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7 19:55
鄌郚总编

与友人论诗书之二:论“忧伤”

  论“忧伤”
  ——与友人论诗书之二
  刘兴国
  “忧伤乃诗之本色”。这倒不是我的发明创造,不过拾古人牙慧,取洋人余唾罢了。
  在中国,这观点源远流长。孔子《论语》:“诗可以怨。”司马迁《报任安书》:“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敬通雅好辞说,而坎禀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韩愈《送孟东野序》:“物不得其平则鸣。”王微《与从弟僧绰书》:“文词不怨思杨柳,则流淡无味。”后世所谓“诗穷而后工”、“忧患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兴”诸说法,皆是“诗怨”说之亚流变种耳。
  外国也不乏其例。雪莱《致云雀》:“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凯尔纳《诗》:“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燃着的人心。”缪塞《五月之夜》:“最美丽的诗歌就是最绝望的。”爱伦坡《写作的哲学》:“忧郁是诗歌里最合理合法的情调。”弗罗斯特《论奢侈》:“诗是关于忧伤的奢侈。”以上五例,皆源于古希腊的一个着名论点:“美是难的。”尼采为它作注脚:“美是对苦难的玩味和欣赏。”
  为什么古今中外那么多人赞同“忧伤”说?在外国,它有其神话原型,与悲剧的生成有关。古希腊乃岛国,生存空间狭窄,人的作为受限,故容易生成悲观主义。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俄底浦斯王》,说俄底浦斯应验了神喻,最终“杀父娶母”。这悲剧揭示的乃是天人对立,在伟大的自然面前,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了。这悲观主义延续到《圣经》里,就转化为“原罪感”,说人原在上界不知善恶,无忧无虑,受蛇的诱惑偷食了禁果,终遭天遣,被逐出乐园。弥尔顿《失乐园》叙述人类被放逐的漫漫征程,很有大意味。基督教义说,人需不断忏悔其罪,求得上帝宽恕,才能脱离苦海,重返乐园。由是观之,西方人失掉“快乐”出于天赐,则“诗是忧伤”之说自在情理中了。中国的情形略有不同。盖中国乃大陆国,农业发达,颇能自给,即使无大“乐”,也不至于有大“忧”,“忧”“乐”遂得以平分秋色。果然,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怨”才占四分之一。但司马迁为何独取其“怨”,力主“发愤”说呢?若以为司马氏因受宫刑,性格变态,心理偏激,由己推人,以偏概全,那也太小瞧这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史学家了。要破解这千古之谜,可从韩愈“不平则鸣”论中寻答案。中国人主“静”不主“动”,认为“静”是宇宙本始,“动”不过是暂时状态,动后仍要归于静,故心理的“平静”是人追求的至高境界。庄子所谓“坐化”、“忘我”,无忧无乐,无荣无辱是也。然而,这种至高境界仅是一种幻想,没有人能达到。不是吗?庄子标榜“至人无梦”,可他自己还是做梦梦到自己化成蝴蝶,醒来居然傻到分不清究竟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他还标榜“圣人不言”,可他自己仍旧喋喋不休地着书立说,留下一部洋洋洒洒的《南华经》供人赏玩,这不是言不由衷吗?既然“平和”的人生至境无法达到,就需要用变通的方法来弥补,按韩愈的说法,是通过“鸣”来达到“平”。这“鸣”的结果之一种,就是产生了诗。
  前面提到过悲观主义。中国是缺乏悲观主义的,真正意义上的悲观主义要等到佛教输入东土后才出现。与之相对应,中国也缺乏悲剧,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比西方晚了整整两千年。这一点,可从“大团圆”结局的解析中得到证明。中国人讲求天人合一,万物和谐,“阴阳五行”说根深蒂固。该学说以为,事有两面,相反相成,有“好”则必有“坏”,有“败”则必有“成”,成功不值得太过欣喜,失败也不值得太过悲伤,在阴阳中和的理解中求得了心理平衡。多么悲惨的事,即使现实中无可更改,也要“浪漫主义”一下,以超现实的方式求得圆满。梁祝不是死了吗?但可以通过“化蝶”来完成“成双成对”的宿愿。窦娥不是冤死了吗?但可以用“六月飞雪”来昭示冤情。到了汤显祖的《牡丹亭》,则干脆让杜丽娘还魂,以成其与柳梦梅结合的好事。《红楼梦》该算是彻底的悲剧了吧?但有一个“木石前盟”的神话框架在,林黛玉的好哭,原是“以泪”还债;贾宝玉的出家,原是“角色归位”,他本是“情僧”转世,红尘历劫,恰如今日干部之“挂职锻炼”。“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悲剧精神渐兴,悲剧文学始盛,以《阿Q正传》和《雷雨》最富盛名。然《阿Q》据说是俄罗斯原型的“改头换面”,《雷雨》则是基督精神的“投胎转世”。由是观之,中国本土似不大可能造就悲剧精神,只能从境外“舶来”了。其实又不然,庄子厌世出世的奇谈,佛教四谛八病的怪论,足以生成悲剧精神,也曾一度导致魏晋玄学的滋生,只是力主入世的儒家学说过于强大,那悲观主义与悲剧精神显得太过单薄,太过渺小了。
