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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5-01 08:14
昌乐 刘文安

疯娘娘(路来森)

— 本帖被 刘文安 设置为精华(2023-06-29) —
  疯娘娘
  路来森
  疯娘不疯,她是专治疯病的——小儿中疯。乡人都叫她“疯娘”,从年轻,一直叫到八十五岁去世,成为永远的疯娘。那个“娘”字来的亲切、柔软,像田野中吹拂的风,那样的自然;像自家灶头上燃烧的火焰,那样的温暖。
  我对疯娘最早的记忆,来自她那一场场的奔波。那几年里,疯娘从展平,到杨庄,在不到二里路的行程间,来回奔波着。疯娘家住展平村,她每天要步行到一里外的杨庄卫生所去“上班”。她奔波在一条公路上,公路,是一条沙土路,从县城走出,向南延伸下去。白亮亮的沙土散漫地铺展着,有阳光的日子,明晃晃地刺疼人的眼目。风起时,尘土飞扬,弥漫着人的视野,公路上的行人,被沙土卷裹着,仓皇失措的样子,只能让人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玩耍的小孩,常常站在公路边,看公路上的景象,也看着疯娘一次次从公路上行过。那时的疯娘有五十多岁,身体微胖。她行走在公路上,目不斜视,面部,表情淡定沉稳,我看不清她内心河流的流向,更看不到河面上可有波澜生起。她低着头,兀自前行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蹍一碾的,脚下,留下一个个旋出的沙窝,她的目标是前方,前方在哪儿?那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是茫然的。她也只能像一条颠簸的小船,滑行在自己生命的河流里。
  我在旁边看疯娘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是茫然的,我们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我只知道,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四大娘”,可是,我没有当面叫过,私下里,我仍然跟着大家叫“疯娘”。疯娘,人长得富态、白净,我能感觉出她与一般乡下女人的不同。那个时代,一般的乡下妇女黑而瘦,大多面有菜色,让人仿佛感觉到,你的身边永远有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那些眼睛,贮满了恐慌、焦躁、和不可预知的迷茫。可疯娘不,她的身上,笼着一层华贵的光环,她雍容典雅,眼神里,透着的是慈悲、坚毅和自信。听母亲说,疯娘出身于大家,她的那种风范,自然是来自血脉里流淌着的高贵。她的根系,深扎于一方沃土之中,那方沃土,生长了她的超凡脱俗。
  杨庄的卫生所,位于公路边上,两间房子,内间是药房,外间是几个赤脚医生坐诊的地方。房子有些旧,房子的顶棚,是用旧报纸糊好的。那个时候,我在那儿玩耍,无所事事时,便常常仰头,看那些报纸上花花搭搭的文字。我识不了几个字,但却喜欢那种近乎盲目的追寻,看着那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排着,那些各种各样的夸张的图片,蛛网轻笼,模糊在天蓬上,我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恍惚。但我更多的时候,是看卫生所里的各色各样的人,看病人哭丧疼痛的脸面,看医生拿着听诊器,装模作样地倾听,看那几个男的赤脚医生,在无病人可医的时候,围在一起打牌,然后争吵得面红耳赤。疯娘也在室内,她的办公桌靠在南窗之下,人就坐在一张罗圈椅上,这样的位置和坐具,能看得出大家对于她的尊重,毕竟,她是这个卫生所里最年长的一位医生,更是深受四邻八乡的百姓敬仰的“疯娘”。疯娘看病,不用听诊器,疯娘不会给病人打针,疯娘有的只是她的包在布包里的一束银针,和她口授的一剂剂药方。我常常见她端坐在罗圈椅上,针包摊开在桌面上,一根根的银针亮锃锃的,发着耀眼的光。那是一种银色的光芒,那种光芒可以穿透人的身体,抵达你生命“亏损”的所在。疯娘医治的对象是婴儿,刚刚出生不几天的婴儿。乡人把婴儿抱到疯娘面前,常常伴随着婴儿稚嫩的哭啼声。疯娘接过婴儿,抱在自己的怀中,先是“哎哎哎哎”地哄一阵婴儿,端详一会儿婴儿的面部表情,然后,才分开婴儿的小嘴,拿一只银针,在婴儿的上唇或舌苔上扎几针;或者挑几下,从婴儿的口中,挑出一些白色的浆点。有些时候,她还会在婴儿的指关节处扎针,那样的扎针,一定很痛,因为,随之,就是婴儿更尖锐或沙哑的哭泣。疯娘释然,把孩子交到父母手中,轻声地说:“好了,不会有事了。”乡人满脸堆满了笑,恭恭敬敬地从疯娘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那笑容里,堆积的是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凭什么扎几针,婴儿就“没事”了?乡人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乡人相信,因为乡人相信疯娘。疯娘也许知道,但疯娘却也不一定能说明白其中的道理。疯娘的医术是祖传的,这叫做“秘方”。
