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亮:情殇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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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殇
  作者:张玉亮
  一
  我的眼里充满了潮湿。
  远远的视线里,那几株榕树,越发郁郁葱葱,只是,浸满岁月的树冠和根须已伸展得更加庞大,殷殷的色彩织成一幢矗立的屏障,象极了一个绿色的梦魇。
  二十二年了。斗转星移,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二十二年呢?
  我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入定的泥塑。
  粘稠得透着甜润的空气,渡染着天蓝色的厂房,密植着木棉和橄榄树的街道,就连工厂门口那几个描金大字,我也嗅到了一种多年未改的味道。
  望着在视线里进进出出的车辆和行人,想着,曾经,在这里活跃和忙碌过的那个青春身影,我一次次隐忍着,一股来自心底的伤痛几经冲撞,最终,让我泪流满面。
  二
  我出生的那一年,母亲已经四十六岁了。
  魅色的晚霞翻卷,粼粼的河水环绕着一个静静的院子。那是乡下一所偏僻简陋的卫生院。那个时辰,正是一天中最安谧的时刻,也许再过几刻钟就是下班的时间了。一个朴实的女人,拖着臃肿的身体,被一个满脸焦虑的男人搀扶着,正一点点,沿着一条狭窄而阴暗的走廊,向前缓慢地移动脚步。从他们身上的衣着和脸上的倦容,不难看出那是一对中年农民夫妇。
  此前,在男人的搀扶下,女人扶着医院有些低矮的院墙,一项又一项,按顺序用仪器检查下来。当一个戴着眼镜有些瘦弱的医生告诉他们一切都好时,男人和女人唯唯诺诺,脸上挂满了感激的泪水。那时,临产的疼痛,正一次比一次明显地折磨着女人,但是,即将做母亲的神圣感,却让女人脸上布满了幸福的红光。
  女人在心里一次次祈祷着,有几次用手抚着肚子,竟夸张地喊叫起来。医院走廊里几个对面走过的护士,对女人的夸张报以怪怪的眼神。女人无暇顾及这些,在产房门口,女人紧紧地拉着男人的手,两人目光纠缠着一片水雾。在那个瞬间,没有人能体会他们的心情。
  当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那扇门扉里传递而出时,夜色中有潮湿的气息从远方正漫铺而来。
  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过程。从懂事起,我总感觉自己的成长经历,有着特别的与众不同之处。村里的小伙伴们,他们的父母都有着年轻的容貌,而我的父母,他们好象从来就没年轻过一样。我时常吃惊于自己有着超常的记忆。家里居住的房子;那些倚着土墙生长的老树;村里长短不一的街巷;以及行人穿街过巷时那敲击石板的起落之音……在我的意识里,许多事物的模糊意象,就象前世就曾相识一样。
  在村巷里玩耍奔跑时,我时常会听到大人们,在背后絮絮念叨的言语,虽然躲躲闪闪,我还是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他们总是重复着这样的话,象!真象呢!真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人们的话,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茫然无绪。
  我生活的那个村子,东面有一条清澈的白浪河,西面是一片灌木丛生的丛林。凡是父母认为危险的地方,他们从不让我接近。
