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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7 19:26
鄌郚总编

齐鲁文化比较简论:遥望海岱

  遥望海岱
  --齐鲁文化比较简论
  刘兴国

  严格地说,这并不是一篇正襟危坐式的学术论文,而只是一些关于齐鲁文化的随感札记。我深知,讨论文化问题异常困难。首先,面临的难题是何为“文化”。权威的解释就不下二百种。从字源看,“文化”一词源出拉丁文culture,有耕种、居住、练习、注意、敬神等多种意项,涉及物质与精神各个方面。在汉字的构成中,“文”同“纹”,是陶器上的修饰,具有美学意味;“化”则是“使具备”、“使成为”的意思,古代特指的对象是未开化的蛮夷,“化”就是“教化”,即通过“教化”使之脱离野蛮,走向文明。《周易·乾卦·文言》:“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这是中原文明中心论者的基本观点。广义上,文化指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总和,又称作硬文化、软文化。狭义上,文化指生存方式、生活习惯、性格特征、思维模式、价值取向和审美心理等。本文采用文化“狭义”说。其次,是方法论问题。对同一史实,用不同的理论解释会得出相反的结论,而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局限性,都难脱“二律背反”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本文不得不采取折衷主义,诸说并用。材料的取舍亦然。要找寻海岱文化之不同,就难免“以偏概全”,不利于己的反例多有,只能熟视无睹,弃之不用。第三,是地域性问题。众所周知,整个周代,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与鲁国的疆域总是变动不居的,某地一时属鲁,一时属齐,所属实难判定。为方便起见,大致以战国时代为准。第四,是时间跨度问题。一般地,齐文化与鲁文化的时间界定,下限当在秦灭齐,也就是战国结束。但考虑到文化演进与历史演进的不同点,对齐鲁文化的下限适当作了延伸,个别问题一直延伸到清朝灭亡。最后,是史料运用问题。论文靠广泛占有资料,经过周密推理,科学归纳,方能得出持中之论。本人才疏学浅,文化学研究更非所长。加之先秦史料相对匮乏,所本不外《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等史书,《周礼》、《论语》、《孟子》等儒家典籍,以及诸子百家之书,然其真实性颇值得怀疑。《周礼》显被后儒篡改,真伪难辨,《左传》、《国语》出于鲁人之手,难保没有地方本位主义,涉及齐鲁关系时更是如此。《六韬》是托名姜太公的伪书,出现的年代不会早于战国;《管子》成书年代也颇有问题,有些章节可能写于汉初;《晏子春秋》传说的成份居多,作为信史引征难免不妥。凡此种种,给齐鲁文化研究带来诸多不便。有鉴于此,本文采取札记形式,只对齐鲁文化的几个明显差异性作概要式的阐释,不作深入探讨。既是随想,所得结论就难免偏颇,尚望大家正之。
  一、重义与重利
  鲁人重义轻利,齐人轻义重利。
  “义利”之辩是中国思想史上的着名论争。甚至以“义”与“利”的取舍来评判人物,“君子”与“小人”由是分野。孔子《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董仲舒认为,“利者,盗之本也。”而“义之养生人大于利”(《春秋繁露》),故君子应当“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由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被汉武帝采纳,儒学成为一统天下的显学,获得历史上的第一次“神化”,“重义轻利”观遂大行其道,长期占据着统治地位,几乎牢不可破。
  《论语·颜渊》载,子贡问政,孔子回答说:“足食,足兵,民信,做到这三条就行了。”子贡问:“不得已非去掉一项不可,应去掉哪一项呢?”答曰:“去兵。”又问:“不得已再去一项,又该去掉哪一项呢?“答曰:“去食。”这可算是最典型的“重义轻利”观了。对此,早在儒学如日中天的汉代,王充就已提出这样的疑问:“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论衡·问孔》)鲁国是孔子的故乡,“重义轻利”论自然根深蒂固。如何公允地评价这一观点?这一学说产生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适应了“大一统”宗法社会的需要,在维持统治秩序、维护社会稳定方面,确实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国封建社会历千年不倒,传统文明五千年延续,儒家学说至力甚伟,功不可没。诚如罗杰·基辛《当代文化人类学概要》所言:“中国文明和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及印度的文明不一样,那些文明在繁盛一时后都终于萧条了,而中国文明的世系一直不断地持续到二十世纪。”对物质利益的轻视,使人不至于沦落为“物的奴隶”,在物质较为贫乏的时候,可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所谓“知足常乐”,“随遇而安”,是也。孔子倡导“食无求饱”,对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活法倍加赞赏;孟子倡导“饿其体肤”,并把它视为人生的必要磨练,只有做到“贫贱不能移”,才能算得上“大丈夫”。久而久之,“安贫乐道”便成为一般民众的价值取向和行为准则。然而,这种思想毕竟是建立在经济极端不发达基础之上的,它在长期适应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同时,对经济的发展起到了恶劣的抑制作用。它把“义”与“利”根本对立起来,认为二者形同冰炭,水火不容。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还只是“重义轻利”;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则把义看得比生还重,物质利益当然就更不在话下了。到宋代程朱理学,更变本加厉,倡导“存天理,灭人欲”,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简直视物欲为要不得的万恶之源了。于是,中国长期处于小农经济的低水平状态,意味着巨大财富和巨大活力的工业革命不可能在中国本土产生,而只能从外部输入。又由于自给自足的农业过于“早熟”,养成了中国人的文化自足感和优越感,形成了对新思想、新技术、新的生产方式的顽固排斥,故工业革命的输入不可能是“和风细雨”式的,而只能是“狂风暴雨”式的。以这视角审视鸦片战争,则会有全新的观感。鸦片战争一方面揭开了民族耻辱的序幕,一方面又吹响了文明进步的号角,民族救亡与因循守旧合流,维新图强与崇洋媚外同辙,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独特景观。
  齐国“重利”,故国富民强,成为春秋“五霸”之始,位列战国“七雄”之首。《史记·货殖列传》:“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到齐国迁都临淄时,齐国已是幅员辽阔的“万乘”之国,都城临淄也是六国中首屈一指的大都会。《史记·苏秦列传》:“齐国南有泰山,东有琅邪(琊),西有清河,北有勃(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临菑(淄)之涂(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齐国因国富民强而声名远播,秦国的使者张仪就作过这样的评价:“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无过齐者。”(《战国策·齐策》)按照马克思的理论,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物质决定意识。《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而这持“物质决定论”的管仲,便是齐桓公的卿相,在他辅政期间,齐国空前强盛,成为显赫一时的霸主。管仲认为:“利不可法(废),故民流。”“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于是他奉行姜太公“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的基本国策,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大力发展货币经济。所谓货币经济,就是通过操纵货币市场,以价值规律调节生产。《史记·齐太公世家》:“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索隐》按:“《管子》有理人《轻重》之法七篇。轻重谓钱也,又有捕鱼,煮盐法也。”管氏“轻重”法,梁启超谓之曰“国家资本主义”(见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还是颇有道理的。后世所谓“资本主义”(capitalism),是一个用滥了的词汇,意识形态的界定给它披上令人惊悸的政治色彩,致使它歧义丛生,它的本来意义反而模糊不清了。其实,它不过是市场经济的一种运作方式罢了。齐国之“轻重”法,固然带有垄断资本的性质,但既非后世所谓“官僚资本主义”,亦非社会主义之“国营经济”,它只是一种政府的理财手段,在彼时彼地,它是合乎经济规律的理想模式。这种模式又是开放型的,用今天的话说,其做法就是制定优惠政策,优化发展环境,形成“洼地”效应。《国语·齐语》:“通齐国之鱼盐于东莱,使关税几(稽)而不征,以为诸侯利,诸侯称广焉。”《管子·轻重乙》:“请以令为诸侯之商贾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刍菽,五乘者有伍养,天下之商贾归齐如流水。”齐国之所以由“地泻卤、人民寡”的穷国弱国,一步步成为可以号令诸侯的超级大国,实赖“重利”主义也。