  没有病人的时候,疯娘常常会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窗外的几棵梧桐树,枝叶婆娑,阴阴地遮着地面,地面,筛下斑驳细碎的光影。不时有几只麻雀在梧桐的枝叶间跳跃、穿过,唧唧唧唧的叫声吸引着疯娘的目光。疯娘温情的目光,流淌在室外的时光里,温暖彼时的寂寞。桌面上,疯娘的那束银针,依旧摊放着,反射着逼人的光芒。看着疯娘那静默的样子,我常常想到糊在天棚上的报纸,报纸上的那些模糊不清的文字。那样的迷离,那样的茫然……
  这一段时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疯娘在大队卫生所里干医生,每天挣十分的工分,每月四元钱的补助。但此前,不是这样的。
  听母亲说,疯娘自嫁到展平村就行医,就专看“小儿疯症”。那些岁月,疯娘家有吃不完的鸡蛋和饼干,那个时候,疯娘看病不要钱,乡人过意不去,就送些鸡蛋或饼干给疯娘,疯娘也就收下了。村子里有人生病,或者有人家生了小孩,或者有什么红白喜事,疯娘都会送去鸡蛋或饼干,疯娘有,疯娘不吝啬,所以,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吃过疯娘家的鸡蛋或饼干。在那个时代,鸡蛋和饼干,在乡村是罕物,因此,村里人对疯娘充满了感激,疯娘在村里有着极好的人缘,展平村,也因为疯娘的存在而美名远播。可疯娘也有背运的时候。听母亲说,文革达到高潮时,疯娘因为家庭成分高,又加上“不劳而获”,也曾遭到过批斗。批斗的场所就在小学校里,那些曾经经过她“扎过疯”的孩子们,高呼着口号,那几个心中燃烧着嫉妒之火的大人,助威上阵,他们的藤条抽打在疯娘的脊背上。疯娘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她用女人柔软的脊背,抵抗了暴力;她用自己内心的刚强,挺过了那段疯狂的岁月。后来的那些大人们,见到疯娘时,不得不低下头,从她的身边匆匆走过。疯娘对于这段经历,从来不谈,以后的日子,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小孩看病,一如既往地受到乡人的尊重。
  那一年的腊月十二日,我有了一个小弟弟,这是我们家大喜的事情。我们家缺男丁,兄妹几个中,只有我是男孩,那时,全家的喜悦就可想而知了。就在我的小弟弟出生后的第七天,展平村的小学生,敲锣打鼓地为烈军属挂“光荣牌”,恰好从我们家屋东头经过。刺耳的锣声,像一把利剑,刺向我那刚刚出生才七天的小弟弟。当天的晚上,我的小弟弟就哭泣不止,第二天的晚上,又继续着他的哭泣。我的父母以为也只是一种小孩的单纯的哭泣,没很在意。竟然采取了一种古旧的方法,想制止小弟弟的哭声。父亲写了几张“帖子”,张贴在了大街的树上、山墙上。帖子的内容就是那个传唱已久的“方语”:“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这样,又过了三四天,我的小弟弟依旧在哭,而且已经哭哑了嗓子,上气不接下气,命至垂危状态。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叫来了疯娘。疯娘抱起我的小弟弟,扒开他的小嘴,连我们都看到,他的嘴中生满了白色的疱点;他面色青白,身体在急剧地抽搐;他的一双小手,攥得紧紧地。疯娘又看了小弟弟其他的地方,就问:“是不是被锣鼓惊了?”我的母亲就述说了前几天小学生敲锣打鼓经过的情形。疯娘的脸,立即变得死灰,结结巴巴地说:“孩子得的是‘七天疯’,我,我……也救不了了。”说完,她沉默了,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西北的墙角。我们全家人也惊呆了,母亲哭得泣不成声。我们望着疯娘,疯娘目直神痴。我们知道,疯娘的话意味着什么。疯娘起身,要回去,我跟在父亲的后面,送别疯娘。我们把疯娘送出很远,希望能够从疯娘那儿听到一丝希望的话。可是,疯娘几次回头,都是劝我们赶紧回家,并没有说出任何抱有希望的话。但,我看到了疯娘大颗大颗地流淌下的眼泪。听到,疯娘边走,还边嘟囔着:“哎,我救不了这孩子,我救不了这孩子……多好的孩子啊!”
