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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上花开
  刘振州
  春天,款款而来。
  这些年,气候仿佛小孩子的脸,纯真却又变化无常,春天短暂得一眨巴眼功夫就溜走了。而那些不甘寂寞的乡村野花,一嗅到春的气息,便急匆匆赶着日子,争着抢着开得热热闹闹。
  茅屋草舍,阡陌田畴,一股脑儿淹没在无边的花海里。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一浪一浪袭人的馨香里,总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花神信使
  北方乡野,杏花的脚步最麻利。
  早春二月,头几天还冷得伸不出手。刚刚刮过几天软软的东南风,四下里还很少见到绿色,老家村南的山坡上,遍野的杏树已然把细小的花骨朵悄悄擎在瘦削的枝头上,含苞待放了。熏风过后,这些藏在枝丫间的花骨朵再也不用躲猫猫,笑吟吟地盛开了。远远望去,一大片一大片,雪一样白,又透着一点点胭脂粉;凑近了看,那些细小柔弱的花蕊在粉色花瓣簇拥下,小心翼翼地伸着懒腰。淡淡花香一下子笼罩了村庄。
  这样的日子里,乡民们忙碌起来了。手忙脚乱地找出闲了一冬的农具,张罗着下田干活,说,春天真的来了呢,可别耽误了好光景。
  童年记忆中,一年的幸福时光总是伴着缤纷的杏花而来。小伙伴们知道,杏花开了,春天来了,就不用穿着厚重的棉裤棉袄,也不用在教室里冻得瑟瑟发抖,靠跺脚来取暖。小时候,每到这时节,我们便整天在花香中嬉戏打闹,在野地里到处疯跑。直到天擦黑了,小村隐在朦胧的炊烟里,娘远远地喊着我的乳名,一遍遍催我回家吃饭,才极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磨蹭着回家。
  见我如此喜欢杏花,父亲便在家院里也栽了一棵小杏树。第二年,小树便开出了稀稀落落的花。尽管只有几朵花,开花的那几天,我还是兴奋地围着树转。有了这株杏树,小院便每年都早早地迎来春色,儿时的生活也多了几分色彩。
  如今,我已经远离故土二十多年了。小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我的根儿,老屋依旧,小院依旧,村后那条蜿蜒的小路载着我甜甜的梦想,伸向远方。而父亲,却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好多年了。院里那株杏树,也因为种种原因被刨了去。但那一树粉粉的杏花,却年年春天追随在我的梦里,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这些年,在纷纭的世界闯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没有故乡的泥土香。每当心累了,我总要挣扎着回到故乡,静静地在小院里坐一会儿,回味那杏花开放的淡淡馨香,仿佛父亲温暖的大手,在轻轻抚慰着我的心田,不知不觉间,心里头便熨帖敞亮了。
  和杏花前后脚的,桃花,苹果花,梨花,这些果木的花也都抢着赶来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像一个粉色小精灵,从《诗经》中翩翩走来,像一大片落到地上的云锦,占领了乡村的荒坡野岭,香艳得迷人的眼。
  苹果花,白中泛着隐隐的绿,在早发的毛茸茸叶子间,做着果实压枝的梦。
