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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04 21:07
鄌郚总编

刘秋云丨母亲六十六

— 本帖被 刘文安 设置为精华(2023-04-07) —
    母亲六十六
    原创: 白菜
    1
    六十六,闺女身上一刀肉。
    秋末,是母亲的六十六岁生日,我们老家论虚岁,其实她才六十五岁。
    做为一个永远的二十九女人,每当有人问及我的年龄时,母亲总是托着一盆虚火隆重出场,我有些不爽,我本来就这么大了,生日还小,又凭空虚上一岁,等于出生三个月就两岁了,还有的混吗!但后来我看一解释,说虚岁是从父亲身体里出来的日子。我天生三个头漩不是一般倔,这个理由就是不能说服我。
    这一天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我就是要回家。
    我以优异的成绩从驾校扫盲班毕业一年半,只在我家车子的驾驶位上坐过两次,这两次驾驶经历足以给老公一个理由:我就是个笨蛋,不适合开车。为了让笨蛋笨得更光滑,他顺便列举了我很多缺点,比如:做饭烧糊锅,洗碗摔碎碟,躺下十分钟内呼呼,如此没心没肺缺心眼,根本不适合开车。我住的小地方本来生活节奏就慢半拍,我也乐得不操心,一上车听音乐看风景睡大觉,反正去哪有人当司机就是。被豢养久了,某些时候我甚至有种错觉,希望他一直开着车走在路上,而我懒懒的坐在后面像只老猫,假装我的人生,是悠闲浪漫的。
    六十六,不但要割闺女一刀肉,还要顺便剃女婿点膘吧。无论年底多忙都不是理由,老公就要当司机带我回娘家。
    邓氏情歌,一两首提神,再多就太容易让老猫打盹了。老公从后视镜看见我努力撑着眼皮,说了句:猪,睡吧。
    我本来没话找话要给他提神的,实在也找不出什么话,长久的婚姻就是无话可说。于是安心理得小睡。迷糊中听见老公问:这里拐吧?
    抬眼见威海方向的指示牌,我本能的感觉到错了,可是车子无视我的反驳开到另一条道上,一到更加宽敞的大道上,车辆稀少,老公才意识到错了,他朝我吼了一嗓子:不早说!
    很多女人一生气就打开话匣子一个个豆子蹦出来,打得对手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在文字里伶牙俐齿的我,一生气就哑巴了。音乐停了,阳光很好,老猫蜷缩在后座一言不发,任凭他把我带到哪里去,假装我的人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
    我想起新婚的时候我们回老家,那时候我在老公眼里是新鲜的蜜桃,他掩饰不住咬一口的爱意,即使在人前,也会不由自主的做一些比如拉手揽肩摸头的小动作,我母亲悄悄提醒我:叫他老实点,咱这里不兴这一套。
    我转告了母亲的提醒,但是老公的手依然小贱贱。
    母亲旁敲侧击的对她的新女婿说:俺这闺女可不吃粗粮。
    新女婿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守着丈母娘老老实实的,恨不能塞两馒头堵上我的嘴。回来后原形毕露:还不吃粗粮,哪有那么多细粮吃?!
    世间所谓美好的婚姻,大约都是在经历了一掀锅盖就是热气腾腾大馒头的美好时代,接下去就是一个不断吃粗粮的过程。后来后来,我不但有一颗容纳粗粮的胃,还有一颗吃糠咽菜的心。
    就像现在回乡的路。和不讲理的人讲理,理摔了个大马趴。
    好在吃粗粮的女人免疫力总是很强,所以,我不去争什么初一十五的,反正,总能到家。
    2
    我大约从母亲的38岁就永远的记住了她的面容,从此每次看她就觉得她又老了一分。这次见到她,她脸上的小核桃越发深刻了,很明显,脸没有夏天时候的饱满了,她有点小清瘦,秋膘,不知贴哪了。
    这个季节她看到我,总是出其不意的去摸我的腿,然后大惊小怪的说:穿这么薄,叫你俏!待几年冻得腿疼你自己受着。
    我一直觉得自己生了大象腿,稳当的大风吹不走。即使我很怕冷,也总是熬到万不得已才穿厚裤子。
    她批评了我很多年,我总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有时候我的外甥女兼店员老金回去看她,她旁敲侧击问:你姨晚上吃饭吗?一大早还跑步?穿的厚吗?她托老金捎话:告诉你姨,那么大年纪别臭美了。减瘦了有什么用,反正不找对象了…
