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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8-04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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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丨孙树楠散文集《时光深处》一场乡村美学的诗意构建

  一场乡村美学的诗意构建
  高文

  读到孙树楠的散文集之前,我对其作品的文学品质是怀有警惕之心的。一者是作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孙树楠,在写作中是否受语文教育的局限而陷入修辞技巧的窠臼,二者是回忆类散文是否会因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而流于浅表的抒情。而这个秋日,当我展读这些带着乡土温度与清新的素朴文本,却仿佛展开了一幅刻在大地上的木版风情画,那木质纹理间蕴藉的宽广敦厚及拙朴筋骨,经由此刻远方正丰收着的田野,向我涌来一阵阵扑鼻的醇香。
  在他那犁向土地深处的笔触开阔之处,作为乡村永恒主题的父亲、母亲,以及那些与之邻里守望的乡亲乡情、刻进记忆画板的乡风乡事,都以质朴的生命品质和丰富的生命意义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
  写到父亲、母亲,孙树楠的叙述总是慢下来,一笔一笔地素描,极为细腻、素朴,又简省、内敛。那是隐忍着丰沛的情感的。描写母亲擀饼、摊煎饼等熟能生巧的绝活时,孙树楠的笔触灵动得像一个大地上的舞者。“鏊子热了,母亲用勺子把磨好的糊糊舀到鏊子上,然后拿一个用一片木板做成的耙子快速均匀地摊开,多余的糊糊,用极快的手法‘唰’地一下收到盆里。一层白白的热气在鏊子上升起,糊糊很快变成了金黄色,然后,就会看到一个圆圆的煎饼在鏊子上出来了。母亲用手指掀起一个边,轻轻一揭,再往旁边的盖帘上一扔,一张黄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的煎饼就成了。”(《母亲的煎饼》)在作者的眼里,母亲辛勤劳作时的动作、自由舒展的肢体是乡村最美的风景,而经由母亲双手制作出的食物,又让孩子们在尽享味蕾快感的同时抵达“白月亮”般精神的童话:“面饼在擀面杖下来回旋转,慢慢地由小变大,如白白的初升的月亮。……麦面的香味开始散发,在屋子里弥漫。”(《饼》)那些馨香丰盈了孩童的整个世界,并穿透时光占领我们的阅读。
  当下太多关于乡土的写作因加入主观的沉重和苦涩,沉湎于艰难困苦的回忆中而不能进行有效的文学书写和理性自省。不能不说孙树楠的父母亲所经历的生活同样是艰涩的,但在他的书写中看不到太多的沉郁和哀怨,他更像一个赤子,面对着亲人、乡村、粮食以及土地上生长的一切朴素事物,满怀感恩地歌唱。也许这正是孙树楠书写乡土的意义所在。他不求所谓现代性地对乡土精神的解构,而是用土地耕作式的细节呈现,带给人们更多关于乡土的价值和意义。在他的字里行间,乡土是神圣的。乡村里走出的孩子,无论走多远,那块飘着袅袅炊烟、麦面饼和玉米煎饼香气,舞动着母亲灵巧肢体、庄稼满坡金黄的乡土,是他们穷尽一生也诵读不完的经书!