  我时常羡慕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他们可以尽情地在野地里,去疯去闹去冒险,而我只可以远远地观望。在村口,靠近大路的地方,有一株粗大的古槐,古老的树身已经中空,探向天空的枝叶,向南的一面郁郁葱葱,向北的一面细细长长。这是一棵被村里老人们赋予了神话故事的树,我的童年,有好多光阴就是在这棵树下度过。调皮的伙伴们,总是树上树下地打闹疯玩,我好像从来不迷恋这些。我迷恋的是站在树下,眺望驶过村口的车辆行人,然后,我的眼睛会迷失在远方的空蒙里。
  四
  一进入那个梦境,我的脑袋就无限膨胀起来。
  那是一间布满镜子的大房子。那条走廊长得好象永远没有尽头。每一次的情景都是慢镜头的回放。我孤单地走进房子,在我即将穿过走廊时,那个声音总是适时响起。我回转身,就会看见有无数张脸正在集结聚拢,嗡嗡的询问声还在不时响起。我茫然四顾,镜子里,走廊里,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和布满惊悸的脸。我始终看不见那个声音来自哪里。我恐惧极了,沿着长廊,我狂奔起来。一瞬间,那间布满镜子的房子被杂沓的噪音鼓荡震颤着,只是,那条走廊长得让我永远跑不到头。
  “你是谁?你是我吗?我又是谁?……”
  一次次从梦中醒来,我总是惊骇出一身冷汗。这样一个梦境,一直困扰了我好多年。
  我出生的那天,正是一年中季节最萎靡的时光。天空时阴时晴,盼雨却迟迟不下雨。当我在母亲为我的出生铺垫的所有情节中蠢蠢欲动时,我的每一次挣扎都让母亲心生幸福和感恩。入夜时分,一声惊雷滚过天空,在天空释放巨大能量的同时,我的母亲有轻松的感觉袭来。当我第一声啼哭冲进母亲的耳中,母亲的喉咙哽咽着久久发不出一丝声音。当接生的护士,在幽暗的灯光下将我抱到母亲脸前,母亲只看了我一眼,就失态般地放声大哭起来。接生的几个护士被母亲的样子搞蒙了。她们一时无法理解,面前这个高龄产妇,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失控。那一刻,在产房外等候多时的父亲也哭得一塌糊涂。
  所有来看望母亲的亲戚朋友,在嘘寒问暖对母亲表示祝贺的同时,临走,她们都不会忘记对还在襁褓中的我,表示祝福和问候。虽然我只会单音节的啼哭和微笑,但我就象有着超强的能力一样,许多似曾相识的事物,时常会让我莫名地兴奋。有一次,一位来看我的亲戚,临走,她亲了亲我的小脸蛋,对母亲无意中说了句,象,太象了。只是这样一句话,母亲原本还有些阳光的脸立时涌满了泪水。那位亲戚立即感觉说错什么,安慰了母亲几句,脸色戚戚地离去。
  五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们在侍弄小麦和玉米的间隙里,还种植着一片大棚。每当北方的天气开始冷下来的日子,正是大棚里活计最忙的时节,一片绿晶晶的塑料纸罩住棚状的畦园。里面温暖如春。在父母辛勤的劳作下,西红柿,黄爪,青椒,豆荚等等,它们会随着时间的移动,以生长和成熟的归宿,经过父母布满老茧的手,采摘过称然后装上卡车。再然后,菜贩们会将这些蔬菜运到北京、天津等地。在我还小的年纪里,无论多忙,父母从不让我插手他们的活计。
  父母他们虽然有永远忙不完的活计,却从没有疏离过对我的呵护。他们时常会因为我的一次不小心磕碰,而互相指责埋怨对方,我总觉得父母对我的溺爱添加了太多的成份。当父母从中年岁月滑向暮年人生时,我时常会望着他们佝偻的身影,思索着一个同龄人所不曾想过的问题。
  关于那个梦境,我曾一次次向母亲说起过。每一次,我都故做平静地说着那个大大的房子,和那条永远跑不出的长廊。母亲一次次把我揽在怀里,语蔫不祥地安慰着。我总是不明白,转过身去,母亲眼里总是汪着一层水雾。
  我读大学的那年,母亲已经六十四岁了,父亲看上去似乎年纪更老些。