    母亲大约希望我胖的像个发面饽饽,才足以证明我婚后的生活是幸福无边的。她恨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给我穿上大腰的棉裤,像个虫子蠕动,我在这个世界上才是温暖的。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天下母爱却在原地踏步,还是吃穿那点事。
    邻居家的发小正好回娘家,过来我们家玩。虽然前后排房子,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她了。她还是瘦,但是变化最大的是她的五官,被岁月的犁拉的远远的,四分五裂的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很奇怪的感觉。
    母亲无限羡慕人家嫁到县城里去,可以随时回家。我是她种的庄稼,怎么看怎么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故乡那么多牛粪我偏偏远嫁,而且插到她并不十分欣赏的一坨上,她至今颇有微词。
    每每说到这个话题,我总是不爱听。以我当年的远大理想,恨不能嫁到爪哇国当个王后。当年身边的牛粪,我正眼都不瞧。
    当年有过远嫁的机会。
    高中毕业那年,我以数学不及格的成绩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扑通落水,从此在命运的流里随波逐流。但那年遇到一次有趣的机会。我被一老太太看上。老太太前夫在台湾,每次回来探亲,关于老头的话题她都能讲到第二次来看她。她白白胖胖的像尊佛,眼睛从老花镜上抬起来,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喜悦,她永远沉浸在关于前夫的回忆里,后来和她同甘共苦先她而去的老东西,她绝口不提。少年夫妻,没有柴米油盐的浸泡,只有惊鸿而过,留下一世的美好。
    爱情,在任何一个年龄,都能让女人犹如怀春的少女。
    老头和台湾的二太太生的儿子三十多未娶,要从祖国大陆物色良家妇女一枚,那时候虽然在老家常吃粗粮,我看起来还算聪明伶俐面容清秀,符合选秀条件。
    老太太很热心,非要我的照片给宝岛寄去。那边貌似也满意。女人通过婚姻做跳板,貌似我的命运就要改变了。
    那时候我的爱情还没开始,满脑子幻想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大戏在我身上上演,甭说台湾,就算美国总统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
    我母亲从来不相信馅饼会砸中我们的头,她担心说,那么大还不找对象,肯定是歪瓜裂枣。
    我没有给台湾人翻牌子的机会,成为宝岛太太的可能,给了别人。
    3
    母亲抱怨我不亲她了。
    她摸我的腿我都躲开。母女角色互换,她像个老小孩,我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娘。
    其实我特羡慕别人母女间搬着膀子搂着腰的亲密劲,但我仿佛有心理障碍一样,至今都躲着和她肢体语言的交流。她来我家小住,偶尔一起散步,走着走着我就跑前面去了。在心爱的人面前,我其实是个很粘人的俗女人,恨不能变成只雀儿钻到他怀里取暖。和四小姐更是搂搂抱抱似黏胶。唯独和母亲,莫名其妙抗拒着肢体的亲密。
    若要找找原因,小时候的自己在母亲面前不是个受宠的孩子,沙漠里长出仙人掌,厚重的刺扎的身体不敢近前?倒是有几次挨打记住了。
    六月的麦场,热火朝天。母亲遣我回家拿麦场用的木叉子,一个熬夜的孩子太困了,倒在床上先睡一觉再说!她左等右等不来,只得自己来看究竟,一见我睡得跟猪一样香,火冒三丈,拿起笤帚疙瘩就打…我的梦被打醒,但是倔的都不知道哭了!
    小时候她是我的理发师,但水平很糟,她恨不能把我的一头黄毛剃成葫芦头,她没工夫给我扎辫子。有一次说好只剪头发梢,但一剪刀下去,我好不容易留起来的马尾巴成了小刷子。那天是我们镇上的山会,我还要赶集臭美,我看到镜子里的丑小鸭,哭得大雨倾盆:给我安上给我安上。她当然没有神功给我安上,怒气冲冲拿了笤帚疙瘩狠狠打下去:我叫你安上!我叫你安上!
    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说目前混的不错的三十四岁的人,有半数以上的童年没有得到过父母的鼓励,而打骂是家常便饭。我只能说过,每个人的命运是和这个时代紧密相关的,当我们的父母每天都挣扎在生存边缘时,又有多少耐心关注一个孩子内心的成长呢?