  向时光深处探溯,孙树楠所作的文本努力,无疑是一场乡村美学的诗意构建。由此我确定,他的写作使命就是要用笔开掘并呈现具有生命意义的乡土精神。
  当然,牧歌式的吟唱并不能消解孙树楠散文书写的沉实。他写在外工作的“我”回家进门时“父亲”的举动,“只抬头看了看我,并没有说什么。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拿着要择的菜,说,你爹说你回来了,看见你在楼下停车了”。父亲的沉默与母亲的解读形成对比,构成一幅朴实、生动、形象的画面。沉默的父亲像一部深藏了太多密码的书,而母亲总是父亲的注脚,用一生不厌其烦地解读这部书,用她的一言一行诠释这部书,父亲身上用负重、劳累积淀的人生密码像长了翅膀似的轻盈地飞出身体,在她那里获得一一破解。“父亲”生病后,“每天早晨,母亲会拉父亲起床……多少次,我来拉父亲起床,学着母亲的样子,可父亲总会被我拉的身子转到了一边。这么多年,母亲每天拉父亲起床,母亲和父亲的那股默契劲儿,还真的不是我们能做得到的”。“可看看母亲,忙碌后反而感到满足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的读懂。”这便是中国乡土上的父母亲。他们之间的默契是需要一代一代的人们用生命去体验和破译的,是需要一代一代的人们用中华传统文化的笔墨去书写的。
  洞明世事却不善表达的“父亲”在沉默的外表下,同样隐藏着细腻。看他栽植水仙花的细节,“那些用泥巴糊着的花球,父亲用手捏捏,就能判断出里面有几枝花箭……父亲会用小刀把水仙外面的皮剥去,让里面的芽露出来,再根据估计能长成的样子选择方的或是圆的花盆。花盆里放入早就捡来的鹅卵石或是沙堆里挑出来的形状各异的小石头,把花球固定好,再往花盆里倒上水,用不了几天,水仙就会绿油油地长起来”。作者描写“父亲”栽植水仙花的情形和经验,十分耐读。从这段细节描写中,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不只是老人对水仙的感情,正如文中写到的“有时候,我觉得,那就像小时候的我们”,一字一句、一枝一叶间,慢慢刻画着“父亲”对爱的付出,以及孩子对爱的领悟。
  对于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来说,如果赋予村庄以人的象征,那必定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村庄是父亲与母亲的全部意义,不管他们走到哪里,父亲与母亲的一生是村庄永恒的主题;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关于父亲与母亲的更为广义的情感指向和象征,也早已成为中国乡土精神的一座丰碑。
  于是,我们在孙树楠的作品里读到乡土之上更多的父母亲,读到乡村生活里更多打动人心的烟火气息。那纯朴的乡情尽在作者对亲人和乡邻们关于农事的细节描写中氤氲着。“姨奶奶包粽子,先把泡好的苇叶捋直、捋平,三两片叠在一起,苇叶的头和尾各向相反方向弯折,弯成漏斗的样子,然后放入红枣、糯米,红枣会放在各个角上,吃的时候,一剥开叶子,先看到的就是白白的米中露出的红红的枣,很是馋人。然后,将长边的粽叶翻折,包成三角形,再用马莲草拧好的细绳紧紧地捆住,一个粽子就做好了。”这个“姨奶奶”端的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乡村工艺师,包进粽子里的是土地的殷实,是生活的色彩,是风情的纯美;还有,岳母包的粽子四个角,妻子包的粽子有红豆馅、肉馅,细细读来,不由得让人口舌生津。孙树楠写乡村之美,不在于语言的华丽,不在于风景的旖旎,而在于摄取时光深处一帧动人心魄的素朴画面,像那盏打麦场里的“玻璃罩灯”,不管你走多远,走多久,它永远挂在你内心的树杈上,温暖而明亮。庄稼开镰之际,一句“爷爷磨镰刀的姿势很美”,传递出老农对于麦季临战时那份紧张和劳苦的消解,更表现出对土地敬畏与感恩的仪式感;麦收扬场时“爷爷的木锨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麦粒就像散开的瀑布……”这是不经历过乡村生活,任谁也想象不出的“一幅动态的图画”!三婶“把落下的花瓣收起来,在井台上晒干,等着秋天收了谷子,和晒好的谷糠一起,填到枕头里”(《春天的色彩》),让我想起泰戈尔笔下晒花干的女子,无论生活有多苦,村里的女人都喜欢做一个开花的梦,并渴盼从梦里支取一份结实的生活;还有“畦地瓜秧”“粘知了”“烙土炉火烧”“赊小鹅”“支土炕”“拔胖孩草”“打尜”“烤地瓜”“蒸槐花”……太多充满乡情野趣的农事,被作者从时光深处淘出,一笔一笔勾勒出生动的图画来,其行文笔力与趣味不乏梁实秋的“雅舍”文风。
