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誓言
李祥华
芬芳的名字好听，人也长得好看，没结婚时，是东村最俊的姑娘，结婚后，是西村最漂亮的媳妇。芬芳不仅长得好看，还贤惠，还心灵手巧，干么么行。村里人都说，芬芳生在农村亏了，嫁在农村更亏了。
芬芳的对象是西村的，叫明杰，和她是同学，两人自谈的。那年考高中，东村考上了芬芳，西村考上了明杰，两人又恰巧分到了一个班里，但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是邻村的，好长时间没说过话。后来，知道了，也有好长时间没说话。那时，他们都十六七岁，正是青春萌动的年龄，彼此不好意思说话。后来，星期天回家时，两人老是坐在同一辆公共汽车上，就说话了。这一说话，就收不住了，就没完没了了，不知不觉中两人就恋爱了。到了高考的时候，才发现，因为恋爱，把学习耽误了，原本很聪明的两个人，都没考上大学。但是，他们都没再复读，双方回了家。
回村不久，就有人给芬芳说媒，一拨一拨的，个个条件都好，可芬芳就是不见，一个也不见。开始的时候，父母以为她是害臊，不好意思，可慢慢地，发现她原来是谈上了，是西村的明杰。东村和西村挨得很近，就隔着一条路，像一个村似的。父母知道明杰不仅家里穷，并且还没有了娘，就挡着。明杰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听说芬芳家里不愿意，赌气也不让明杰愿意。他家穷不假，可他明杰长得英俊漂亮，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才，加上又有文化，说媒的也是一个接一个，有俊的，有富的，比芬芳也差不了多少。
从小到大，芬芳一直都很听父母的话，可在这件事上，她却犟得出奇，非明杰不愿意。而明杰呢，也是非芬芳不娶。两人都和父母犟劲，都坚定而浪漫地非要走在一起不可。于是，两人就都跟家里闹翻了脸。两个家庭几乎天天都要吵闹。吵闹得两村人都知道，沸沸扬扬的。后来，双方父母见两人都铁了心，拆不开了，挡不住了，就不得不妥协、让步，同意了。但，芬芳的父母同意得很无奈，芬芳的父亲说，你像着了迷，喝了符，那么多有钱、有工作的人家不愿意，非要跟他。以后吃苦受穷，可别后悔。芬芳甜蜜地笑着说，不后悔，跟他要饭，俺都不后悔。
结婚时，明杰家就三间瓦房。明杰很不好意思，对芬芳说，委屈你了。芬芳说，有什么委屈的？明杰说，你看看，人家结婚都是两层小楼，咱却是三间破屋。芬芳笑着说，没事的，咱好好干，挣钱盖就是。明杰说，盖一个小楼，怎么也得拚死拚活地干几年，过几年苦日子，你愿意吗？芬芳仍然笑着说，只要跟着你，再苦再累，俺也不怕。明杰心里一热，把芬芳搂在怀里说，好芬芳！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芬芳笑着说，真的吗？这时的明杰动了情，就把上高中时看过的一首爱情诗背给芬芳听：“上耶，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芬芳听了，也说，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明杰听了芬芳的话，有点不满意，嫌她说的没诗意，要她再说，芬芳说，话不在有没有诗意，要的是说到做到。明杰想想也对，就说，好，我们都要说到做到。芬芳说，我说过的话，一定能做到。明杰说，我也能做到。又说，从明天开始，我就拚命干，拚命挣钱，盖全村最好的小楼，让你住！
第二天，明杰就不去童车厂上班了，而是去了建筑队。高中毕业后，明杰一直在镇童车厂上班，当材料员，活儿轻松，可挣钱也少，结了婚的明杰，有了一份责任和紧迫，就去了建筑队。芬芳也要跟着去，明杰体贴她，觉得又脏又累，那不是女人干的活，不同意让她去，可她又是撤娇，又是“生气”，软硬兼施，非去不可。明杰无奈，只得同意。于是，两人就一块到城里跟建筑队干小工。虽然劳累，虽然辛苦，因为两人在一起，却也并不觉得。不几年，他们就盖起了全村最好的小楼，还有了积蓄，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小日子在他们的努力下，一步一个脚印，过得有滋有味。