  好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从疯娘的身上理解了“医者父母心”那句话的含义;明白一名有责任感的医生,面对无法医治的病人时,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疯娘的医术,究竟来自哪儿?都说是祖传,祖传于何人,却是不清楚的。有人说是来自疯娘的父亲,一位年老德高的中医;有人说来自疯娘的哥哥,一位青岛医学院的医生。她的父亲没有人见过,她的哥哥却是展平人都熟悉的。因为他的晚年,就是在展平度过的。
  我第一次,见到疯娘的哥哥的时候,他刚从青岛医学院(或者是附属医院)退休,寄居在展平村。这位老人是一位蔼然可亲的长者,那几年里,他的存在,成为村庄的一道风景。
  老人虽已年老,但却腰板挺直,不弯不屈,个儿又高,一缕白须飘然于胸前,清矍如老竹临风。终日穿一身干净得体的中山装,口袋中装一小收音机,右手持一根精致的拐杖(老百姓叫“文明棍”),散漫地游走在村庄的山山水水之间,真如闲云野鹤般自在、自由。见人总是颔首、微笑,那种老人的慈祥,洋溢着一种祥瑞之气。
  后来,我见到他的时候,老人的手中已牵起了一只山羊,据说是用来挤奶喝的(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送牛奶的)。他走在前面,山羊被牵在后面,大有点像是出坡的农人了。
  再后来,我见他的时候,他变得愈加衰老了。夏季里的一天,夕阳西下,他和山羊正伴随着夕阳回家。这一次,不是他牵着山羊走,而是山羊牵着他走了。急于回家的山羊,匆匆地跑在前面,他弯着腰,拖着拐杖紧跟在后面,绳索和身体的影子在地面写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是在疑惑那挡不住的岁月,还是在疑惑岁月下那无法抵挡的衰老?
  好像过了不久,这个“问号”就画成了“句号”。从此,村子里少了一道风景。疯娘的哥哥去世后,就葬在展平村,据说留下了许多医书。疯娘的哥哥,在展平的那几年,还做了一件功德的事情,那就是把疯娘的儿子,手把手地教成了一名地道的中医。
  疯娘,也许真的从他哥哥那儿学到了些什么。
  八十年代初,我读高中。此时,杨庄的卫生所已解散,疯娘也不“上班”了,村东的沙土公路变成了柏油路。疯娘在公路边盖了一处房子,又开始自己行医。房子位于公路西,房子的西面是一水湾,房前的空地上,栽满了桐树。据说,这是疯娘亲自选择的地方,说这个地方风水好。好在什么地方?疯娘从来没有向人解释过。在这一点上,疯娘似乎是极讲究的。后来的日子,疯娘还在堂屋中供起了财神和药神,每天烧香膜拜。所以,我一直认为,疯娘有些“亦医亦巫”的味道,她精神的原点,还在一个“农”字上。
  那一年的暑假,要放假了。我的一位老师告诉我,说他的小孩病了,并向我述说了小孩的病情,让我回家后告诉疯娘,叫她开个药方,给孩子治病。我自然是很听老师的话,回家后,赶紧找到疯娘,转述了我的老师的话,并说明要她给开个药方抓药。疯娘听完我的叙述,愣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脸上掠过淡淡的阴影,随即又转于平静,恢复了以往的慈祥和蔼然。疯娘说:“既然是你的老师让你做的,我就不难为你了,来,我说着,你记。”疯娘随即说出了一个药方:“朱砂三克,天麻棵(益母草)五克,黄芪三克,白芷两克……”我一一将其记下。最后,疯娘走开,从里房中拿出一个陶罐,她用一把小勺,从陶罐中取出一勺黄白色的粉末,用纸包好,交给我,说:“这是只有我才有的,交给你的老师,掺到药方的药中一起用。”疯娘把我送出她的家门,我回首,看到了疯娘脸上难以言说的表情。那时,我的内心对疯娘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那位老师的妻子,也是给婴儿看病的村医,他让我从疯娘那儿开取药方,目的就是套取疯娘的独家“秘方”。我的老师的妻子到底拿到“秘方”了没有?我是不清楚的。但我知道,疯娘的那一包“黄白色粉末”,定然是秘方的关键所在,既然是“祖传”,就一定有它祖传的秘密,疯娘行医治病,也要保住自己家的祖传秘方,这是一种“规矩”。我那一次孟浪的行为,真是难为疯娘了。