  除了父母的年迈,没有谁能够阻挡我的成长。我的生活处处布满阳光,高中毕业那年,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去了南方一所名气很响的大学。
  读大二那年,帅气加人气的我理所当然成为班里的王子。在男生女生急于释放情感的时光里,我跟音乐系的公主,走到了一起。那是一个在南方长大的女孩,有着一个很秀气的名字——杨悦。我总感觉在杨悦的眼睛里有着我找寻许久的梦境。
  六
  还在一个月前,利用假期,对北方无限向往的杨悦,随我回到了乡下老家。
  村庄依然瘦弱,父母愈加年迈。在我上学的这些年里,他们依然辛苦地劳作,我的优秀成了他们最大的安慰和动力。当秀气的杨悦以城市女孩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从父母手足无措的喜悦里,我看见有伤痕的影子正划过我的梦魇。
  院子东边的那间房子,在我的记忆里,总有一把大锁锁着。这次,母亲把那间房子清理的异常干净。当我和杨悦数着乡村的星星沐染着田园的气息,温习着爱情的火热时,猝不及防地,我不曾想到,那个困扰我多年的梦魇,会又一次劈面而来。
  又是那间大大的房子。在布满镜子的长廊里,我又看见了无数张自己的脸。我加快脚步,想逃离那个梦境,而脚下象注满了铅。那个声音又在挑衅,你是谁?你是我吗?这次,我平静地站住了。环顾四周,我一反常态地回答,我是我,你是谁?碎碎的影子晃动,那个声音变得异常清晰,不,你不是你……你是我……
  我愕然了,极度的恐惧让我奔跑起来。奇怪,那条让我永远逃不出的长廊,我已经看到了尽头。就在我的双脚迈向出口的瞬间,一个清晰的影子挡在了面前,我惊骇不已。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伸出了一只手,手心里托着一朵绽放的青花,青花光环闪闪,我想伸手接过,一种排斥的力量闪电般让我站立不稳。
  当我从那个梦魇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握着杨悦柔软的手。
  极度的恐惧让我的手心布满了潮湿。窗外,有皎洁的月光游走着探进来,照亮了杨悦甜睡中恬静美丽的脸。我轻轻松开杨悦的手,看着这个让我深爱的女孩。经历梦魇的我,再没有了睡意。我轻轻走下床来,开启灯光,在静夜里环视着这间陌生又熟悉的房子。
  在墙根的一角,在一堆凌乱中探出一本杂志,我随手抽出来,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那是一本多年前的杂志,在这个梦魇的夜晚,我想通过一种历经岁月的文字,清洗内心莫名的忧伤。
  就在我随手翻阅杂志的时候,有纸片样的东西从书中滑出。那是一枚照片,在灯光下划出幽黄的弧线。我弯身捡起。一瞬间。我愣住了。
  七
  照片中的我,坐在一个打谷场的边上,帅气的分头蓬松着,上翘的嘴角修饰着一抹细微的笑。打谷场上堆满了谷子,远方有鸟群掠过的影子,背景里满满的都是秋天的色彩。我用手指捏着照片,努力回忆着自己曾在什么时候留下过这样的影子。我注视着照片里自己身上那件军绿色上衣,陷入沉思。
  我实在无法想起,我的头有些嗡嗡的痛。
  我继续翻阅着杂志,在杂志的页面里还夹杂着更多的照片。我愕然了。照片中的每一个自己都是那样的陌生。在城市的街头,在公园的长廊,在村东的白浪河岸边……我的头响得更痛了。那些以不同地点连缀青春背景的照片,每一张离我都是那样遥远。
  最后一张照片滑过我的手心时,我彻底被击倒了。那是以南方榕树为背景的城市街头,我的身边站着父亲和母亲,他们看上去那时才四十几岁的年纪。我的头更大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和年近七旬的父母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合影?