  在写作中摒弃华丽,坚守拙朴,这需要一种沉着的勇气和深厚的修为。如同剥开玉米的外壳,只剩下亮晶晶、金灿灿的饱满籽粒,作者把语言和技巧的雕饰拆解开来,只怀了一颗赤子之心还乡,去完成大地之上的朴素叙事。
  真正好的文本有着让人慢下来的力量。孙树楠擅长用白描式的勾勒、细节化的呈现,将亲人操持生活的一颦一蹙、乡邻劳作农事的举手投足,以慢镜头的方式切入我们的视野,将对乡村赤诚的热爱内敛入工笔刻画的乡村风情里。这份对于慢生活的叙述,可以清晰地指认我们每个人都曾参与其中的某一生活场景或心灵空间,让你在不经意间怦然心动。这份慢调式的指认,有着从木心的《从前慢》里抽取的一帧镜头,有着从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剪下的一缕冬阳,无论你在如何喧嚣的闹市,都会引领你拐进一个慢慢的清早,一条烟火袅袅的街巷,引领你走过一扇记忆画框的门前,一段骆驼队般滞缓的时光。
  在孙树楠笔下的乡村,那些邻里守望的乡情,那些大地上蓬勃的农事,都蕴含着朴素的乡村品格和做人道理。这便是中国乡土的精神所在,乡土文学的意义所在,也正是散文所要凸显的文体特色。“邻里间的情,可比饼厚得多。三叔在外工作,二大娘没少帮三婶干地里的活。乡里人的朴实,和饼的颜色一样,简单、纯净。”一张圆圆的白面饼,可见邻里之真情,透着人性之馨香。在村庄里,人们心无所求相互帮衬着、照应着,凭着从生活中历练出的日常经验和精神支撑,共同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艰难困苦的岁月,且生出无尽的生活滋味和乐趣来。“吃着卷饼长大的人,也如饼一样的朴实、厚道。”(《饼》)“爷爷说,燕子是人的朋友,燕子落在谁家,就说明这一家人诚实、本分,是一户好人家。”(《谁写出了春天最美的诗行》)“门口的几个大草垛,就是很好的证明,让人很直观地感受到过日子的真实。”孙树楠就是这样从俗世的生活里淘着闪光的金子,在广袤的田野雕塑起为人朴实、做事诚实、过日子踏实的乡村品质;又在草木烟火的日子里寄寓着执着、坚韧、永远充满希望的乡村信念:“草木为柴,草种为粮,一棵草就是我们活着的依据。”(《草垛》)“因为用心在做,一直做到了现在。”(《土炉火烧》)“日子总是向前,就如老树的花,每年都是新的。”(《杏花开时》)“父亲说,人也应该像这些花木一样,不管经历什么,都要长出新的希望来。”(《父亲的那些花儿》)这一切都是乡村骨子里的性格,并构成乡村口碑相传、世代濡染的美德和追求;这一切都呼应着土地之上,那一片“小院上方的方方正正的天”。这是乡村在任何年代都不倒的精神旗帜。往时光深处的探溯中,孙树楠挖掘出了乡村乡情多维度的生命美学和哲学内蕴。
  对时光深处的追溯和回望,本身是对现世浮华的自觉警惕和远离。这是孙树楠在创作中所秉持的文学理性。他的笔触是凝重的,因为那些日渐衰老的父老乡亲;他的笔触又是轻盈的,因为那些大地上生长的素朴事物。这是一个在乡间流韵里向自然开怀、与乡村对话的大地之子。在这个意义上,我更愿意肯定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的人文精神向度。
  离开乡土,心灵的底色却永远是乡土的。在作者笔下,大地上的一切都有着乡村的姓氏,在他的眼里,世界总是明亮的、温暖的。恰如美学家朱光潜所言,“有审美的眼睛才能见到美”。于是无论走过繁华都市、人文景致,还是秀美山河,孙树楠总能从生活的烟火中寻找到诗意,总能在对乡土的久久回望中葆有一份热爱,拥有“一切美的东西原来都在自己的心里。当我们用一种自然、平静的心去感受时,那些活泼泼的声音原来就在柳梢头、草尖上、炊烟里……”(《春天的声音》)的生命体验。也正是源于这份热爱,我们才会通过作者笔下那些日常俗世里的活色生香,那些生命轮回中的山光水色,那些季节流转中的岁月光影,感受到一份纯美、素朴而又深厚、持久的挚爱。
  跳出语文教育的方格子,面向清风掠过的天空与大地,作心灵的自由对话和抒写,这是孙树楠尤为难能可贵的写作趋向。当代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说过,“过度知识化是语文教育学习的一个弊端”,所有的知识教育最终指向人格教育,而不应当止步于修辞与技巧。其实,我在阅读这部集子之前的担心多余了。孙树楠所在的校园正秉持着“教育的本质不应该是单纯的知识传授,而是育人”的教育理念,本就是一座人文精神花雨缤纷的“小宇宙”,每个师生每学期的名著“海量阅读”计划,已不只是单纯的语文教育所能抵达的境地。所幸,在适宜生长一切美好的菁菁校园里,有着孙树楠这样一位笔耕情怀的语文教育者。
  2019年10月于万印草堂
  作序者系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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