  肯定悲观主义和悲剧精神,与“忧伤”说又是什么关联呢?悲观主义其实源于完美主义。如果不是存着“完美”的向往,则现实中的种种不如意大可不必伤怀。“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既然一切都是定数,人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它,又何必和神的意志过不去?可是完美主义者偏不,他们发愿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扼不住”呢,就只有悲观主义一途了。“人生不过百,常怀千岁忧。”他们不但不满于现世,还要为来世的命运长吁短叹,这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吗?于是,“伤春”“悲秋”之类的文人闲情,很为实用主义者所不耻,他们视之为“无病呻吟”,“穷酸无聊”。殊不知诗本就是“穷极无聊”的产物。诗人敏感的神经可以触及毫末,诗人丰富的联想可以“精鹜八极”,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不免当作风声鹤唳;一点波折不顺,他也会视为天塌地陷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诗人由落花想到的,决不会是雨后荷锄之类的农事,更不会是雨后赏花之类的闲情,而是世事变化的无常,时光流逝的无奈,美梦破灭的无望。因此,我敢断言:真正的诗人都是悲观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不怀着悲观主义则不会发现美的诗,不怀着完美主义则不能营造诗的美。
  当然,“忧伤”只是诗人情怀之一种。“快乐”也能生成诗,而且审美的结果是愉悦,无愉悦则无诗。但翻翻两千年古典诗词歌赋,从《诗经》楚辞往下数,一直数到清末的“唐宋”派,快乐之诗与忧伤之诗实在不成比例。不主张悲观主义的中国哲学,却造就不出几首象样的快乐之诗,这又是一个令人颇为费解的谜。为什么“乐”与“忧”、“美”与“刺”的差别如此之大?从诗的发生源起看,诗不是后世简单的“感情渲泄”的工具,而是沟通天人之际的桥梁。在远古,诗与歌、舞三位一体,主要用于祭祀。祭祀是巫的专利,只有巫才能通达天人之际,求得神灵的预示与保护,故原始赞歌总带有神秘主义色彩,足以令人敬畏,怀了敬畏之心,这诗很难说是快乐的。后来,诗不再是巫的专利,凡通文墨者皆有作诗资格,文人想不经过巫而由自己直接“究天人之际”,实现心灵与神灵的对话。然而苍天茫茫,神灵杳杳,天路漫漫而修远,上下求索而不得,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将这苦闷表达出来,这便是诗了。其间典型的代表,莫过于屈原的《天问》。从诗的审美心理看,求索而不得的苦闷,良好愿望的虚妄,美好事物的易逝,它们所产生的强烈震撼力,更能造成心理的愉悦。如果说,喜剧是美的愉悦,悲剧则是美的强愉悦。就词而论,写乐的少之又少,写忧的比比皆是,那些感人致深的篇什,大都是哀怨忧伤之作。李后主前期专写花间艳词,多无可观,亡国破家后,词作一洗铅华,臻于绝唱。李清照词几乎都是苦闷悲苦之作,“应是绿肥红瘦”,看似平淡无奇,实是伤心痛绝语也。从诗的目的功效看,儒家从孔子“兴观群怨”说中各取所需,改造成一种“经世致用”论,按《诗大序》的说法,是“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后世无数人拉它作大旗,大搞诗歌运动。如白居易倡导“新乐府”,创制了大量反映现实的诗歌,但真正有美学价值的,反是他抒发不平之气的《琵琶行》和咏叹爱情悲剧的《长恨歌》。词本源于娼妓,但欧阳修等正统官僚纷纷效仿,说明诗词的功用不是哪个人能硬性规定了的。欧阳修词,后人多以屈原“香草美人”比附,虽不无道理,然为尊者讳,让人大煞风景。词本“艳科”,销魂断肠语里,自是寄托忧思,又何必以“君臣”说强自歪解耶?
  诗言志。人的七情六欲各各不同,但求而不得真是千古一律。无论悲观还是达观,无论清醒还是迷惑,人不可能由此岸到达彼岸。尼采说,诗拜酒神所赐。于是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苏东坡“一樽还酹江月”,李易安“浓睡不消残酒”。我喝酒过敏,天生与诗无缘,诗外说诗,难中肯綮,然尝闻“人生如梦”,既是同在梦中,喝不喝酒皆为幻觉,又怎能当的真呢?(齐蜀)
  2003,10,14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昌乐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