这时，明杰有了想法，不想再干建筑队了。芬芳有些惊讶地说，不干建筑队，干什么呀？明杰好像早就想好了，胸有成竹地说，我想到城里做生意，咱出了几年苦力了，该干点轻巧的了。再说，干建筑队也挣不了多少钱。芬芳提醒他说，生意不好做啊。明杰自信地说，凭我这智商，有什么难的！芬芳说，你想好了？明杰说，想好了。我去城里做生意，你在家照顾爹和孩子，不再出那苦力了。
于是，明杰就把积蓄拿出来，又借了点钱，在城里步行街开了一家服装店。虽然他们家离城里几十里路，然而明杰三天两头的回家，每次回家都给芬芳带一两件新衣服，把芬芳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惹得一村的女人都羡慕得要死，都说芬芳有眼光，找了个好男人。
后来，服装店的生意好起来，挣了钱了，芬芳就劝明杰买了辆昌河车。芬芳之所以劝明杰买车，是心疼明杰，怕他来回跑着辛苦，也为了他进货方便，还为了他们共同的面子。
然而，自从买了车后，明杰却很少回家了，常常个把月不回来，有时，几个月都不回来。明杰才三十来岁，正是精力旺盛、离不开女人的时候，他以前三天两头往家跑，为的就是和芬芳粘乎。芬芳就想，明杰怎么就突然不回家、不想她了呢？也可能是生意忙，可是再忙，也不至于连回家一趟的时间也没有吧？芬芳觉得明杰这样不正常，心里就有了丝丝的担心和怀疑。芬芳听说，男人一有钱就学坏，明杰在城里那个花花世界里，谁能保证他不会学坏，不会下水？想到这些，芬芳沉不住气了，就借故去了城里。到了服装店，芬芳看到明杰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忙，还看到一个女店员和明杰眉来眼去，关系很不正常。那个女店员有二十来岁，穿得坦胸露背，打扮得花里胡哨，一看就是个会迷人的小妖精。芬芳把明杰叫到一旁，就用审问的口气问明杰，明杰大呼冤枉，说她胡思乱想，草木皆兵，还生气地指责她不该这样不相信他。看到明杰义正词严、一本正经的样子，芬芳觉得可能真是自己多疑了，就回家了。但芬芳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果然，过了些日子，村里就有传言说明杰在城里有女人了，还是个没结婚的大闺女，两人出双入对，整床整铺，像夫妻一样。这话三传两传，就传到了公爹的耳朵里，也传到了芬芳的耳朵里。芬芳听到这个消息，又去了城里。这回，明杰没有再否认，而是坦率地承认了他确实和一个店员好上了，就是那个迷人的小妖精。明杰一坦白，芬芳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她流着泪问明杰为什么？看明杰不说话，她又问：是我不如她好，你讨厌我了？明杰说不是。她再问：因为他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明杰还说不是。她擦了把脸上的泪水，问他说，你忘了你在新婚时的誓言了吗？明杰小声说没忘，然后低下头，不说话了。再问也不说了。芬芳还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可她最后没说，也没问，就起身回家了。伤心的芬芳，没有坐班车，而是步行回家。一路上，芬芳一边走着一边流着眼泪，引得好多人频频回头看她。
回到村里，大家看到芬芳眼睛红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都想，这下，可有热闹看了！看芬芳怎么闹腾吧！自家男人出了这样的花花事，就没有女人不闹的，不闹个鸡飞狗跳，不闹个死去活来才怪呢。出人意料的是，芬芳既没吵，也没闹，而是平静似水，像没事人一样，照常种地，照常照顾老人和孩子。但是，都看得出来，芬芳心里难受着呢，她越是不闹，心里越是憋得难受。公爹过意不去了，对她说，孩子，你去城里，狠狠地吵他，骂他，打他一回吧！别怕，我给你撑腰！芬芳说，不去。公爹说，你不去，我去，我去把这个畜生的腿给打断，给你出出气！芬芳拦住了公爹。公爹犹豫着说，不然，你就……你就……你就和他离了吧，别跟着他受这份罪。芬芳坚定地摇着头说，我不离，我说过，要与他白头到老的。公爹看她一脸的执着，叹了口气，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天，芬芳的娘来了，哥和嫂也来了，他们和公爹的想法一样，想带着她去城里找明杰，狠狠地打他一顿，骂他一回。可是，芬芳不仅自己不去，也不让娘和哥嫂去。他们就劝芬芳跟着他们回娘家去，不跟他过了，芬芳也不同意。
