看了这么多年的书，这点差别我岂看不出乎？”老婆将白眼一翻，不再理我。我则有些没趣，就一人傻想：等到将来科技发达到某种程度，终于能够研制出一种灵丹妙药，可治愈我好向外借书的毛病，我的藏书或许就能得以保全了。
1995，5，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