  可惜,产生于“鱼盐之利”的“重利”观,虽能一枝独秀于海岱之间,但与以中原文化为大背景的“重义”观相较,它毕竟缺乏持久的韧性,当秦国实行“远交近攻”的战略,将六国各个击破,一统宇内后,当汉武帝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专制后,当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大行其道后,“重义”思想终于占了上风,而“重利”思想从此就“运交华盖”,再也难以抬头了。诚如明代赵用贤《管子书序》所言:“夫五伯莫盛于桓公,而管仲特为之佐。自其事羞称于圣门,而其言悉见绌,以为权谋功利,学者鲜能道之。”然而管仲的所作所为,是连孔老夫子也承认的。《论语·宪问》:“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披)发左衽矣。”反是到了他的徒子徒孙那里,竟然把管仲的“权谋功利”思想看得一钱不值,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这说明,先进的思想虽然具有方向性,却并不总是能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在落后思想占主导的地方,它的命运恰恰是悲剧性的。列宁指出:“几何公理要是触犯了人们的利益,那也一定会遭到反对的。”(《列宁全集》第二卷第1页)《管子》学说的由显转隐,导致了一个农耕民族长达二千年的自我陶醉的迷梦。这场迷梦的终结,要等一群欧洲的海盗来打破,因为他们拥有的不仅是鸦片,还有坚船利炮。从此,中国走上了艰难的近代化之旅。
  二、俭啬与享乐
  鲁人勤俭节约,齐人追求享乐。
  《史记·货殖列传》:“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在这里,司马迁指出鲁人的特点之一是“俭啬”,并分析造成这一“性格”的原因有二:一是“俗好儒,备于礼”,即受儒家“君子谋道不谋食”思想的约束,崇尚节俭,不事铺张;二是“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即经济基础薄弱,缺乏享乐的资本。司马迁真是目光如炬,切中肯綮。鲁人崇尚节俭,是由“重义轻利”观来的。“重义轻利”导致“节欲主义”,“弃利取义”则导致“禁欲主义”。孔子在《论语》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节俭”问题。《学而》:“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八佾》:“礼,与其奢也,宁俭。”《述而》:“奢则不孙(逊),俭则固。”当有人向孔子询问他对管仲的评价时,孔子说:“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而在齐国,管子的“三归”问题是构不成所谓道德问题的。《史记·管晏列传》:“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墨家本于儒学,虽然别张旗帜,自立门户,但在节俭问题上,与儒家可说是一脉相承,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墨子·节用》主张“节葬”、“非乐”,认为过度消费会阻碍生产,唯有节俭才能形成积累,实现经济的再生产,这是一种典型的小自耕农和小生产者的见识。到程朱理学,则全面否定“享乐”思想,高扬“禁欲”主义。如程颐说:“欲之害人也。人之为不善,欲诱之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五)朱熹也说:“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味,鼻之欲臭(嗅),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清者,岂可胜言也哉?”(《经筵讲义》)按照这个标准,人们只有不食人间烟火,喝西北风去了。
  齐人追求享乐,可从娱乐业发达窥其一斑。《史记·苏秦列传》:“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从这里看出,齐国单是乐器就有竽瑟琴筑四种之多,而斗鸡、赛狗、赌博、踢球等娱乐项目也可列诸侯之冠。《管子·地员篇》载有“五度相生律”,它不仅是我国乐律学的最早记载,甚至比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提出的乐律理论还早140年,是当时世界上最领先、最科学的生律法。《事物记源》:“鲁定公会齐侯于夹谷,齐宫中之乐有俳优戏于前。此孟优戏之始也。”近世田野考古提供了大量实证:济南无影山西汉墓陶俑、临沂银雀山西汉彩绘女舞俑、沂南汉墓百戏画像,潍坊南郊甚至发掘出属于“龙山文化”时期的陶埙,它们无一例外地都出土于齐域,而鲁地这方面的发掘尚不多见。难怪,孔子听了齐《韶》乐,竟然“三月而不知肉味”;而“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也是选择去享乐思想盛行的齐地混饭吃,而不是选择去那个视享受为堕落的鲁国。管仲走得更远,他公然创办官娼。清褚学稼《坚瓠集续集》:“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也。”这种做法,早于雅典梭伦五十年,管子“女闾”制实为世界官娼之鼻祖。从饮食文化方面,亦可找到这方面的证据。山东菜系简称鲁菜,居中国四大菜系之首,其构成一为齐菜,一为孔府菜,一为胶东菜,而占主导地位的是齐菜。齐国的易牙“善和五味”,居然凭借这一技之长成为齐相,可见齐人是多么地耽于美食享受。北魏时齐人贾思勰着《齐民要术》,对齐人烹饪技术多有总结,记载齐地菜谱甚夥,这些应当是今日鲁菜的主干。又,齐人善饮。《后汉书·东夷传》:“东夷率皆土着,喜饮酒歌舞。”《史记·滑稽列传》:“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晏子春秋》中《谏上·五》说,齐景公饮酒日夜相继。“上有好者,下必效焉。”宫廷如此,下层饮酒之风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为什么齐国享乐思想兴盛?可照司马迁物质与精神“二分法”推理,物质基础方面,齐国除有“桑麻之业”外,还有“鱼盐之利”;而且工商业较鲁远为发达,所谓“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工商业的发达必然带动娱乐业的兴起。精神方面,齐国没有鲁国“孔孟之道”的约束,没有“存天理、灭人欲”的拑制,故追求享乐视为当然。《管子·侈靡》:“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足其所欲,赡其所愿,则能用之耳。”《管子·牧民》提出民有“四欲”、“四恶”,主张“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故以其四欲,则远者自亲;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这种对人的需求心理的分析,与近代西方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惊人地相似。相差数千年,相隔几万里,中西方竟然分别诞生相同的理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因为受儒家思想影响较轻,故佛教、道教在齐地广为传播,青州之佛像,崂山之道观,是佛道兴盛的实证。而全真教兴起于山东半岛,成为中国后期道教的集大成者,也决非偶然。佛教汉末才从印度输入中土,这里暂且不论。而道教属本土宗教,其清修的目的不是摒弃世俗享乐的“禁欲主义”,而是“羽化登仙”,也就是“长生不老”。“长生不老”的追求,不可能出自温饱尚无保障的“小康”之家,而必定出自衣食无忧的富贵之家。道教有一项求长生的“房中术”,就是“采阴补阳”,这显然与享乐主义有关,与崇尚节俭、主张禁欲的儒学则是圆枘方凿,格格不入。
  享乐思想在农耕时代一直受到批判,尤其在“禁欲主义”盛行的时代,它更背上十恶不赦的骂名,只有当工商业达到一定程度时,它才逐渐有了一点点的市场,而要真正为它彻底“正名”,更需大大滞后。在中国历史上,历代朝廷都视农为“本”,视商为“末”,无一例外地推行“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就是利用国家机器强行干预经济,人为抑制商品经济发展,以维护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长期稳定,消费供给不足则靠“节俭”低水平维持,任何超出常规的消费均视为“铺张浪费”,任何生存之外的享受都视为“荒淫无度”。就是到了当今中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初,听听音乐跳跳舞,不是还被视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生活方式”吗?节俭源于不足,享乐源于富足。从某种意义上说,节俭思想容易造成需求的低迷,难于拉动生产,使生产与消费陷入低水平的简单重复中,不能实现“螺旋式”上升。而享乐思想却能大大刺激消费,拉动“生产”这驾马车快跑。这种生产消费关系理论,如今差不多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经济学常识了,但人们认识到这一点,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远在春秋战国时代的《管子》,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并明确地提出了这一主张。《管子·侈靡》:“事末作而民兴之。”意思是说,重视发展工商业,人民才能够充分就业,经济才能够长期振兴。又说:“不侈,本事不得立。”意思是说,不刺激消费,农业就根本站不住脚。在古中国长达数千年的“重本轻末”、“重农抑商”的惯性下,在众口一词的崇尚节俭、反对奢侈的舆论声里,《管子》的主张不是显示出一种超越时空的革命性吗?在市场经济逐步深入的今天,如果我们还是沿用传统的视觉审视“享乐主义”,简单地采取对与错、好与坏的道德尺度评判之,那我们实在连《管子》时代的智者的见识都不如了。这里倒用得着恩格斯的一段话,他说:“人们认为,当他们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他就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但是他们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的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威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233页)这应当成为我们衡量“节俭”与“享乐”观念的崭新标尺。