  进入九十年代,疯娘声名日隆。年近八十的疯娘,这个时候,把她的祖传医术发挥到了极致。她不仅治疗小儿疯症,而且还治疗妇女病,以及一些疑难杂症。她用她的祖传“秘方”,和她的医者仁心,创造着一个个民间奇迹。那位南京军区的高干,把自己的孩子送来了,他曾经为了孩子的病,跑遍了全国的各大医院。他慕名而来,把孩子交给了疯娘,疯娘留下了孩子,也留下了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疯娘就是疯娘,她用她的银针和不传之秘,还给高干一个健康的孩子。“小方”治大病,谁知道疯娘用的是什么“方”?也许,有些“秘方”,是永远无法解读的。为此,那位高干,送给了疯娘一块大彩电,九十年代初,那块彩电成为展平村当时唯一的一块彩电。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因了那块彩电,疯娘家成了公共娱乐场所。家里围满了看电视的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看到夜深。疯娘不以为意,她说:“人多了,人气旺。”可大家看得出,其实疯娘很累,很累的疯娘,坚持用笑脸面对乡人。
  到疯娘家,登门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每天达到二三十人,疯娘终于开始收费了。每位病人的基本诊疗费是二十元,医药费另算。疯娘住在村子的东头,她的儿子,住在村子的西头,草药是由她的学过中医的儿子提供的。那些草药,大部分是她的儿子自己种植的,他有一个药圃,药圃里种满各种各样的草药,诸如瓜蒌、白芷、半夏、夏枯草、远志、黄芪等,特别是那些种在田埂上的天麻棵(益母草),生长旺盛,郁郁葱葱,每到夏日,远远地即能闻到那种馥郁的药香。夏日的早晨,草药生长旺盛的时节,疯娘也会经常去看一下,她要亲自看一下那些中药生长的情况,也好把握它们的药性。她喜欢嗅闻那种浓浓的草药香,她从那些药香里,似乎嗅到了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绵醇的抚慰。好多个夏日的早晨,疯娘站在绿色的背景里,晨阳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雪一样的白发上。她,端庄,安详,慈爱,一种仁者之辉,笼罩了她的全身。
  几年的时间,当大家逐步走向富裕的时候,疯娘成了村子里的首富。她的富,来自她的行医济世,所以她很坦然。她救治过的婴儿到底有多少?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的心中装着那些婴儿的幸福和祝福。她用她的钱,资助过贫穷人家,修过桥,铺过路,还在村庄的“北沟”修建了一座庙宇。那儿本就有座庙宇,香火很盛,文革时拆除了,现在疯娘出资,重新把它建起。疯娘说:“不能断了香火啊。”疯娘说的对,每一个村庄,都应有自己生生不息的香火,那香火,是一个村庄素朴的精神的指向。疯娘富了,疯娘懂得感恩。她常说:“赶上了好时候啊。”
  那一年的夏天,我休假在家,常常看到疯娘在门前的桐树下乘凉。她坐在一个脚凳上,情态安然。桐叶苍翠,衬着疯娘满头的白发,那白发,仿佛成了燃烧岁月的灯盏,照亮了曾经的路程。疯娘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个夏天里的一切。流溢的眼神,划过屋西水湾的微波,划过桐树下的绿荫,划过知了的叫声,划向一种内心的安静和祥和,划向一种大慈大悲的心怀。
  疯娘活到八十五岁,2004夏天去世。她去世的那天,天下着大雨。为她送行的人很多,送行的人,泪亦如雨。死前,她的诊疗费,还是二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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