  在魅色的灯光下,那个梦境又在隐隐闪现了。就在那时,睡梦中的杨悦在叫着我的名字。担心杨悦会在睡梦里惊醒,我赶紧收起手里的照片。重新躺下后,拥着杨悦柔滑的肌肤,心里想着沉沉得心事,我再没了睡意。
  第二天,我头痛得更加厉害起来。父亲一个人早早地去集市上卖菜了。杨悦因为身体有点不舒服,半个上午一直懒懒地赖在床上玩着手机游戏。
  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炕上整理着过冬的棉衣。我心事重重,几次想开口问母亲,几次欲言又止。母亲的两鬓已经全白,额头上的皱纹深藏着岁月,我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母亲,心事不宁。
  “是不是和杨悦闹别扭了”。还是母亲先开口了。
  我摇了摇头。当我说出那些照片时,母亲正在穿针引线的手蓦然停下。我的话象是刺痛了母亲。一瞬间,母亲的手抖动不已,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我象是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起来。
  足足过了半天,母亲低沉的话语才缓慢地响起。本来……本来想一直不告诉你的,看来,是应该告诉你了,那……那不是你……那是你的哥哥。母亲的话,让我一下子怔在那里,象是被闪电击倒一样,我的头又被无限地放大膨胀……
  八
  哥哥,曾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孩子。
  当哥哥不幸的消息从南方传来时。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失独的父母一下子被击倒了。生离死别的痛,让他们一夜之间白了头。他们用了很长时间冷静下来后,痛定思痛,他们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再能生一个孩子,做为他们生命的安慰和延续。
  上天总算怜悯他们。当四十六岁的母亲,做为一个已过生育最佳年龄的女人,又开始孕育着新的希望时,我的到来,重新点燃起了他们对生活的渴望。
  母亲说,我是哥哥的影子和化身。
  母亲的话语喑哑而伤感。我无法想象,当年我的哥哥曾给父母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我努力回忆着,从记事时我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一次又一次闯进我生命的梦境。那一天,我的心情恍惚极了,我的脸色一定也变得很难看。当杨悦一次次问我怎么了,我含含糊糊的回答,显然影响了杨悦的心情。有几次,我想逗杨悦开心,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总是模糊着水雾。
  原来,我来到这个世界竟是这样的偶然。
  想着那个多年来的梦境,我渐渐理顺了这样一个过程。多年前,在我的哥哥出生后,如果没有特别的意外,按照当年的国家政策,父母不可能再有生育第二个孩子的机会。然而,偏偏是哥哥的伤逝,让他们不得不重新选择。也就是说,我是哥哥生命的续集,也可以说,是我的到来,挤走了哥哥在这个尘世上的所有机会。
  尽管假期还长,被心情困扰的我,却无法再在家里呆下去了。看着杨悦依然天真烂漫的样子,我心事重重。我和杨悦商量着准备先回到学校,然后,趁着旅游顺便到南方,去看望她的母亲。
  临走的那天,我在那摞杂志的下面又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日记。
  因为离开学的日子还早,校园里,还依然清静着。除了离家远,或是利用假期忙于勤工俭学的学生,还偶然在大学里出现,校园真是静极了。
  本来想好,我们很快就会去杨悦家乡的那座城市,因为系主任临时安排了一项论文课题,我不得不暂时忙碌起来。又恰好,杨悦的母亲又打来了几次电话,杨悦不得不先回老家了。我们约好,过几天,我就会赶过去。
  杨悦临走的那晚,我们坐在校园里那片幽深的小树林里,数着星星,一次次温习着激情和爱情。杨悦真是一个火热的女孩,握着杨悦柔软纤细的手,听着杨悦语无伦次地说着傻话,在短暂的窒息般的感觉里,我望着深邃夜空中的星光,将杨悦紧紧拥入梦中。
  九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和父母,在拥挤的南下打工的浪潮里,想不到自己成为了最不安分的一个。在梦里,到南方去,那座面海的城市,是这个时代,我们青年人全部的梦想啊!本来想好约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临走,却发现,只是自己孤身一人……”