  最爱还是那一树一树琼玉样的梨花!“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对老家的记忆,总是和那若有若无的淡淡梨花香分不开。梨花朵朵,清香淡雅,温润如玉,宛若女孩儿甜甜的笑靥,在春风里倩影摇曳。奶奶家院子里那株梨树,是全村开得最旺的。一院儿清香让人熏熏欲醉,爷爷奶奶在这花香中,经营着一份儿不算殷实却幸福踏实的农家小日子。在梨花馨香的熏陶中,一茬茬幸福的孩童长大了,蹦蹦跳跳地离开乡村老院儿,或扎根小城,或栖居都市,也带走了那份饱含泪水的浓浓乡愁。奶奶说,娃儿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梨花香处永远是你们温暖的家。
  乡土大嫚
  梧桐花开动天地,终于轮到梧桐花上台了。
  那一树树盛开的梧桐花,像极了朴实憨厚却又风风火火的乡土大嫚,美得泼泼辣辣,媚得落落大方。
  梧桐是北方乡村最常见的树种,生长快,一株细细的小苗儿,几年间便蹭蹭窜得老高,又不爱招虫儿,生性泼辣,乡民们便格外喜欢。
  梧桐花开放前,那些个花蕾已经在树上待了很长时间了。树梢上一穗子一穗子,黄褐色的小疙瘩,那就是梧桐花蕾,悄没声的,一点也不张扬,更不漂亮,她们却在瑟瑟寒风中咬着牙,卯足劲儿熬着;看着杏花、桃花、梨花在那里热热闹闹,争香斗艳,也只是默默地做着枝头隐士。终于,春风那双巧手又一次暖暖地抚过来了,一夜间,那些黄褐色的丑陋小家伙中了魔法般,争先恐后地绽放了。深粉的淡紫的梧桐花熙熙攘攘站满枝头,喇叭筒状的花瓣,如农家女孩儿朴素的百褶裙;花香里带着浓浓的甜味,没有玫瑰花贵妇人般的高雅,没有兰花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幽,就像是不事雕琢的农家大嫚透着青春气息的体香。
  小孩子们整天在梧桐树下转悠,捡起凋落的梧桐花,小心掰掉花蒂,吸食甜甜的花蜜。对农家孩子来说,那一点点甜,简直就是一场甜蜜的盛宴,浸透了童年的梦。
  楸树也开花了,带着淡绿的白。北方乡土树种里,梧桐与楸树最合拍,几乎家家都有。梧桐轻盈,长势快,楸树致密,身材挺拔,都是高大树种。梧桐花与楸树花更像是姊妹花,有着相似的脾气秉性,同样喇叭形花冠,同样甜甜的花香。老家的院子里,也有好几株楸树,是老一辈人栽植的,已经有合抱粗了,树皮黑皴皴的,每年依旧开出鲜嫩的花。
  梧桐花,楸树花,带着浓浓的庄户味,给沉寂一冬的乡村带来了鲜活的气息,热烈,张扬,野性。瞅着梧桐花、楸花开了,燕子从远远的南方翩翩飞回来,叉开剪刀尾巴贴着花枝掠过;麻雀,从这棵树蹿到那棵树,叽叽喳喳打闹着;喜鹊,在最高的那棵楸树上絮了巢,如今这舒服的窝又被花包裹起来了,兴奋地在花丛中撒欢打滚。乡民牵着牛从花树下走过,牛儿也歇下脚,仰起头起劲地嗅着,不肯走。牵牛人便佯装嗔怪地呵斥,快点走啊,又不是得了花痴,到田里去吧,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等着你呢。
  花香蔓延着拂过来,万物都苏醒了,春天有使不完的劲儿。望着眼前这热闹场面,小村憨憨地笑了。
  山野小妞
  北方乡野,是个大舞台。那些花型艳丽的大家闺秀刚刚粉墨登场,又有许多不起眼的小花,像羞羞答答的山野小妞,纷纷踮着脚尖赶来凑热闹。
  先是白杨花来了。几乎没有什么香气,只是淡淡的青嘘嘘的味道。那是一种最憨厚朴实的花,一条一条的,深深浅浅的褐色。由于颜色不显眼,往往是开了好几天了,也不惹人注意,偶然间往树上一瞥才发现。花期也很短,不几天便落到地上,东一条西一条的,像毛毛虫。我小时候淘气,喜欢恶作剧,经常从地上捡起一条白杨花,捏在手里摇晃着,说,虫子,虫子,吓得两个妹妹哇哇叫着跑开,我便躲在一旁偷偷地笑。白杨花模样不好看,却也是乡间一道美味。采集来以后,用开水汆一下,就可以做小豆腐,吃起来也带着那种淡淡的香。