    生于六七十年的孩子,特别是农村孩子,是一群散养的羊,自由自在,也自生自灭。
    越长大,和母亲的距离越远。14岁,我养了一只受伤的麻雀,麻雀好了后,不肯飞走,它成了一个孤独少女最好的玩伴。老房子的磨盘,我的雀一会儿在头顶盘旋,一会儿落到我的肩头。阴天,我的初潮,在惊恐中来了。我羞于告诉母亲,我对自己长大的身体充满厌恶,我对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感到悲哀…
    我的少女叛逆期,关上心门,作茧自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的痛苦,写的日记要出家当尼姑,一度嗅到自杀的气息像野草一样芳香诱惑。我的语文老师大惊,觉得我这黄毛丫头太早熟了。
    思想的早熟与现实的距离,更多的痛苦,源于看见了父母的不睦。
    我的父亲是甩手掌柜,就像我现在做生意经常心猿意马一样,他的心思不在种地赚钱上,他唱京戏拉二胡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他有一颗书生的心但偏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的不理朝政,等于把生活的压力都给了一个女人。
    我看过母亲十几岁的照片,齐耳短发的她端庄清秀,笑容羞涩美好,想必当年也是温柔女子。也许,生活的压力和婚姻里的男人,活生生的把她逼成了一只母老虎。
    但我喜欢父亲。从小跟着他一起听收音机关心国家大事,从他的枕头底下翻出杂书来看,我在他欣赏的目光里长大,即使到如今我混的什么都不是,我依然是他心头的骄傲。
    长大后我明白,两个好人凑在一起,未必就是好姻缘。况且贫贱夫妻百事哀。吵得最严重的一次,连祖上的义和团留下来的大刀都要动用了…只记得自己很害怕,但是跑出去搬救兵了,而姐姐和弟弟就知道吓得哭。
    套用现在对婚姻的解读,我的父亲母亲,是两条平行线,大约从来没有进入过彼此的内心吧。
    八月,第一茬的苹果熟透了,我和母亲上山,穿过一片低矮的苹果树林,就是姥爷家的祖坟,筐子里盛着饺子还在温热,我们去给姥爷上祭日坟。母亲在他们村辈分极高,白胡子的都喊她老姑,我于是名正言顺的成了小姑。有人摘来苹果送我们,我想:当个老姑真好,还有苹果吃。
    母亲把苹果和饺子一并放到姥爷的坟前。烧纸后让我来磕头。
    我退到一边,想着那苹果。
    母亲对着姥爷的坟,说着生活里她解不开的那些事,说着父亲对他的冷漠,说着她的命苦,然后趴在坟前长久的哭,哭得像个孩子肆无忌惮。
    平日生活里的她,倔的像头驴子,她和父亲生气了,出去散散心,和邻居说说笑笑,一笑泯恩仇,我从未见她哭过。
    这些压抑,她在每年一次的祭日坟上,无拘无束的发泄出来。
    她命苦,不到三岁姥姥就没了,跟着姥爷从山东到山西,再从山西回到山东,嫁给我的父亲。据说当年她没看上我父亲,但是姥爷要准备一脖子吊死,她屈从了。
    我有时候想,那个年代,她有心爱的人吗?
    婚姻是女人的宿命,她是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她需要有人来疼。
    烧过的纸灰漫天飞舞,八月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年幼的我在一旁默默流泪。那时候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缠着女人的婚姻,像一叶飘萍,飘向未知的方向。
    4
    因为一天的来回,时间就是一段小线头。
    母亲早就准备了我要带回去的东西。每次从老家回来,老公这个搬运工边干活边抱怨,说我是个财迷虱子,什么也要。
    他恨不能轻装上阵只带鸭蛋回家就好。
    母亲养了两只鸭子,鸭子是劳动模范,它们比翼下蛋,一天一个,很少间断。鸭子除了吃粮食,就是在院子外找虫子吃,产的蛋一打开蛋黄流油,香气扑鼻。母亲不舍得吃,攒攒放到坛子里腌着,不是给大闺女就是给二闺女,尤其是二闺女,每次必带鸭蛋,因为,二女婿喜欢吃。
    这次回家,母亲把坛子里腌好的鸭蛋都煮熟了给我们带上,可能有一段时间,她女婿就吃不上鸭蛋了,因为,一只鸭子误食老鼠药,光荣牺牲了。失去同伴的另一只鸭子,从此郁郁寡欢,没心思下蛋了。
    同性的爱,也可以这样刻骨铭心。动物如此,人不也一样吗?比如唐唐和哥哥。
    母亲在河滩上开荒种的红豆黄豆,是我家的奶源。早已拒绝牛奶很多年,四小姐习惯了喝我用豆浆机打出的杂粮糊糊,百喝不厌。所谓河滩,其实是很陡的水渠边一块地,八月回乡和她一切去田间地头,忽然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心想她老人家腿脚不灵便可别掉水里去了,赶紧去找,母亲正在拔地里的草呢。就像四小姐出生的第一个月,小孩子一睡三四个小时,初当娘胡思乱想,跑过去摸摸她的鼻息尚匀,才安心。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与爱情而言,带着怨妇气息,与亲情而言,是心头最绵软的针,偶尔会温柔的扎一下。
    母亲自己磨好的面,自己做的粗面面条,对吃惯了增白剂的主妇,都是宝啊,岂能不要?
