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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7 19:22
鄌郚总编

丁丑大荒记

  丁丑大荒记
  昔圣门论政,以足食为先,盖民以食为天,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理固然也。是故人之得免于凶年饥岁者,当以“耕九余三,耕三余一”为常经焉。圣王制,不然,则民救死亦不瞻矣,奚暇治礼义哉!
  光绪三年,岁次丁丑,春三月微雨,至年终无雨,麦微登,秋禾尽无,岁大饥。平(指平阳,今临汾一带)、蒲(指蒲州,今永济一带)、绛(指绛州,今新绛县,当时墨守成规河津、稷山、闻喜等五县)、解(指解州,今运城市一带)等处尤甚。先是,麦市斗加六,每石粜银三两有余;至是年,每石银渐长至三十二零。白面每斤钱二百文,馍每斤钱一百六十文,豆腐每斤钱四十八文,葱韭亦每斤钱三十余文,余食物相等。人食树皮、草根及山中沙土、石花,将树皮皆剥去,遍地剜成荒墟。猫犬食尽,何论鸡豚;罗雀灌鼠,无所不至。房屋器用,凡属木器,每件卖钱一文,余物虽至贱无售。每地一亩,换面几两,馍几个,家产尽费,室如悬罄,尚莫能保其残生。人死或食其肉,又有货之者,甚至有父子相食,母女相餐,较之易子而食,折骸以爨为尤酷。自九、十月至四年五、六月,强壮者抢夺亡命,体弱者沟壑丧生,到处饥殣相望,往来饿殍盈途。一家十余口,存命仅二三;一处十余家,绝嗣恒八九。少留微息者,莫不目睹心伤,涕泗啼泣而已。此诚我朝二百三十余年未见之惨凄,未闻之悲痛也。虽我皇上账贷有加,粮税尽蠲,而村共绝户一百七十二户,死男女一千零八十四口。总计人数死者七分有余。虽曰天灾,抑亦人之未预谋于早也。
  大荒至今已六年矣,比岁丰登,人已少苏。村众欲志以垂戒后世,首事者嘱余以记之,余素拙笔墨不文,略将事之颠末,书诸贞珉,俟后之览者,将有感于斯,以足食为先务,而凶年免于死亡则幸甚。
  本村邑庠生员玉阶    吕步云    撰文
  本村后学从九选卿    吕升奉    书丹
  合村乡地首人        吕吉泰    裴慎躬    程发荣
  裴守道    吕复进    裴芝贵
  裴继康    程闰德    贾邦豪
  裴纯生    吕晋源    裴勤修     立石
  大清光绪九年岁次癸未    姑洗月    榖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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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8-12-27 19:23
鄌郚总编
  《丁丑大荒记》注后小记
  《丁丑大荒记》是一则铭荒碑文。现任农委副主任的 W 同志,六十年代途经五图公社某村,遇一石碑,上面所刻的正是这则铭文。当时,“三年困难”的阴影刚刚散去,人们对饥饿仍然心有余悸。所以,他一遇此碑,顿感弥足珍贵,便笔录而回,后又请书家重抄成卷,小心收藏。事隔多年,渐已忘却,今年大旱,忽又念及,回家翻箱倒柜搜出,这才使它重见天日。
  他欲将碑文达于上听,以收资政之效,嘱余为其标点并作注释。余将碑文阅一过,顿生好古之心,遂去原处寻觅,但石碑已没,想是被人掮去建了猪圈也。遍稽地方史料,此碑均不见载。观其文笔,尚属上乘,当出自地方硕儒之手。今年大旱,重整碑文,实有别种意味。遂不揣鄙陋,勉为其难,标点分段,略加注释。是耶非耶,质诸方家。
  中国文人受儒家“民本”思想的濡染,故历来就有重农惜民的传统。这从大量的“悯农诗”中就可约略看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沉吟,“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慨叹,正是此种思想的集中体现。但细究这类古代文人,多是手中并无实权的芝麻小吏,或者干脆就是“处江湖之远”的一介布衣,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只能发些悲天悯人的空议论,寄望引起明君贤臣们的注意,一旦良心发现,发些慈悲,施些仁政,好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本文作者也不例外,在文章结尾处写道:“俟后世之贤者,将有感于斯,以足食为先务,而凶年免于死亡,则幸甚。”这是古人行文的惯例,与柳宗元《捕蛇者说》里的“以俟夫风人观者得焉”相较,简直如出一辙;而与现在某些新八股里的“古人尚且如此,难道我们什么什么人反而不能怎么怎么样了吗”之类高论相较,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作者秉承“不溢美,不隐恶”的史家“直书”传统,以素朴之笔详叙那次(光绪三年?)