芬芳的娘急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由着他这样胡作非为？由着他当陈世美？
哥也气愤地说，你就这样老实，任由他这样欺负，让外人看着你娘家没人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不行，不跟他过了，走，跟我回家，回家！
哥说完这话，就给娘和嫂使了个眼色，娘和嫂走过来就要拉芬芳跟她们走，可芬芳不走，死活不走。
娘说，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恋他什么？
芬芳说，我当初和他说好的，我要和他白头到老的，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娘说，可他不愿意和你白头到老啊。
芬芳说，我不管他，我只管我。
见她这样固执，固执得没出息、没骨气，哥生气了，说，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让明杰欺负死你，也不管了。
娘也生气了，指着她说，你个没出息的死妮子，你就傻吧，你就呆吧！俺今后再也不管你了，你就在他家受吧，受死了，也没人管你了！
娘说完，就和哥、嫂一起既生气又无奈地走了。
芬芳这样做，让村里的女人们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说她傻，说她痴，说她善良，说她没骨气……说什么的都有，但都觉得她这事做得糊涂，不该不吵不闹，再守着明杰这样的负心汉！再也没人羡慕她了，都觉得她可怜，她窝囊。可芬芳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怎么劝，就固执地守着，过着，看她那耐心的样子，就像是明杰出了远门，早晚会回来的。
没想到，过了一年多，还真让她把明杰等回来了。但这时的明杰，没有了往日的光鲜和得意，而是满面羞愧，一身疲倦，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和懊恼。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出事了，可是，父亲不理，芬芳也不问，像不知道他回来一样，冷着他，淡着他。明杰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后，忍不住主动说出了实情：他被那个女人坑了，把他的钱卷跑了。那些钱，有他这些年挣的，还有他贷的，全卷跑了。他现在不仅不名一文了，而且还欠了一大堆的债。父亲听了，恨恨地说，活该！你作呀！再作呀！作出事来了吧？自作自受吧！哼哼！
停了一会，父亲用手一下一下地指着明杰鼻子尖说，你现在混栽了，成了穷光蛋了，想起回家了？这个家还不要你呢！你给我滚，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看明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父亲就要动手往外撵他，芬芳上前拦住了，芬芳说，爹，都到这时候了，你叫他上哪去呢？
公爹咆哮着说，他该上哪去上哪去！
芬芳说，这是他的家呀！
公爹说，这不是他的家！
芬芳说，爹！您看他这样子，就别撵他了，行吗爹？公爹还要撵他，芬芳又说，爹--公爹看到芬芳一脸的央求之色，就不好意思再发作了，狠狠地剜了明杰一眼，哼了两声，然后两手一甩，气撅撅地出去了。
爹出去了，明杰仍像个犯人，低着头，吸着烟，等着芬芳再骂他，指责他，数落他，可等了半天，芬芳一句话也没有。他忍不住抬起头，看到芬芳泪光闪烁，正幽幽地看着他。明杰愧疚地说，芬芳，你打我吧，你骂我吧！都是我不好！我混蛋啊！
听了明杰的话，芬芳的眼泪，再也兜不住了，哗一下子流了出来，芬芳哭着说，打你有什么用，骂你有什么用？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明杰说，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
芬芳说，你知道什么？你光知道在外面逍遥快活了，哪知道我受的苦啊！
明杰说，我今后一定要好好对你，加倍补偿你，行吗？
芬芳说，俺不要你补偿，只要你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和俺过日子，别再忘了与俺白头到老的誓言就行了。