  三、崇仁与尚武
  鲁人崇仁重德,齐人喜伐尚武。
  近世有所谓“德治”与“法制”之说,一为软性,一为硬性,一靠自觉,一靠强制,这分类可比附“崇仁”之道与“尚武”精神。这样比附有什么依据?“德治”之说源于儒家“仁义道德”学说,主张“去武行文,废力尚德”,“罢关梁、除障塞,以仁义导之”。(见桓宽《盐铁论》之《世务》篇)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宋襄公,他与楚国作战,还要讲求“仁德”,认为“不鼓不成列”才合于“仁”,“楚未济而击之”则是“害义”,结果坐失歼敌良机,被楚国大败,宋襄公也伤了大腿,三天就死掉了(《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而“法治”与“法家”思想和“兵家”思想均有密切关系。从起源看,兵法本为一家。《尚书·舜典》:“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左传·僖公二十五年》:“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可见,刑法适用的原始对象不是国内民众,而是不肯臣服的四夷。后兵法二家功能分野,军事专主“攘外”,刑法专主“安内”。由于法家重“刑罚”,兵家重武力,与儒家的“以德治国”论形成天然的对垒,故兵法二家也便成了天然的同盟军。秦国以法而强盛,走上一条大搞军事扩张的军国主义道路;齐国以武而扬威,走上一条“挟周室以令诸侯”的霸权主义道路,凭借兵、法这两件利器,齐、秦成为春秋战国时代的两大政治轴心,故兵法二家在那个时代是很有市场的“显学”。
  孔子学说的核心概念是“仁”。《论语》:“仁者爱人。”这是施行仁政的实质或目标。施行的标准是什么?是“礼”。就是必须严格按照周礼的标准推行之,不能有丝毫的走样。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施行的方法是什么?也就是,应通过什么途径来求得“仁”的结果呢?孔子说是“德”。德者,得也。“为政以德”,“大(太)上有立德”,“德之不见,民之无援”。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看作是“三不朽”的伟业,而“立德”更居“三不朽”之首。“修心、养性、格物、致知、齐家、治国、平天下”,按照这样一种“内圣外王”模式,就可以实现“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了。修心养性,就是“德”,也就是靠道德自律,使人人达到“雷锋”那样的思想境界。只要人人都有这样高的道德水准,世界就会“大同”,就会只有“善”而没有“恶”,只有“美”而没有“丑”了。兵法有云:“攻心为上。”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测”,难道指望人人都能成为“活雷锋”吗?故“仁”带来的并不是“大同”,而是太多的虚伪。儒家宣扬的那些高不可攀的教义,实质上很难实行,实行不了呢,就只有靠说假话一途了。大跃进时期,《人民日报》刊登“一亩地收十万斤粮”的消息,人人知其为假,却从没有人说破。而党的一贯主张是“实事求是”,毛泽东在延安时还专门写过《实践论》。这种现象在不懂中国文化的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当然,单纯谴责“道德”的脆弱性很容易,要对历史上的诸多咄咄怪事给出合理的解释,又是另一回事。近看黄仁宇教授《放宽历史的视界》,书中提出一个有趣的概念,叫“在数目字上管理”(mathematical   management),就是把一切纳入一个可用数目量化的体系中衡量和推行,这是现代国家施政的不二法门。而在古中国,是没有这样一种合理的体系的。许多事情难于操作,只能一厢情愿地设计一个笼通的目标和指标,层层传达下去,到底贯彻到何种程度,无法验证,只有靠各级各部门的自觉性了。这种情形,黄先生称之为“将现实理想化、又将理想现实化”的“金字塔倒砌”,并指出其最大弱点是“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not   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实为剀切之言。这是“德”的难于实行;另外,还有一个“礼”的不合时性。孔子鼓吹“克己复礼”,要恢复的是已经气息奄奄的“周礼”,到底还合不合时宜却没有认真考虑,因为做不到“与时俱进”,当然就难以落实,落得个“无人赏识”的下场是情理中事。
  齐人尚武,有很深的渊源。齐地先民部落为东夷少皋氏,《说文通训定声》云:“夷,东方之人也。东方夷人好战,好猎,故字从大持弓会意。大,人也。”齐国的“齐”字,在甲骨文中虽有不同写法,然皆为箭头的象形。(关于齐的解释,历来争议很大。主流的看法是《说文》的理解,也就是齐是小麦成熟的象形,反映的是农业高度发达。这代表的是汉代人的理解,但远非真理。很明显,早在农耕文明之前,齐作为一个文明中心就已存在,这个农耕之前的文明是渔猎文明。)齐先民的图腾是爽鸠,是一种隼鹰。《左传·昭公十七年》:“爽鸠氏,司寇也。”望文生义,“司寇”就是对敌,对外,它是保家卫国;对内,它是打击异端;治国,它是军事司法;生产,它是组织狩猎,由于均与武力有关,后“司寇”演化成为官衔,专主刑狱。由上可知,齐先民是一支从事狩猎的骁勇部落。这种源远流长的尚武遗风,在钱币上也有反映,齐国币是一种用于作战的“刀”币。(主流的观点认为,齐币是农具的象征。这也是农耕时代人们的理解,不能视作定论。事实上,齐国货币出现的年代,不能用一般货币理论去推论。有迹象表明,齐地是中国货币的滥觞地。以物易物与货币并存当是原始贸易的特点。)齐国的开国之祖吕尚,辅佐周文王、周武王打下江山,《史记·齐太公世家》说他“为文、武师”,“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简直把他看成是“军事家”的祖师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齐国就成了兵家思想的大本营,出了一大批杰出的军事家。齐景公时,司马穰苴精于兵法,善于治军,使齐一度威震六国。孙武有《孙子兵法》传世,宋时被列为《武经七书》之首,后渐传至海外,产生深远影响。拿破仑失败后被流放代旺岛始见《孙子兵法》,慨叹说若早读《孙子》就不会有滑铁卢之败;美国西典军校把它列入军官必读书;日本人把它的兵略用于商战,居然由二战时的战败国一跃成为当今世界二号经济强国。孙武的后代孙膑承其祖宗兵法,创下“围魏救赵”的经典战例,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魏国,十三年后,又以“隔日减灶”之法诱敌深入,终于杀死了他的同学庞涓,俘虏了魏太子申,雪了断足之耻。三国时的诸葛亮,他的兵法计谋更是出神入化,毫不逊于他的同乡先人。而鲁国却没有出色的军事家,值得一提的,仿佛只有一个曹刿。
  尚武源于注重现实的精神,立足自身力量的强大。它不相信空泛的说教,而更相信自己的实力。《管子·治国》:“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这种尚武之风与注重现实的精神,最终使齐国走上了一条发展经济、扩充军备、争霸天下的道路。此外,周王朝封吕尚于营丘,本身就含有“以藩屏周”的战略意图,目的是发挥姜太公的军事强项,收服殷商旧部,建立王室屏障,所谓“非鹰扬元勋,不足以弹压东方”(《竹书纪年》),这种政治背景也决定了齐国必须走经济立国、军事强国之路。明乎此,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齐国能够成为兵家思想的发祥地,并孕育出众多杰出的军事家;又为什么齐国要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权主义路线,而不是象秦国那样走上一条穷兵黩武、一味军事扩张的军国主义路线了。司马迁似乎也注意到这种国富与兵强的逻辑关系。《史记·货殖列传》:“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多文采布帛鱼盐。……勇于技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又《史记·苏秦列传》:“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临菑之中七万户,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苏秦的说法也许有夸张的成份,但齐国的军事实力的确不容小觑。齐号称“万乘”之国,以一乘用马四匹计,需供养战马四万匹,这似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然细较也并非不可能。据《管子·大匡》,桓公为结好诸侯,曾为邢国国君筑城一座,赠兵车百乘,甲士千人;为卫国国君筑城一座,赠兵车五百乘,甲士五千人;率诸侯伐狄时,齐国一次就出战车一千乘。又据《国语·齐语》,齐桓公时,齐有“革车八百乘”,仅此就需战马3200匹,革车只是重战车,大量的轻车还没有计算在内。而临淄“殉马坑”一次葬马就达六百匹以上,可知“万乘”之号决非浪得虚名。那么,如此庞大的军费开支又从哪里来呢?一般地,诸侯敛财的常规渠道是按人头或地亩收取超额直接税,鲁国实行的“初税亩”就是如此。齐国的理财手段则迥然不同。管子推行的办法,是“不求于万民而籍于号令”,即不向百姓征收直接税,而运用“轻重术”攫取高额收益。拿控制粮价来说,如果每卖出一石粮加价十钱,以成年男子月耗粮四石计,就相当于每月征收四十钱,这比征用直接税要高出数十倍之多。(见《管子·国蓄》)筹措军费的另一渠道,则是创办“女闾”所得。明人徐树丕尝言:“女闾七百,齐桓征其夜合之资,以佐军需。”(转引自王书奴《中国娼妓史》)至于兵甲的来源,管子采取的是“轻重罪而移之于甲兵”的办法,就是对犯罪者不施以刑法而代之以行政处罚,视罪轻重罚其完成一定数额的军备任务,从盔甲、盾牌、剑戟、弓箭,各式装备一应俱全。这样,不费官家一分一毫,军备供给就能源源不断。因为兵强马壮,齐桓公才敢于对别的诸侯国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不听招呼则诉诸武力。“春秋无义战”,“弱国无外交”。想想清末李鸿章只能在谈判桌前说“yes”或“no”,赚得一个“卖国贼”的头衔,再看看今日美国一强独大,到处横行霸道,却都能找到漂亮动听的理由,个中秘密,不是昭然若揭吗?
