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乐感言
一
歌曲有阳春白雪，有下里巴人，二者似极难相通，实仅一纸之隔。况白云苍狗，环肥燕瘦，昔时之极俗，未尝不是今日之大雅也。或曰：流行歌曲即通俗音乐(pop music)，难登大雅之堂。此等妄人，墨守成规，冥顽不灵，断难识得天籁。夫话到俗时是雅时。有无聊而有理者，有无理而有趣者，有无趣而有味者，其间玄妙，不可言传。“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风转，风不转心转；心不转风转，风不转云转，云不转水转，水不转山转。”此何言也？八婆言也。八婆言无聊已极，却最是有理。“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此何言也？阿呆言也。阿呆言无理已极，却最是有趣。“下雪了，天晴了，下雪别忘穿棉袄；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此何言也，稚子言也。稚子言无趣已极，却最是有味。
二
以旧瓶装新酒，看似省事，实大不易。恰到火候，则推陈出新，点石成金，腐朽化为神奇，平淡转作隽永；故弄虚玄，则欲巧反拙，不伦不类，隋珠变为砾石，西施亦成无盐矣。试以流行歌曲二首印证之。《涛声依旧》,全袭唐诗《枫桥夜泊》意境，而以现代情怀演绎之。其凄迷心境，婉约思绪，恰与张继相通，依稀旧时模样。较之旧作，言有过之似嫌溢美，言无不及则当之无愧也。而检讨《中华民谣》,于旧典册中多方搜求，东鳞西爪，随意凑泊，看似典雅，实则粗鄙；看似朦胧，实则不通。故其意象支离破碎，有如群魔乱舞，有如愚人梦呓，又有如文盲假扮书家作鬼画符。此等乖戾荒谬之作，却能风行一时，真真可怪可怖也。
三
“情”之一字，最堪玩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之为物，庄严在堂，岂容亵渎？故其有不朽魔法在，可以超民族，跨国界，越时空，齐生死。近赏英文歌曲三首，足证此言不差。Yesterday Once More ，回忆年少时光，琐碎中见细腻，平易中透真切，委婉中显苦涩，颇有“温柔敦厚”之风，正合“哀而不伤”之旨。Unchained Melody ，情思缠绵低回，潺涣流淌，余音缭绕，终是不绝，见其生生死死之志。My Heart Will Go On ，一段情缘，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已逝，然一往情深，垂老不渝，其执着痴迷处，闻之足以荡气回肠，思之不免感慨万端矣。反观时下国内流行情歌，随时粗制滥造，到处廉价拍卖。君不见，一曲“妹妹坐船头”，让人作三日呕。什么“只等日头它落西山沟，让你亲个够”，模仿民歌素朴率真，却是买椟还珠，画虎类犬，素朴流于粗俗，率真堕入下流，其无良、无知、无文化，真是旷古罕有出其右者。
四
何为经典？长盛不衰之谓也。看今日歌坛，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天。一些蹩脚歌星，靠商业包装，一曲走红，就俨然成为歌唱大家了；一些三流滥歌，靠媒体炒作，风行一时，就俨然成为经典名曲了。殊不知，此等蹩脚歌星，基本的乐理不识，起码的素养不备，红得发紫之日，即是衰亡没落之时；而那些风靡一时的歌曲，如商家出产的纯净水，经不起任何咀嚼，美味固是没有，甚至连劣味也荡然无存矣。于是，人们不得不再回首，于陈年旧歌中去寻找那些发黄的“老唱片”。台湾校园歌曲，就是其间颇值得回味的旧歌。如《外婆的澎湖湾》、《踏浪》、《乡间小路》、《踏着夕阳归去》、《蜗牛与黄鹂鸟》之属，恰如一幅幅极有品位的图画，其中不乏西洋风景油画的精致，也不乏中国山水花鸟的神韵；有英国湖畔诗人的风情，也有中国唐诗宋词的流彩，堪称中西合璧的精品。盖台湾孤悬海外，一方面，易受欧风美雨洗礼，可以充分摄取别种文化养分，故歌曲呈现迥异于本土文化的特质；另一方面，又不免造成心理的漂泊感，构起人的寻根热望，故流露出对古典雅致的浓厚归依。二者交互催发，遂生拍案惊奇。
五
摇滚乐最合舞场听，赞美歌（Psalm）最合教堂听，小夜曲最合闭目养神听，交响乐只合正襟危坐听。至于中国民乐《二泉映月》，则最合于清秋月夜临水独坐侧耳谛听之。“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月下独白无须矜持，无人喝彩也无须失落。大悲欢的激烈慷慨悄然远遁，甚至荣枯兴衰的印痕也被雨打风吹去。懒得入世，懒得出世，更不屑于故作潇洒地玩世。人性的脆弱，人生的浮华，人情的冷暖，皆浓缩进这有限的音符中，难于承载，也难于抑制，终于从颤颤的心弦上一一抖落，化作嵇康临终前的孤独叹息，化作白居易浔阳江头的低回吟咏，令每一个知音者都止不住怦然心动。（齐蜀）
2003，7，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