  这是哥哥去南方打工时写下的第一则日记。
  事隔多年,虽然经过岁月的漂洗,哥哥的字迹依然刚劲中透着不修边幅。
  我在思绪里重温着哥哥心路中的每一次踌躇,在想象里感知那似曾熟知的每一寸心路历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伤感正在潮汐般一点点退却。
  哥哥日记中所说的那座城市,竟然和杨悦的老家是同一座城市。
  母亲还曾跟我念叨过哥哥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在村里,哥哥那一茬孩子当中,哥哥是最调皮最聪明的一个。当孩子王,打群架,下河摸鱼,上树逮鸟等等,所有的这些,都是哥哥的拿手好戏。每当哥哥在村里狂奔时,总是惹得街巷里鸡飞狗跳。几个在村口树荫下闲聊的老人,曾很有把握地预言过哥哥的未来,还说哥哥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当然,这无非是说我的哥哥是多么与众不同。
  哥哥虽然顽劣,上学读书后,学习成绩却是出奇地好。也许哥哥太优秀了,也许哥哥压根就是属于任性的那一类,在他高中即将毕业的那年,竟然和班上的一个女生热恋并搞出一些事来,结果,哥哥被学校辞退了。
  哥哥在日记里还这样描述:来到南方后,我打工的这家工厂,位于这个城市的东城区,空气中到处都是大海的气息,一起来打工的工友们多数来自四川,也有来自湖南和湖北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厂门口那棵矗立的榕树,榕树伸展的根须象极了鱿鱼的触角……
  十
  二十二年了,时间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秒钟。
  我站在庞大的榕树下,思绪翻涌,不能自已。哥哥,我来了。穿越二十多年的时间,在你日记里描述的景物里,我能找到你的影子吗?
  在这家工厂的传达室,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在悠闲地吸烟。我上前打招呼,问道,大爷,您记得二十多年前,在这里,曾有一个来自山东潍坊,名字叫水生的小伙子,在这里打工的事吗?
  老人对我的问话感到意外。老人摇了摇头。
  我隐忍着伤疼,暗自忧伤起来。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有许多事,早已物是人非。为什么非要在记忆里提起呢?来看看就能了却心愿吗?我心中怅然着,准备悻悻离开。就在我走出不远,我的耳边响起了车辆驶过的声音。
  我回头,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她的车子在即将进入厂区的时候,她将车停住了。或许,是我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个女人象是受了惊吓一样,远远地盯着我看。我警觉起来。也回头盯着那个女人。就在我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我隐约感到那个女人走下车来,向看门的老人问着什么。
  哥哥在日记里说过。在南方的这座城市,在这家工厂里,有着他青春的释放和他一生的至爱。
  “那是一个来自湖北的女孩。有着一个别致的名字——杨洋。当我从失学的失落和痛苦,以及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忧郁中,还没来得及走出时,是这个叫杨洋的女孩,让我感觉自己之前所有的放弃,原来就是为了寻找杨洋,就是为了等待杨洋。”
  哥哥居然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想,当年,杨洋一定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要不,桀骜不驯的哥哥怎么会象一个安静的孩子,一次次诉说着爱情的甜蜜。
  十一
  杨悦的家,就在这座城市的西城区。
  来这座城市之前,因为心中的隐秘,我没有提前告诉杨悦。当我离开那个被绿荫覆盖的厂区,在有些熙攘的街边,我站在棕梠树的影子里,拔通了杨悦的手机。
  电话一接通,杨悦有些嗔怒的话语冲撞而出。
  “这么久不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为了不给杨悦过多指责自己的借口,我赶紧解释。在确定我来到这座城市后,杨悦夸张的笑声再次响起。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来到杨悦家所在的园林小区。这是一个被绿色掩映的别墅区,仿古的建筑,透着一股遥远的文化气息。远远的,我看见一个秀气的女孩在街边向我招手,一看到杨悦,我的心情就欢愉起来。我的心底不仅暗藏着重温爱情的喜悦,还有的,是,我即将走进杨悦的家,去面对未来的岳母大人。