  四、重道与重器
  鲁人重道轻器,齐人重器轻道。
  “道”与“器”,是古代哲学的两个专有名词。老子《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概言之,道是宇宙的本始,是“天命”,是“王道”,是“名”,是“理”,是抽象的“玄之又玄”的东西,属唯心主义。器则是“实”,是“有”,是物质的具体表现形态,是可见的实在的东西,属唯物主义。重道还是重器,成为唯物论与唯心论的重要分野。
  鲁人“重道”而“轻器”,典型的例子是孔子。他致力于恢复“周礼”,终其毕生精力,但他的主张是否切实可行,他却压根儿就没有认真考虑过。他说:“君子不器。”(《论语·为政》)意思是说,君子要关心天道、王道等大议题,不要陷入“形而下”的实际问题中去。他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卫灵公》),并认为“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政》)意思是说,君子应当心无旁鹜,一门心思钻研儒学,如果把精力放在那些“谋食”之类的“小儿科”上面,不但毫无用处,而且害己害人。当他的学生樊迟向他请教稼圃之事时,他很不高兴,答曰:“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并骂他是“小人”。(《论语·子路》)这种沉迷于空洞抽象的道理却不屑于解决具体问题的“形而上”做法,看似只反映在孔丘一人身上,却是鲁国积习使然,只不过是由孔子一人具体显现出来罢了。从有史记载至清代,鲁国盛产空谈家,却没有几个像样的实干家。空谈家的代表是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在鲁国,除孔子外,尚有曾子、子思等一干人众。曾子是孔子的门徒,提出“吾日三省吾身”的修养法,认为“忠恕”应当“一以贯之”,提出“慎终”、“追远”等观念,他的思想在《大学》中有集中的体现。子思是孔子的孙子,继承他爷爷的衣钵,进而补充发挥之,把“诚”说成是世界的本原,以“中庸”为其学说的核心,现存《礼记》中的《中庸》、《表记》、《坊记》等,据说都是他的着作。子思后来做了鲁国的卿相,鲁国并没有因他的辅佐而强大,而是“北削于齐”(《盐铁论·相刺》),江河日下,可见他不是称职的政治家。当然,鲁国也不乏“重器”的实干家,鲁班就是一例。鲁班精于木工制造、长于建筑设计,甚至用于军事的“云梯”、“勾拒”也是他的发明创造,传说他用竹片木料作成的“木鸢”,可以在天上飞三天,则他又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航天家”了。由于鲁班多有建树,后世尊他为木匠、泥瓦匠、铁匠、石匠等行业的祖师。就是这样一位成果显赫的“科学工作者”,在鲁国却处处受到压制,被鲁人视为难登大“道”堂奥的下等人,最终将他排挤出了鲁国的地盘。
  齐人则不然。齐人觉得,与其不顾实际地虚构“乌托邦”、“理想国”,不如关注这眼前的世俗世界,实实在在地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在这种“重器轻道”思想的影响下,齐国少有陷于冥思的空想家,而脚踏实地的实干家却层出不穷。以清季以前的名人为例:管子、晏子是很能干的政治家,《管子》一书强调实干精神,如《正世》篇云:“欲正世调天下者,必先观国政,料事务,察民俗,本治乱之所生,知得失之所在,然后从事。”《问》篇简直就是一份详细的社会调查提纲,全文共分六十多个条目,涉及民政、吏治、刑狱、人口分布、经济状况等各个领域,其细致程度,为中外古籍所罕见。《度地》篇提出一整套治水的规划和组织实施的意见,堪称古代治水理论的典范。《地员》篇专论土地与物产,它对土壤性状的分析,对物产分布的归类,达到很高的科学水准,以至于后世农学文献都难以望其项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山权数》中的“赏有功”观点,“民之能明于农事者”,“民之能蕃育六畜者”,“民之能树艺者”,“民之能树瓜瓠荤菜百果使蕃裕者”,“民之能已民疾病者”,“民之知时曰岁且=者”,“民之通于蚕桑、使蚕不疾病者”,都给予“黄金一斤”的重赏,并认为这是“国策之大者”。农工技艺之人,在儒家眼里是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但在齐国,只要做出突出成就,就和立下战功的将士一样看待,都是值得表彰的大贡献。齐地盛产科学家,与齐国的人才战略当不无关系也。扁鹊、仓公、徐叔向、成无已、黄元御、臧应詹、毕荩臣都是有名的医学家,扁鹊创“望闻问切”之法,是中医学的重要奠基人。《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刘洪是汉末天文学家,所着《乾象历》,是我国依月球运动不均匀性而制定的第一部历法。贾思勰是北魏农学家,所着《齐民要术》,对黄河流域的农业生产进行了科学总结;元代王祯撰《农书》三十七卷,是从全国范围内总结农业生产的第一部专着。张行简是历算学家,王居卿是水利家,王辟之是桥梁家,王辟之设计并主持施工的青州虹桥,采用木梁交迭结构,这项技术遥遥领先于同时代。王诏是明代机械家,他为解决农人无钱买牛、耕种落后的问题,依武侯木牛法造木牛,可抵半个牛力,大大提高了当地的农耕水平。即使同是研究学问,齐人也不会去研究那些“大而无当”的空道理,而是专注一业,在各自领域内达到很高的治学境界。东汉经学家郑玄,埋头治学,潜心着述,成果斐然,今通行本《十三经注疏》中,《毛诗》、《三礼》均由他笺注,还注过《周易》、《论语》、《尚书》和《伟书》,是为后世学子仰慕的大学问家。在金石学研究方面,赵明诚编有《金石录》30卷,李文藻着有《泰山金石考》,吴式芬编有《捃古录金文》9卷、《封泥考略》10卷,陈介祺着有《传古别录》、《十钟山房印举》,王懿荣更是清末划时代的大家,他首次发现甲骨文,并第一次将其考订为商代文字,从而开辟了中国历史研究的新纪元。通过齐鲁文化名人的比较,我们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明显差异。重道与重器,取舍不同,真有天壤之别。
  为什么会造成这样巨大的反差呢?文化最高度的概括就是哲学,而所谓哲学,既是世界观,又是方法论,是现实世界的高度反映罢了。考察齐鲁现实社会的状况,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诸门类,不是一篇小文所能说清的。在此,只从其初始作些推究。鲁国的创始人是周公旦,乃周武王的弟弟,与周王室的关系非同寻常,不是外姓人姜子牙之流所能比的。因为具有王室血统,宗庙社稷的观念自然而然就根深蒂固,所以周公旦要时时以维护周室为己任。《史记·鲁周公世家》:“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襁)葆(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叛),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务国。”既知鲁国与周室的特殊关系,则鲁国之关心政治甚于经济、关心宗室甚于封地,自在情理之中了;而孔子之一心想“克己复礼”,也是可以理解的了。齐国则不然。姜太公吕尚虽贵为文武师,又据说是武王的老泰山,但在宗法社会里它终究属于外姓人,是所谓的外戚,到封地来自立门户,与国家毕竟隔着一层。又,吕尚靠兵法和阴权起家,很知道国富兵强的迫切性,故能脚踏实地,解决问题。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姜太公封齐的战略意图,也就是以藩屏护周室,单靠“文”的手法是无法抗衡强大的莱国的。《史记·鲁周公世家》载有这样一段有趣的史实:“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周公旦不愧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他单从报政的“迟”与“疾”上,就能看出齐鲁两国此后的历史命运,他的推理有着预言式的准确。
  然而周公旦毕竟还不够“深谋远虑”,他能预见到鲁国的衰落,却没能预见到古中国长达两千年的停滞。英国着名汉学家李约瑟博士致力于中国古代科技史的研究,终其毕生心血,成就一部巨着,这便是《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从李氏的研究看,古中国虽然科技成果多如牛毛,然皆是适应“大一统”政治需要的成果,如国人津津乐道的“四大发明”就属此类,而真正能带来巨大现实生产力,刺激经济实现腾飞的成果则相当匮乏,故中国无缘酿成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科技革命”,无数次大发展的机遇期一再错过,长期处于“超稳定”的停滞状态。这种停滞,突出体现在生产方式和生产工具的停滞上。拿清末与春秋战国时代作一下比较,我们就会吃惊地发现,两个时代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工具虽有少许的改进,却并无质的飞跃,换句话说,整整两千年间,中国人几乎一直是在原地踏步。而欧洲人却凭借中国人传去的“四大发明”,开始了“地理大发现”的伟大创举,从此欧洲人后来居上,遥遥领先,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了。儒家描绘的那个“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尽管令人神往,却是一袭中看不中用的“皇帝的新衣”。画饼不能够充饥,空想代替不了现实。到今天,中国人终于明白: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五、善群与独任