  枣花也静悄悄地开了。最早发现枣树开花的,往往不是眼睛,而是鼻子。先是远远地嗅到那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再凑上前去仔细瞅,才发现一粒一粒,细细的,粉绿色,很惹人疼的小花花,藏在油绿的叶子间,探头探脑地露出来。枣花小巧玲珑,花香却格外馥郁,勾引得那些蜜蜂呀,蝴蝶呀,就都围着花,整天嘤嘤嗡嗡地转。
  榆树花更不起眼儿,在叶腋间簇生的小花蕾,根本就没人注意。惹人眼目的其实是种子,一片片粉绿色,中间是细小的果核,四周是薄薄的翼。我们叫她榆钱,很形象的名字,尽管沾个“钱”字,却一点也不落俗,诗意地开放着,一串一串挤挤拥拥,压得枝子都低了下来。种子成熟了,就借着风势从枝头上簌簌地飘落下来。一边落,还一边调皮地打着转,飘飘悠悠落洒得满地都是。榆钱简直就是一道家常蔬菜了,清蒸,熬稀饭,炖小豆腐,烙饼子,蒸窝窝头……娘说,榆树全身都是宝,荒年的时候救过多少人的命哩。我便对这种小花格外钦敬了。
  白杨花,枣花,榆钱,这些极普通的小花花,如扭扭捏捏的乡间小妞,乍看模样不起眼,却有着春水一样最纯的眼眸,不张扬,不炫耀,默默点缀着乡间最美的春天。
  夏日香雪
  倏忽间,时令已然初夏,乡村各种花戏也要落幕了。
  然而别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槐花始盛开。高海拔的青州仰天山上,槐花才刚刚姗姗来迟呢。山民们自豪地说,咱这山上地势高,气温要比山下低好几度呢,最好的压轴花戏当然要看咱这儿了。
  仰天山是槐树的世界,万亩槐林,漫山遍野,把整个山遮得严严实实。
  山槐花刚刚登场,就仿佛锣鼓喧天般热闹,开的轰轰烈烈,彻天彻地,一片洁白。一穗一穗的槐花,堆满了树冠,把新发的嫩绿叶子也遮掩起来。或许是因为生长在深山,“养在深闺人未识”吧,整片槐花开的大气磅礴,但那些单个的小花朵儿,竟是那样低调。细细看去,粒粒槐花宛如一颗颗雕琢精美的琼玉,团团簇簇站在花梗上,娇羞地垂着头。
  然而,“天生丽质难自弃”啊,花香却怎么也藏不住,氤氲了整个天地。槐花的香甜,引来成群的蜜蜂,在花丛间穿梭。顺着花香望去,槐林掩映中,点缀着一顶墨绿色的帐篷,周边是一排排蜂箱。养蜂人头戴网状斗笠,在纷纷攘攘的蜜蜂中匆匆忙碌着。那些刚刚摇出来的淡琥珀色槐花蜜,香甜得让人垂涎欲滴。还有用槐花蜜浸泡的桑葚,酸酸甜甜,更是凝固了的春滋味。
  夜晚,入住山间木屋。那一幢幢精巧的小木屋,星星点点散落在槐树林里。遍野的槐花香,像一床最轻最软最暖的被子包裹着。
  屋外,淡淡的月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槐花槐叶间隙洒落下来。各种各样的虫子也欢实起来,唧唧叫着,不时有睡得迷迷瞪瞪的鸟儿,被虫鸣吵醒,也跟着啾啾叫着,叫声像是浸了露水,润润的,水水的。
  伴着微微山风,花儿们夜里也不安分,在枝头调皮地笑闹着,唰啦……唰啦……唰啦……花香更浓了。
  这样美好的夜晚,我几乎一夜无眠。
  也许是白天看多了那片洁白,睡梦中,妻喃喃呓语:是不是下雪了?
  是的呢。我接着妻的梦话说,真的下雪了,还是夏日香雪呢。你看看,一片一片白的那么彻底;你闻闻,一缕缕香得人都醉了。
  妻翻了个身,依旧甜甜睡着。
  外面,大大的月亮下,槐花静悄悄开着,默然幽香。

创建时间:2018/12/8 星期六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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