    可是她无限忧虑过几年我们吃不到她种的粮食了。这些年她的地越来越少,耕种了很多年的一块良田被征了去盖成什么楼房,貌似共产主义要实现了,老百姓要上楼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要扛着锄头赶着鸭上楼吗?
    父母硕果仅存的两分地,因为有些年轻人弃种种上速生杨树省事,一块块入侵过来,很快就要不保了。
    我的故乡是个省级镇,貌似工业蓬勃,找个月赚两三千的活不是件难事,年轻人,谁还会守着费力不讨好的地去种。
    我问父母干嘛不找村书记反映问题。我的问题太天真了。
    母亲告诉我,当年选村书记,有三个候选人,分别趁月黑风高之际挨家敲开村民的门,发扬地下党员的风格,送烟送茶送钱送温暖。村民窃喜,接到暗号,收入囊中,第二天,送钱的不负众望,以出色的智商,高票胜出。我的父母亲看在收了人家五十块的面子上,也没拖广大村民的后腿。
    这样的官上台,肯定要把本钱捞回来,农民种地的问题,哪是问题。东北某地都贷款买官,官场现形记,与时俱进了。
    说到这个问题我依然老愤青,但父母感激这个时代的进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父亲甚至和我讨论了到底是七个烟头还是九个烟头要开会,这问题他和他的牌友们也经常讨论,故乡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老牌友额头上贴着白条子,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不肯掏一分钱。私底下,他们希望一切不变胡温再干一届。
    被母亲骂了大半辈子老实无用的父亲,在社会主义鸡的屁里,重新发光发热,他在众多老头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光荣的清洁工,他负责镇里一条大街的清扫工作,他这个老农民终于一条腿迈进工人阶级的队伍,每月领取工资三百块。为了这份平生第一次拿工资的工作,老两口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把大街扫的用母亲的话说:跟狗舔得一样干净。
    吃饭之前,父亲把他那把老掉牙的二胡拿出来,依依呀呀的拉了一首曲子,说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一段。老木头沙发仿佛是他的舞台,老去的父亲安静而祥和,对这个世界充满无尽的感恩,我仿佛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在故乡的土台子上声音洪亮的唱老生的样子。台下坐着一班革命样板戏盲,他说这是为母亲的大寿现个礼。
    姐姐一家来。老金比我强百倍,喜欢热情的扑上来当狗皮膏药,她搂着姥姥的腰说:比比,看谁的腰细?
    老金同志生的人高马大,她形容自己像非洲女佣的腰,在姥姥面前找点自信。
    母亲显然喜欢这狗皮膏药的黏糊劲,她无限幸福的回忆说:想当年,我那二尺四的小腰…
    5
    和老金的欢乐不同,姐姐和姐夫掩饰不住的愁云惨淡。
    姐姐去年确诊为烟雾病,几乎盼了死刑。今年忽然有了转机,县医院请了北京的专家,利用周末专做这个手术。我猜想,就像艺人走穴一样,医生也利用了自己职业的优势赚外快。只不过,艺人走穴可以对口型假唱,医生绝不会拿手术刀当屠刀,这钱要有绝对的把握才可赚。
    绝对人生的大事。姐夫问在县医院工作的表姐,成功率是多少。表姐快人快语:谁也不敢保证百分百,就跟你种西瓜一样,看着个很大,一刀切开说不定是个白瓤。
    烟雾病手术就是开颅,在动脉血管里搭支架,这个比喻让姐夫陷入惊恐。
    姐姐和姐夫是姐弟恋。当年痴情郎狠追这个姐,我姐不同意,受到爱情打击的姐夫一度连过年都不起床了。他父母心疼儿子,赶紧找上媒婆,媒婆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又加之俩人本来就有革命基础,于是成就这段姻缘。
    据老金讲,她的爸爸妈妈斗过嘴,但是从来没吵过架。他们过得就是凡间牛郎织女的日子,你挑水来我耕田,你施肥来我种瓜。
    幸福,只要解决了吃饱喝足的生理问题,有时候与金钱关系不大。
    人生本是一条苦虫,相必牛郎也会拉肚子织女也会来大姨妈的时候痛经。但我们都没想到壮如母牛的姐姐突遭厄运。
    老金跟姥姥开玩笑,说她妈妈的病,是姥姥没加工好,要退货。