  鲁人尊重群体,齐人推崇个性。
  鲁人尊重群体的特点,在儒家“仁学”中有集中的反映。孔子说:“仁者,爱人。”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字从人二。”可见,“仁”讲的是“我”与“人”的关系。当子张请教“仁”时,孔子说,达到恭、宽、信、敏、惠五种品德,就是实现了仁。他进而阐述之:“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这里讲的,实际上是调节人际关系的五种基本方法,目的是达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由人际关系推演到社会关系,则是“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对此,孔子有一句极具概括力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而到了儒家经典着作《礼记·礼运篇》,则作了进一步的图解:“人不独亲其亲,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因此可以说,“仁”学是一种伦理本位主义的学说,是一门关于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学问。这种“关系学”看似充满“博爱”精神和“平等”观念,其实却是建立在极端不平等之上的,以牺牲许多个体利益为代价的。孔子说:“克己复礼曰仁”。意思是克制自己的欲望,规范自己的行为,使之合于礼。这思想发展到宋明理学,则上升到本体论层面,成为“去人欲”的精神枷锁。孔子要恢复的“礼”又是什么东西呢?荀子下了这样的定义:“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荀子·富国》)可见,“礼”是一种等级森严的宗法制度,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说得实在透彻极了。试想,在这种“金字塔”式的权力传递中,那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平等关系还能存在吗?古人把“仁”学吹上了天,即使到了今天,也有许多人对它青眼有加,以为仁学有千古不灭的魔法在,可以疗救大工业带来的社会病。殊不知,“天下为公”决不是“生产资料公有制”,“选贤任能”也决不是“民主选举”,“不独亲其亲、独子其子”更不会是基督教义宣扬的“博爱”精神。孟子“民本”思想,曾被后世津津乐道,但它毕竟与现代意义上的“人本主义”和民主思想,相差十万八千里。历史上,重群体、讲关系的“仁”学,造就了讲和睦、讲团结、讲大局的集体主义精神,对于凝聚民族精神,维护社会稳定确实功不可没。但是,它把整体与个体根本对立起来,造成人性自我压抑,心理畸型发展。更要命的是,“平等”思想并没有导致民主主义与公平竞争,反而养成一种盲目从众的趋同心理和不愿出格的中庸思想。于是“平等”思想变成了“平均主义”,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季氏》),要穷一块儿穷,你富了就要瓜分。“打土豪,分田地”,竟然成为中国现代革命的原始内驱力,并显示出不可战胜的威力,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从社会稳定的层面看,在追求人际关系的和谐中,人们耗尽了无数心智精力,而社会则几乎耗尽了前进的动力。
  齐人认同个体价值,富于自由精神。突出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承认个人利益。管仲信奉“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物质决定论,故管仲的施政充分尊重民意,按《史记·管晏列传》的说法,是“俗之所欲,因而与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具体措施是:“修旧法,择其善者而业用之,遂滋民,与无财,而敬百姓。”(《国语·齐语》)对农,采取“相地而衰征”的办法,就是依土地优劣征收不同数额的税赋;对工,使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对商,使之“市贱鬻贵,旦暮从事”。这样,士农工商“群萃而州处”,各安其业,各得其所。(二)尊重个体价值。《汉书·地理志》:“初太公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说文》:“贤,多财也。”可见,贤的本意是指有致富本领,后引申为有才能。《管子·明法》:“功者,安主上也,利万民者也。”这是一种典型的“任人唯贤”的用人方针。“举贤而尚功”的做法,打破了“尊尊亲亲”的等级制和世袭制,为有才者实现自身价值提供了舞台。(三)容忍不同政见。《左传·昭公二十年》:齐景公与晏婴讨论“和”与“同”的关系问题,晏婴认为不同的意见可以纠正君主的偏差:“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战国策·齐策》载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说邹忌使齐威王明白了纳谏的重要性,齐王遂下令:“群臣夷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当面指责君王,公开抨击朝政,不但不受惩罚,而且还得赏赐。这种“以下犯上”的作法,在讲求“君臣之礼”的鲁国是不可想象的。还是《战国策·齐策》里的例子:齐宣王叫颜=到他面前来,颜=嫌君主对他不尊重,便如法炮制,招呼齐王到他面前来。齐王很生气,质问他到底是王贵还是士贵,他答曰:“士贵耳,王者不贵!”这种对君主“大不敬”的行径,在讲求“尊尊亲亲”的鲁国,也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四)鼓励学术自由。早在齐桓公时,齐国就创立“稷下学宫”,首倡百家争鸣。齐宣王时更达到鼎盛,学士不下千人,诸子百家皆会于此,各种新思想、新学说异彩纷呈,那是中国思想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后世史家称之为世界文化的“轴心时代”。那时产生的各种思想构成了中国文化的基本雏型,至今还影响着世人。而反观鲁国,孔子也曾设“杏坛”收徒讲学,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规模不下于“稷下学宫”。然这种讲学只是一种思想的灌输,师徒关系不是对等的,学生只能接受教师的观点,不容半点怀疑和争辨。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就是“非吾徒也”,就要被扫地出门。由此可见二者的差异:孔门“杏坛”是仁义道德的“培训基地”,而“稷下学宫”则是各抒己见的“自由论坛”。
  唯物论者认为,有不同的经济形态,就有不同的社会形态,有不同的社会形态,就有不同的民族性格。鲁国尊重群体的特性是由经济形态决定的。农业生产以家庭为单位,种植技术和生产经验的传承靠“父子相授”,老人是绝对的技术权威,这导致尊老传统的形成。以家长为核心,形成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集体。在这个集体内,除家长的绝对权威外,其他成员作为集体里的一员,必须无条件服从集体利益,其个性特点与个体利益是无关紧要的。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农业要确保“五谷丰登”极为不易,它随时要面对干旱洪涝等自然灾害的威胁。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也不得不牺牲掉家庭成员的个体利益,把有限的劳动力凝聚起来,共同迎接农业面临的种种挑战。作为单个家庭如此,推而广之,作为一个邦国也如此。这就是中国社会奇特的“家国同构”现象:家是国的缩影,而国是家的扩大。马克思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形成中央集权,实际上与水有关系。农业离不开水,人们必须依水而立,择水而居。由是,黄河流域便天然地成为华夏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但黄河又是一条可怕的“地上河”,它随时隐藏着决堤的忧患,一旦黄河决口,农业成果将荡然无存。人们不得不白手起家,重头再来。这样,农耕文明就只能停留在低水平的周而复始之中。要对付水患,开展规模浩大的水利工程,就必须有一个绝对的中央集权,组织成千上万人去完成,这种生产方式和组织结构,被马克思称作“亚细亚形态”(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在这种经济形态下,专制主义是必须的,集体主义、团结协作等观念便应运而生,而张扬个性、特立独行的做法是绝对没有市场的。而在齐国,情形则大不相同。它不仅有“桑麻千里”,还有“鱼盐之利”,这导致工商业的兴起。当时齐国的工商业发达到何种程度?从桓宽《盐铁论》得知,盐的利润惊人地丰厚。汉武帝穷兵黩武,大规模对匈奴用兵,致使国库亏空,财政告急,于是决定盐铁官营,垄断工商,一举解决了财政赤字问题。春秋战国时代,齐国的渠展是当时中国最大的产盐地,按《管子·地数》的说法,年产量可达三万钟(一说三万六千钟),这个产量足占当时中国全部盐产量的60%甚至更多。其销路沿黄河、济河流域,南运至梁、赵、宋、卫和濮阳等地,几乎涵盖大半个黄河流域,然后几经辗转,再辐射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在运输条件异常落后的古代,要长途贩运食盐至数千里之遥,人力畜力的投入必是惊人的。由发达的制盐业和运输业完全可以推知,齐国当时的工商业能达到怎样的规模。工商业的发达,造成人、财、物的合理流动,故容易生成自由精神和个体主义,这是工业化国家“资本主义”生成的一般规律。