明杰赶紧说，我会的，一定会的！你放心吧！
明杰又说，我想好了，我欠的债，我自己还，不会连累你。
芬芳说，我们是夫妻，什么你还我还的，我们一块还那债。
明杰坚持说，不要你还，我自己还。只要你不生气了，我明天就到矿上打工去，那里工资高。
芬芳说，你到哪个矿上去打工？
明杰说，到咱县里的矿上。
芬芳说，不能去。我听说咱县里的那个矿，让私人承包了，不安全。
明杰说，没事的，人家能干，我就能干，尽快还上债，没有了负担，好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
芬芳坚持说，不能去！你就听我一回劝，咱不去！
明杰为难地说，不去，什么时候才能还上那些债啊？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芬芳叹了口气说，咱俩人一块干，一块还，什么时候还上什么时候算，你就是别去矿上。听我的，行吗？
明杰看着芬芳着急的样子，想了一会说，好，听你的，我不去县煤矿，我到城里去打工。
于是，明杰第二天就开始去城里打工。
芬芳怕明杰背着她去煤矿，问了他几次，明杰矢口否认，说就在城里某某工厂干，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芬芳就信了。可过了没多少日子，县矿上的人突然来到她家，告诉芬芳：由于冒顶，明杰等九个人被埋在井下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芬芳击得天旋地转，几乎昏厥--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叫了一声我的娘啊！顾不上再听矿上的人说什么，便疯了似地往矿上跑……
事故现场，噪杂而又混乱，县里的人正组织救援。其他的遇难家属都只顾死去活来的哭喊，芬芳却一边流着泪，一边跟着救援队进行救援。都劝她不要跟着干，可她说什么也不听，非要跟着干不可，并且比任何人干得都卖力。救援队是四小时一班，轮流干，芬芳则不分黑白地干，不吃也不喝。劝她歇一会、睡一会，她也不听，一刻也不离开。干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芬芳昏在了现场，救治过来后，她又跑去现场……
由于地质条件复杂，救援通道一边挖，一边瘫塌，进展很慢，整整七天过去了，离明杰他们的作业区还很远。矿上觉得黄金救援期已过，被埋在井下九个人生存的希望已不大，还考虑到继续救援的成本太高，就想放弃。决定对每个遇难者多给十万块钱，不再挖掘尸体了。其他八个遇难家属都同意，唯独芬芳不愿意。芬芳却坚持一定要救，必须得救！人们以为芬芳是被这场灾难击昏了头，都劝她说，挖上来也是死尸一具，还要再埋到地下，与其那样，不如多要十万块钱了！而她们家正需要钱。用这笔钱还上债，还够她们今后的生活。可芬芳不听，怎么劝也不听。后来，公爹也跟着劝，她也不听，非要矿上继续救援不可。
矿上不想因为芬芳一个人的坚持而继续救援，就偷偷许诺：再多给她十万，让她同意放弃。芬芳坚持说，给一百万也不要，就要救人！
但是，矿上没有听芬芳的，放弃了继续救援。芬芳就坐到瘫塌的井口旁边，不吃、不喝，也不睡！她披头散发，目光呆痴，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矿上终于坚持不住了，决定按芬芳说的办，继续救援。但谁都清楚，再经过几天的时间，挖上来的，肯定是九具尸体。
又过了六天，终于打通了救援通道，进入了作业区。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九个人竟然还活着！一个也没死，都活着！九个人看到救援的人，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我们都以为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不会再救我们了，没想到你们没有放弃……
这个消息从井下传到地面后，人们喜出望外、激动不已，同时都把目光投向了芬芳，那目光，有惊奇，有佩服，有感激……
芬芳听到这个消息，呕的一声，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