    母亲很受打击,说那个年代谁还能吃点好东西,养的孩子不也好好的吗。比如她的二闺女我,不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
    姐姐的公婆坚决不同意做这个手术,说他们的儿媳妇看起来好好的人动什么手术,抛开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我多年对这俩老狐狸的了解,他们在乎的是巨额的医疗费。在农村,很多人得了大病,等死是常事,有人要钱不要命。
    姐夫可以把园子里的菜种成怡红院里的头牌,但他在大事上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不知何时会突然失去姐姐的恐惧在我心头萦绕了一年,忽然看见生的希望,如同看见无尽的灰烬里燃起的火苗。有时候,我了解了事实,影响了老金,老金为她的父母做出决断。二十岁,她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大气果敢,就像当年我的二十岁一样,有担当。
    母亲安慰姐姐:怕什么,上了手术台,要死要活交给人家算了。并把她当年的经历搬出来给姐姐做榜样。
    她的更年期末尾,因患子宫肌瘤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她腰杆很直头也不回的走进手术室的背影,至今仍扎根在我脑海里,她很像一个英勇就义的烈士义无反顾。记得当年手术室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的眼睛下起了大雨。
    那年她的病一直托着,直到失血至身上只有五克的血。她像一只日渐衰落的母牛,仿佛要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我打工赚钱,从牙缝里省出来,给她凑足了一笔医疗费。她常常说,是我救了她。
    那时候,生存是件多么不易的事情,一度让我怀疑自己的坚持还要坚持吗?假如成为宝岛太太或者其他,钱能解决的问题,可能都不是问题了。青春美好的岁月,有太多的捷径让自己过得很好,可是谁叫我生了三个头漩呢?日本相术里说:三个头漩的人,要么大人物,要么大恶人。我是自己的大人物。
    母亲对姐姐说,她当年留了那么多血,那些血需要一只老黄牛来舔干净,姐姐一定要好好的为她养老送终,等她死了,扎个纸牛,放到她坟上烧了,好去舔干净她曾经流过的血。
    母亲其实是个乐观的人。她笑起来会连眼泪都笑出来。这一点,我很像她。
    我没有告诉父母亲,姐姐的手术是需要开颅的。只说,现在医疗水平高了,打个小眼,微创就行。
    6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更早些,冷雨滴答了一天的周六,是姐姐动手术的日子。
    我放在店门外用来给我的两轮宝马遮雨的伞,不知所踪。心想谁这么会捡啊,雨天捡伞。
    老公单位月供猪肉五斤,我是伪素食动物,每次喜欢把肉绞成馅再包成包子饺子。我不会做红烧肉,但总能把饺子包子一切带馅的食物做的活色生香。一口气能吃五个大包子的老金建议,在我的内衣店旁边开个包子店,买个馒头(文胸)送个包子。
    我想我之所以成为优秀厨娘,多亏当年我母亲厨艺不精和姐姐讨厌家务的成全。
    我小学三年级就学会蒸馒头,发的馒头比我的脸还大,拿出去跟大娘炫耀,大娘的一个手指头摁下去,是黑黑的手印,我忽略了黑手印,只在乎那句夸我的话:这闺女刚能。
    我从小意识到做饭是逃避农活的最佳方式,于是放假的日子,欣然成为烧火丫头,姐姐是小黄牛,撒着欢去干地里的活了。我的老乡莫言说他放牛的时候想象力超丰富,我在烧火的时候,同样插上想象力的翅膀,明明抹得一脸灰,偏偏把自己想成灰姑娘以及灰姑娘以后要过的五彩缤纷的日子。
    后来即使嫁了老公,这灰姑娘还是没能变成万千宠爱的公主。
    这次分肉,老公问:一头猪有多少斤。
    他很小就跟着父母离开农村去城市,我怀疑他鸡狗鹅鸭的辨不清。
    做为一个小时候喂过猪的土蛋,我说:和你差不多重。
    我找了一把太阳伞当雨伞,去绞肉馅。
    绞肉馅的小屋子,多了位男人,看他忙来忙去的样子,传说中的男主人露面了。
    男主人显然没地位,被女主人骂的热火朝天。我来了,她稍微收敛些,但还是雨天偏逢屋漏,女人偶尔蹦出几句来,噼里啪啦打在男人身上,闻着味道,是鲁西南口音。
    我劝架:你看你老公脾气多好,你说这么多人家都不还一句。换成我老公,早就火冒三丈堵死我了。
    女主人冒出一句,把我堵死了:你老公是职工来,给你挣钱花,他算个屁!