  总之,由经济形态的不同而分野,农耕社会造成专制主义与集体主义,以及团结协作、绝对服从等思想观念;工商业社会则造成民主主义与自由主义,以及尊重个体、张扬个性的民族性格。
  六、固执与开明
  鲁人固执守旧,齐人宽容开明。
  鲁人的固执守旧是出了名的,突出表现在崇拜先祖,迷信圣人,不通权变上。“先王之制”不可变,“祖宗之法”不可丢,“圣人之言”不可疑,这差不多是鲁人的共识。就像李贽在《题孔子像于芝佛院》里所嘲讽的:“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公元前483年,鲁国的季孙推行一种照田亩数征收兵赋的新办法,遭到守旧派的激烈抵制,孔子更是其中的顽固代表。他的学生冉求觉得新法可行,想参与其事,孔丘勃然大怒,曰:“非吾徒也”,号召所有门徒团结起来,“鸣鼓而攻之”。(《论语·先进》)而差不多就在此时,秦国的商鞅力主变法,正在酝酿一场波澜壮阔的“变法图强”的改革。针对杜挚提出的“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商君书·更法》)论调,商鞅痛斥其非,曰:“圣人不法古,不循今。法古则后于时,循今则塞于势。”(《商君书·开塞》)这种思想,与《管子》提出的“不慕古,不尚今,与时变,与俗化”的观点如出一辙。商鞅掀起的这场改革,使秦国后来居上,一跃而成为霸主强国。此后秦国之所以能吞并六国,一统宇内,实赖变法之力。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异常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异常活跃的时代,新思想、新学说异彩纷呈,诸子百家灿若群星,那时产生的各种思想,至今还影响着后人。将“百家争鸣”的大合唱简单地归结为“儒法斗争”的对台戏,无疑是幼稚可笑的,但在那场新与旧、沿与革的大争论中,法家无疑是主角,它那“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维新求变思想,至今还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事实一再证明:抱着旧思想、旧制度不放,则不能容纳新生事物;迷信“圣人之言”不肯动脑,则必然失去对事物的判断能力。面对周朝“礼坏乐崩”的颓局,孔子想力挽狂澜,“一匡周室”,于是不辞劳苦,周游列国,到处兜售他的那套过时的“仁义”学说,却总是四处碰壁,无人赏识,“累累若丧家之犬”。回天乏术的孔子看到大江东去,不禁怅然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一声孤独的叹息,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必然终结,同时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必然来临。从此,新兴力量粉墨登场,上演着一出出或激越或悲壮的历史活剧了。
  与鲁人的迷信祖宗、固执守旧、不知权变相反,齐人则表现出一种宽容大度、应时顺势、开拓进取的襟怀。姜太公本就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既懂得权谋,又精通兵法,他决不会墨守成规,不识时务,不知权变的。《史记·齐太公世家》:“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他的治国方略充分显示出他审时度势、因地制宜的灵活性。齐桓公的宽容大度也是出了名的。他本名“小白”,流亡途中遭管仲箭射,差点丧了小命,亏他装死骗过管仲,才逃过一劫。归国登位后,他却拜昔日的仇人为相,从而成就了一番霸业。有没有海纳百川的气度,用人问题就是很好的验证。就在鲁国的鲁班慨叹“英雄无用武之地”,黯然离开故土,远赴楚国的时候,齐国敞开怀抱,延揽各方人才。《国语·齐语》:“为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资币,使周游于四方,以号召天下之贤士。”徐干《中论·亡国篇》:“齐桓公立稷下学官(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崇之。自孟轲之徒皆游于齐。”《史记·邹阳列传》:“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结果,仅靠人才竞争一项,齐国就大大领先于食古不化的鲁国。齐人的宽容还表现在对待外来事物的态度上。以宗教的接纳而论,鲁地“独尊儒术”,夜郎自大,排斥异端;而齐地各种宗教皆有长足的发展。东汉以降,齐地佛寺、佛像林立,仅济南一地,现在尚存的就有灵岩寺、四门塔、龙虎塔、九顶塔等十几处。青州更是佛教传播的中心,云门山有隋唐造像石窟5处,石佛像272尊;驼山造像石窟6处,摩光造像群1处,石佛造像总计638尊;仰天山建有文殊寺,又有千佛洞,两壁开凿佛龛近千处,证明佛教在当地一度大行其道。青州也是道教传播的盛地,驼山山巅建有“昊天宫”,为有名的道教遗迹。元时青州还建有真教寺,为元代中国三大伊斯兰教寺院之一。甚至一直下推到近代,西洋基督教在齐地均有传播,建有为数不少的教堂,这有大量的史籍可证。安丘庵上石坊雕刻,既有祖宗社稷等儒家内容,也有“八仙过海”等道教内容,技法则兼收并蓄,融多种技艺于一炉,其中就有佛像的雕刻技法。而在鲁地,这样成规模的多种宗教遗迹并存现象少之又少,倒是宣扬儒家文化的庙宇随处可见。对外来文化持什么样的态度,有没有吸收接纳能力,是衡量一种土着文化是否具有生命活力的重要尺度。从齐鲁两地宗教遗迹的对比中,我们不难得出某种有趣的结论。
  如何解释齐鲁文化的这种差异性?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历史研究》一书,系统考察了人类历史上存在过和存在着的二十一种文明,认为地理环境是一种对文明的产生、发展和灭亡起决定作用的因素,这观点叫做“地理环境决定论”。他的结论是:海洋与大陆不同的地理环境造就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类型: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海洋文明具有开放性、包容性和进取性,大陆文明具有封闭性、保守性和稳定性。按照这种理论来理解齐鲁的文化性格,则是:鲁文化的封闭性、保守性和稳定性特征,是由其封闭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而齐文化的开放性、包容性和进取性特征,是由其临海的开放环境所决定的。除地理环境因素外,我想,还有许多其它因素起作用,共同造就了齐鲁文化的不同。比如,前章提到过齐鲁与周王室的血缘不同,一为至亲,一为外姓,这在以宗法制度为基础的民族是很有影响力的因素。再比如,前章提到过“鸟图腾”的种族起源问题,狩猎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生存方式亦是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生产方式的不同决定着行为方式的不同,狩猎生活具有流动性和进击性,农耕生活则具有稳定性和守护性。由于有这许多的因素共同起作用,鲁文化与齐文化才产生了固执守旧与宽容进取的明显差异。
  然而中国的历史似乎与这位英国的史学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汤因比认为,海洋环境造就工商业文明,大陆环境造就农耕文明,海洋文明最终要取代大陆文明。按照这理论,具备海洋文明特征的齐国,应该取代秦国而一统天下了。事实恰恰相反,倒是具有典型大陆文明特征的秦国吃掉了齐国,形成了历千年不倒的中央专制统治。而具有封闭性、保守性的儒文化,最终也战胜了开放性、进取性的齐文化,并且由那个狭小的鲁国迅速蔓延开去,弥漫整个中国,成为历千年不倒的至高无上的正统学说。于是,主张求变的“维新”派从此遭了厄运。商鞅遭了车裂,韩非吃了毒药,王安石被罢相,谭嗣同被砍头,他的同伙康有为、梁启超则逃到了海外。他们的悲剧正可以为齐文化的命运作注脚。
  七、庄重与潇洒
  鲁人矜持庄重,齐人潇洒适己。
  这差异性从齐鲁诗风的不同上可以得到印证。史家有所谓“以诗证史”之法,因为诗是社会生活的集中反映,不同的诗歌主张,反映出不同的道德观念,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性格特征和不同的审美趣味。中国诗特别发达,不仅源远,而且流长,在其他史料不足的情形下,“以诗证史”就显得非常必要,在探究文化性格方面更是如此。