的大荒情状,“到处道馑相望,行来饿殍盈途”的凄惨,“父子相食,母子相餐”的残酷,直令人闻之则毛骨悚然,思之则不寒而栗矣。古代有“易子而食”的说法,想是不忍吞食自己的亲骨肉,便换他人的精血来吃,图个眼不见为净吧?我对于古书上的这类记载,向来持怀疑态度,以为人毕竟进化为人,总不至于会野蛮如斯。直到有一回,听一位姓曲的老同志讲述三年“自然”灾害,说他曾亲眼目睹一个小孩,因饥饿难耐竟吸吮自己的手指,最后将手指舔舐得露出骨头,我这才相信,饥饿的可怖实在远超人的想像。圣人对于杀牛宰羊这类的残忍事,向来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甚至将“君子远庖厨”作为人皆有恻忍之心的证据。但因自己长期受“疑古派”的教诲,故而总觉得圣贤书里隐藏着太多的虚伪。不知到了起码的生存都受到威胁的境地,这些君子们还能剩下多少恻忍之心?实情往往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仁义道德的空洞说教就没有任何约束力了。亲情人伦尚且可以不顾,何况是别的呢?虎毒不食子,乌鸦知反哺。但自视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做不到这一点,真个是禽兽不如了。求生退化了文明,生存还原了本能,这就是历史的真相。难道,你还会相信那些专为帝王将相歌功颂德的所谓“正史”吗?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灾荒的实质有所感悟:“虽曰天灾,抑亦人之未之悲于旱也。”在作者看来,天灾与人祸是一对孪生兄弟。从某种意义上说,天灾正是人祸的集中反映,是人祸推波助澜的必然结果。只要对此有所警觉,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就能防患于未然,至少可以降低灾难的程度,使人类免遭灭顶之灾。然而,人总是不长记性,一旦头脑发热,陷入迷狂,就连神仙也拦不住。“大跃进”的闹剧不正是如此吗?作者清醒地认识到生存对于民众的重要性,对于执政者来说,这也是维系统治的基础。的确,民以食为天,“得之则生,非得则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纵观古今,当人们无以为食、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便只有铤而走险、揭竿而起一途了。无数次的农民大起义,大都发生在灾荒之年,显示出人类求生存的顽强和破坏力的巨大。对此,每一位当政者都应该铭记于心,不敢稍忘。这也正是作者之所以树碑以传的缘由和初衷。
  可惜,作者并没有找到避免灾荒的济世良方,而是把抗灾的希望寄托在“耕九余三,耕三余一”的王制实施上。其实,“赈粮救荒”的惠政只是隔靴搔痒,解得了一时的燃眉之急,却不能救一世的殷实富足;“耕三余一”的王政也只是画饼充饥,不唯无实施的有效性,且无操作的可行性。治标不若治本,除患须要去根。在持物质决定论的人们看来,只有致力于发展生产力,并建立起与其水平相适应的生产关系,才能提高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从根本上摆脱掉贫穷、困苦和饥饿的命运。道理虽是这样,但事实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为什么呢?因为农业不是自足的世界,需要商贸来平衡有无,这是经济运行的铁律。可就在这一点上,历朝历代却采取了一项“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殊不知,抑商其实是侵农,重农其实是杀农也!
  但愿这篇铭荒碑文能起到些微的殷鉴之效,也算是不枉费这位收藏者的一片苦心,如此则幸甚!(齐蜀)
  1992,7,24
  补记:
  前几日翻看一本《中国写作文体大全》,忽然看到了《丁丑大荒记》一文,言石碑现藏于山西某地。我赶紧找出以前的笔记查对,发现除个别字句有出入外,两篇碑文竟然完全一致。这倒令我困惑不解了。分析起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本地的碑文是从山西抄来的,二是山西的碑文是从本地抄去的,二者必居其一。但到底谁是源头,其间的流变究竟若何,却实在有些茫然。希望将来能有新的证据,以解我心中的迷团。
  199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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