    两桶油的员工,在她眼里大约就像她每天摸过的后腿肉,是猪身上的精华,是灌香肠极好的料,她连点小下水都不曾拥有。
    这个算个屁的男人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看来是被骂惯了。
    我听过这个女主人的不幸故事。她老公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全家就靠她起早贪黑绞肉馅,灌香肠,压面条赚钱支撑。她说,省着省着,有个窟窿等着。他老公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
    她曾跟我说过,有时候她累的躺倒床上睡不着,真想死了算了。
    这世界不幸的人总是很多。与她相比,我太安逸了。
    她是一只母老虎,她让我想起母亲的当年。也许,在生存的压力面前,一切书中说宣扬的美好的任劳任怨,其实都会有怨言的,甚至怒火冲天的。只是,老虎只有在老了的时候,才不会咬人。比如老年的母亲,慈眉善目。
    那时候,母亲正坐着弟弟的车赶到县城去。
    姐姐从八点半就被推进手术室,到下午两点多才被推出来。我不知道,凄风苦雨的这些时辰,母亲的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姐姐的麻药过去了,看开眼看见她的娘,哭了。
    她的娘,看见她的大闺女,被剃光了头发,满头纱布,脸上浮肿淤青,也哭了。
    这个场景不是二闺女说的微创,不是她当年做手术的样子。
    她一度不喜欢的大闺女,从小就知道干活,脾气还拗。小时候的我见母亲扬起巴掌,除了躲不开的挨打,大部分时候一溜烟窜了,边跑边觉得好玩,回过头来笑。大闺女挨打就知道抹泪,就是不挪窝,连鹅都跑过来拧她。
    一个活泛的说话就笑,一个死牛蹄子不翻身,母亲当然喜欢我多一些。
    而今这个壮的跟头牛一样的大闺女,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出来,面目全非,她的心,要碎了。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把六十六生日那天我给她的那笔钱,全部给了我姐。姐姐才是她身上的那刀肉,割得她生疼。
    后来老金把钱还给姥姥,说姥姥年纪大了不能挣钱,母亲说:甭说是这点钱,就是卖粮食俺也得给闺女治病...
    粮食,是我的父亲母亲在这个世界上赖以生存的最后希望,从六十年代大饥荒死里逃生的他们,只要缸里有最后一粒玉米,就有生的希望和勇气。
    母亲被表姐请出了病房,我的表姐对她的舅母毫不客气:什么毛病,你来就是惹她激动吗?
    那一天,姐姐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中就说俩字:娘,疼。
    7
    我打电话回去,不到七点,父亲等着看新闻联播。他的老年,在新闻联播里生活的很幸福。母亲还是不能和他志同道合分享国家机密,这个点,居然上床睡着了。
    大闺女手术成功,她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父亲每晚会给她打上洗脚水,冬天把炉子生的火苗旺盛,用山泉水烧一锅浓稠的小米稀饭。婚姻是一辈子的战争与和平,老了后互相缴械投降,偶尔有点小火气也不成气候。
    姐姐手术后一度失去语言功能,血管再造,还没有给她铺好说话的路。别人说什么,她心里明白,只会依依呀呀应者,连她自己都着急。
    老金守在她妈妈身边,我的大眼外甥,是她母亲的决策者和守护神。长久陪护,只要给她扣上顶白帽子,她立马变成护士了。她故意问姐姐:生闺女好还是儿好?
    姐姐说不出话,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老金的脸。
    母亲再次去医院看她大闺女。姐姐看见她的娘,忽然慢慢的说出第一句话:娘,你来了!
    我的姐姐,终于会说话了!母亲不记得大闺女第一声叫娘的情形,却因为四十多年后的一声娘,泪如泉涌。
    姐姐的病房在16楼,老金领我的母亲坐电梯。腰不酸腿不累一口气上去,她感到很神奇。第二次,她坚决不做电梯了,她拉着老金的手要出来爬楼梯。
    她说:没觉着就上去了,得给人家多少钱啊。
    我的母亲,一辈子吃苦耐劳的娘,以为坐电梯是收钱的。
    (写于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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