  鲁人矜持而庄重,齐人潇洒以适己,这差异在《诗经》中有最典型的反映。收入《诗经》的齐歌编为《齐风》,是齐地民歌的总汇,凡十一篇,多写劳动场景与情感纠葛,具有明显的民间性特点,可称作“民间”文学。称赞劳动的,以《还》为代表:“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大意为:你是那样矫健,与我相遇在山间,同时追逐两只大兽,你拱手夸我灵便。)这是一首典型的狩猎诗。吟咏感情的,以《东方之日》为代表:“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大意是:东方太阳红,齐地有美人,来到我房中。来到我房中,相亲不分离。)这是一首典型的爱情诗。无论是歌颂狩猎的矫健神勇,还是歌赞爱情的神奇美丽,都是“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表现出齐人无拘无束,潇洒自如的秉性。而鲁诗收入《诗经》的,则没有这样的民歌,而是依照周室体例编作《鲁颂》,这在各诸侯国还是个特例(《诗经》的《颂》中还有《商颂》,但商是上代的王国,不是诸侯国)。《鲁颂》凡四篇,均为歌颂诸侯宗庙的赞美诗,作者也不是平民,而是贵族,具有明显的“官方性”特点,可称作“庙堂”文学。《駉》赞鲁僖公“牧马之盛”,《有駜》《泮水》也是颂鲁僖公,《閟宫》则颂宗庙,都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马屁文学”,正如鲁迅在《文学上的折扣》一文中指出的,“《颂》诗早已拍马”。由于《颂》诗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故显得神圣而庄严,矜持而规矩,这种歌颂文学与率真质朴的民歌可说是面貌迥异。
  诗的源头既有这样的分野,其传承流变也便大分轩轾:鲁诗多涉宗庙政治,题材严肃,庄严拘谨;与之相反,齐诗多涉私人情绪,或喜或悲,自然流淌。东汉“建安”文学中,影响巨大的“建安七子”有四人分属齐鲁,孔融、刘桢是鲁人,徐干、王璨属齐人。孔融以文名而不以诗名,这里且不论。刘桢以“五言”诗着,多写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诗作悲凉慷慨,高风跨俗。如《赠从弟》其二咏松树:“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是本性。”其大旨不过“托物言志”,阐发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寓意罢了。而齐人徐干以“清玄体道”着称,诗多咏离愁别绪,具有潇洒任己的品性。如《室思》为拟思妇词,写丈夫远行后妻子在家的忧郁情怀:“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安得鸿鸾羽,觏见心中人”,感情自然流淌,不假任何掩饰。在词的创作方面,鲁人有晁补之,齐人则有李清照、辛弃疾和周密,也明显地显示出齐鲁秉性之不同。晁词绮艳词绝少,而豪放语尤多,词气慷慨而词风拘谨,趋于凄壮沉咽,差苏辛远甚。而李清照词专写女儿情态,感情真挚,感人至深,是婉约词派的集大成者。辛弃疾是豪放派的重要代表,词作虽以恢复国土为主调,但感情奔放,任气适己,很能体现齐人豪放不羁的性格。周密是《绝妙好词笺》的编撰者,为宋人辑宋词的第一人,其词风也直追“花间”派。如《四字会·拟花间》专写春愁:“眉消睡黄,春凝泪妆,玉屏水暖微香,听蜂儿打窗。筝尘半妆,绡痕半方。愁心欲诉垂杨,奈飞红正忙。”因其词多写儿女情长,不外花间月下,故颇得后人诟病,以为立意不高,取旨不远。然词本属“艳科”,言情实词之本色,婉约乃词之正宗,凭什么说写儿女情态就“立意不高,取旨不远”了?也许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散曲。盖散曲起源于民间小调,其内容多表现个人情感,其形式不拘格套,其语言更加俚俗化,因而比诗词带有更多的野性,更能显示生活的原生态。元明两季是曲的鼎盛时期,齐地元时有张养浩,明时有冯惟敏,皆是影响深远的散曲大家。张养浩是元代名臣,因直言得罪皇帝,于是厌倦官场,毅然弃官归隐。其散曲奔放不羁,痛快淋漓,一如他的为人。如《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写对仕途的厌倦心情:“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从前的试观,那一个不遇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而鲁地却没有产生一个有影响的散曲家,尤其是像张养浩这样任气适己的散曲家更是缺如。
  这都是齐鲁人观念的差别使然。鲁人乃周室血统,故强调诗的政治功用。孔子就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意思是说,诗不应该表现个人情感,而只能为宗室社稷服务,就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这是诗歌理论中“经世致用”论的滥觞。至毛亨、毛苌传《诗经》时,对这一学说进行了充分发挥。《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过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教化,美人伦,移风俗。”“经世致用”论的典型标本是“文以载道”观,它的基本含义是:文学是改造社会的重要手段,通过改造文学就能建设一个理想化的社会,故文学应当义无反顾地担当起“美人伦、移风俗”的重任,而绝不能沦为渲泻个人情绪和满足心理愉悦的工具。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梁启超:“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可见,“经世致用”论是多么地源远流长,又是多么地根深蒂固。其实,“经世致用”论者在因果律上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他们是把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整个给弄颠倒了。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有什么样的社会就有什么样的文学,而不是有什么样的文学就有什么样的社会。幻想通过改造诗来改造社会,简直是一厢情愿,异想天开。中国历史上,历代统治者在加强“诗教”方面,可说是挖空心思,招数用尽,正的手段,有“八股取仕”请君入瓮,令无数学子终日在《四书》《五经》圈子里耗费光阴;反的手段,则实行高压,文网之密,查禁之严,笔祸之烈,可说是举世无双。然而结果又如何呢?文学还是没能完成“美人伦、移风俗”的历史使命,反而形成严重的精神桎梏,阻碍了人性的自由舒展。“诗言志”,人的性情各各不同,诗的风貌也应当千姿百态,如何能强求一律,让众人按照一个人的节拍跳舞呢?强求一律的结果,只能造就“假大空”的伪浪漫主义和“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凋蔽局面,却不会有“百花齐放春满园”的盎然生机。而反观齐诗,则是自由意志的快意挥洒,真实性情的自然流露,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是忧郁还是壮烈,都显示出人性的本来面目,这才应该是诗的本质,也是诗具有不可扼止的勃勃生命力的明证。
  不光诗如此,书亦然。中国书法史上,齐地与鲁地先后各自孕育了一位可引以自豪的书法大家。唐时鲁地诞生了颜真卿,东晋时齐地造就了王羲之,他们的书法代表了书法风格的两极:一庄重,一潇洒,一规矩,一流利。这不同的书风,实在是齐鲁人性格的绝好写照,也是齐鲁文化绝妙的标识性符号。
  八、愚直与机智
  鲁人刚毅木讷,齐人机智风趣。
  鲁人过于执着于“礼”的那些严格规定,在行为上严谨而规矩,在斗争中刚直而鲁莽,不懂得迂回前进,故处事多碰钉子。还是以孔子为例罢。子曰:“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这可真是孔子的自画像。孔子周游列国,失败的原因很多,除“学说”缺乏吸引力外,他的不善言辞和方法欠妥也是重要原因。游说而不能如游士那样巧舌如簧,外交而不会象政客那样运用手腕,失败是命中注定的事。《论语·乡党》:“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谦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躇如也,与与如也。”由此可见,孔子绝不是出色的辞令家。孔子有一次到卫国去,想“曲线救国”,搞“夫人外交”,子路很不高兴,认为“男女同车”不合周礼,结果孔子有点窘迫,急忙面红耳赤地向子路打保票:绝对没有私心杂念,若有一星半点,“天厌之,天厌之!”好不容易搞点外交手腕,却遭到了自己学生的反唇相讥,可见孔子也不是出色的外交家。在齐鲁两国的外交史上,鲁国有两次得了便宜。一次是曹沫用匕首胁持齐桓公,一次是孔子杀侏儒,取胜的原因都不是靠机智,而是靠刚毅。曹沫居然在外交场合动刀子,不仅有些鲁莽过头,而且简直就是儿戏。而孔子之诛侏儒,看似理由正当,义正词严,实则刚直有余而机敏不足,侥幸成功实在不足称道。《孔子家语·相鲁》载:“定公与齐侯会于夹谷,孔子摄相事。……有顷,齐奏宫中之乐,俳优侏儒戏于前。孔子趋进,厉阶而上,不尽一等,曰:‘匹夫莫侮诸侯者,罪应诛。’请右司马速行焉,于是斩侏儒,手足异处。齐侯有惧色”。齐襄公外交场合搞个“歌舞会”,孔子就认为是“侮诸侯”,居然杀了侏儒,胆子也够大的。这种“不按游戏规则出牌”的做法,充分反映出鲁人不唯愚腐短视,而且太不懂幽默了。要不是齐侯所图乃大,十个孔子、二十个曹沫也早给报销了。《论语·述而》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这样的人是难得顶点儿的机智风趣可言的。这不光是孔子一人的性格,也是鲁人当时普遍的性格特点,因为在儒家学说里,都是严肃认真、中道直行的人生教义,有“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刚直品格,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色彩,却无一点圆融机敏的处世智慧和超脱达观的人生境界。这就是后人常常提到的那个有名的“夹谷原则”:对风趣机智的天然排斥,对玩笑品质和喜剧精神的天然敌视!
  齐人性格中却不乏圆融机敏的智慧和风趣幽默的特质,如果说,鲁文化具有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浓郁的悲剧色彩的话,齐文化则具有明显的快乐本性和浓厚的喜剧色彩了。与孔子的一脸严肃相和孟子的一脸正义感不同,齐国的政治家多是机智风趣的人。姜太公不消说是机智方面的专家,他的智慧不仅体现在他的权谋与兵法中,还体现在他“因其俗、简其礼”的一整套治国方略中。人皆言道家本于黄老,殊不知与姜太公更有渊源。《汉书·地理志》:“初太公治齐,修道术,尚有功。”姜太公的文治武功,不是更能体现出道家宣扬的圆融机敏的人生教义吗?因他超凡脱俗的人生智慧,以至于在世俗眼里,他由人变神,成了无上智慧的化身。管仲的智慧集中体现在《管子》一书中。它是治国的大方略,人生的大智慧,它对世界的认知和对问题的处理所能达到的高度,超过了后世任何一位政治家。管仲的机智还表现在“不难师于老马与蚁”上,不管是谁,只要能有益于我,有所借鉴,我就“引以为师”。他随桓公伐孤竹国,迷失了道路,就让老马领路,胜利班师回朝,这就是有名的“老马识途”的故事。若换了愚腐透顶的孔子,他可是要困死在迷途之中了。晏婴更是风趣幽默的行家,《晏子春秋》一书到处充满着机智和风趣。有一次,他出访楚国,楚王想拿晏子的身材短小羞辱他,说:“齐国别没有人了吗?怎么派你这样一位其貌不扬的人物作使者呢?”晏子反唇相讥,说道:“齐国有自己的规矩,出使泱泱大国当然要派仪表堂堂之人,至于出使楚国这样的不肖之国,则只能派我这样的不肖之人了。”(《内篇杂下第九》)又有一次,楚王让人假扮齐人犯盗窃罪被捉,想给晏子难堪,晏子则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例子设譬,阐发出“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的大道理来,最终得出“楚之水土使民善盗”的推论,结果使楚王自取其辱。(《内篇杂下第十》)司马迁对晏子的机智风趣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之曰:“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忻忻慕焉。”(《史记·管晏列传》)除政治家外,齐国还出了不少机智风趣之士,最典型的是被司马迁称为“滑稽”的诙谐家。《史记·滑稽列传》为八位“滑稽”家作传,其中就有四位是齐人,鲁人则缺如,可见齐地风趣诙谐之风是多么地浓厚。淳于髡据说是今昌乐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好饮荒政,他就用“大鸟不鸣”的寓言故事来讽谏之,结果使齐威王“一鸣惊人”。又有一次,他凭借自己的风趣机智说得齐威王心悦诚服,明白了“酒极则乱、乐极则悲”的道理,终于下定决心把酒给戒了。另一位齐人滑稽家就是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他的狂放赢得了“狂人”之名,他的机智却倾倒了朝野。在舍下博士聚议会上,他舌战群儒,令满座皆惊,“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与东方朔同时的东郭先生,文学卒史王先生,皆靠机智风趣名动一时,大获司马迁青睐。
  中国思想史上,有太多的不苟言笑,义正词严,然而严肃过头反带出些滑稽来,而他自己却不觉得滑稽,这才是真正的可笑。又有太多的怀忧天下,伤时叹世,然而大悲悯并没有造就出理性主义和科学态度,忧患意识也没有造就出真正的悲剧意识与怀疑精神,结果种种现实问题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反而积重难返,病入膏肓,陷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怪圈中不能自拔,反是超现实的“大团圆”结局占了上风,成为一般庶民的心灵安慰和精神寄托,这倒真地是有些悲剧意味了。在中国人的处世哲学里,喜剧意识是那样的脆弱,任何戏谑成份和玩笑性质皆被儒家视作“大不敬”,难见半点宽容。《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朱熹《四书集注》曰:“佾,舞列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原来奏乐人数还有严格的等级限制,鲁国的季大夫因为奏乐人数超了规定,就惹得孔子大发雷霆。在这样等级森严的礼教下,人们除了一脸的严肃相,还敢有一点儿的风趣幽默吗?而齐人的诙谐本性,实在是上苍的格外垂青。庄子《逍遥游》里曾提到过《齐谐》一书,是齐人智慧的结晶。也许它是天真烂漫的“齐东野语”,在不苟言笑的儒家眼里有失体统,故被斥为“子不语”的文化“另类”,终于使它淹埋在历史的厚尘中,再也难见天日。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的一大不幸。
  机智与风趣,是心理成熟的反映,是人格健全的标志,是摆脱精神枷锁的一身轻松,是看到碧海蓝天的由衷一笑。它的灵魂是自主的而不是扭曲的,是灵动的而不是麻木的,是张扬的而不是萎缩的,是愉悦的而不是悲苦的。鲁国人曾经悲苦过,齐国人曾经愉悦过,齐鲁的后人真应该铭记这份沉重的悲苦与难得的愉悦,用一种轻松的心态放下心理的负荷,平静地看一看眼前这千里海岱的旖旎风光。泰山的雄伟庄严与北海的灵动博大,不正是齐鲁文化的绝妙化身吗?子曰:“仁者乐山,知者乐水。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孔子曾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真希望他看到的不只是有限的千里海岱,而是无垠的苍茫宇宙。他也曾面对黄河滚滚东流,发出“逝者如斯”的千古长叹。真希望他也能像他同时代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那样,用平静的心境感悟流水的奥秘,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另一位中国智者庄子,却讲了一个“望洋兴叹”的故事:掌管黄河的河伯顺流而下,看到一片汪洋大海,顿时自惭形秽,认识到自己原先是多么地妄自尊大,就像那只仅见一方青天的“井底之蛙”。这时,北海的主宰北海若告诉河伯:“人总是认清不了自己,你如今认识了自己的不足,你就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而北海恰恰就在古老的齐国,离它最初的都城营丘也不过百里之遥。
  200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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