  “杨洋怀孕了,”反应的很厉害,这真是一个意外。自己才十九岁,杨洋也不过二十一岁,我可不想这么早做爸爸。杨洋总是不同意自己的观点,我们吵了好几次了,唉,等过几天,我再好好哄劝她一下。唉,看看再说吧。”
  前些日子,父母来南方看我了。为了怕他们担心,我没有说出我和杨洋的事……
  哥哥的日记,记到一九九零年七月十九日,往后,便,再没了下文。象是意犹未尽,又象是山泉流水嘎然而止。
  一九九零年七月二十日,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了南方。那个日子,也是父母最痛心的日子,那一天,他们永远失去了儿子。
  哥哥在那场洪灾面前表现的非常勇敢。自小在白浪河边长大,颇识水性的哥哥曾救过很多人。这也让父母在失子之痛后,享誉了英雄父母的称号。
  杨悦曾经告诉过我,在她十岁那年,她的爸爸妈妈就离异了,她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在一起。
  当杨悦牵着我的手,向她妈妈极力推销我时,我发现,当自己的目光与杨悦妈妈的目光撞击在一起时,杨悦妈妈一下子怔立在那里。足有二十秒的时间,杨悦的妈妈一直盯着我看,脸上满是惊骇的神色。杨悦妈妈的失态,让我伸出去的手呆在那里,杨悦拽了妈妈一下,她才象是醒悟过来一样。
  十二
  我无法相信,当自己第一次以杨悦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她妈妈面前,这个看上去富态稳重的女人,神情象是受到了惊吓,直到杨悦再次提醒,她才发现自己的失态。
  “你是不是去过东城区,你是不是在那里打听过一个叫水生的人”
  杨悦母亲的话,让我一下子醒悟。难怪有点面熟的感觉,我想起了,在东城区,就在自己拐过一条街时,那个开着车向我注目的女人。
  杨悦家里的摆设简约而华贵,阔大的客厅中,几株只有南方才有的玉兰正优雅地绽放,而降紫色的真皮沙发,在临近黄昏的光线里正烘托着一种暖暖和富贵的味道。
  在我面前一向小鸟依人的杨悦,在她妈妈面前却显得稳重成熟。从我走进她家的那一刻,我就看见她妈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时无法明白,她为什么会问我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的心里敲着鼓,是不是杨悦的妈妈对我这个女婿不满意。其间,因为什么事情,我感到杨悦和她妈妈还拌过几次嘴。
  晚上,我以为会和杨悦在一起的。但是,却没有。在杨悦为我收拾着晚上休息的房间时,我的心里暗藏着窃喜。杨悦把我带到一间向海的房子,重重地关上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杨悦火热的嘴唇已蹿过来。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了情致,我心里老想着杨悦妈妈那几句没头没尾的问话,象有什么事情牢牢将我罩住一样,我敷衍着杨悦的动作,心仿佛向深水里滑去。
  当杨悦要离开房间,要我早点休息时,我想再次将手伸向她时,杨悦却狡黠地躲开了。
  南方的天气依然潮湿,湿润的海风,充溢着秋天的味道。面对这个处在灯海中的城市,我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梦境又在远方开始酝酿了。
  夜已经很深了,一身冷汗的我,再也没有了睡意。客厅里还亮着橘黄的灯,我轻轻地拉开房门,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在翻阅着什么。
  那是杨悦的妈妈。我发现自己的背包被打开了,杨悦的妈妈正在翻阅一本日记。那是哥哥写下的日记。时间一瞬间仿佛停止了,我听见她在念叨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正是哥哥的名字。
  仿佛心里的秘密被人捉到,我礼貌地喊了一声伯母。杨悦的母亲一下子受到了惊吓,那本日记“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你是不是叫杨洋?二十二年前,我的哥哥曾在这座城市里打工,如果……如果你是杨洋……那么杨悦是谁……”
  我不知道,自己一时间竟会问出这么多问题。我的问话,把杨悦的妈妈愣愣地戳在那儿。良久,杨悦的妈妈嘶哑着喊叫,不,这不是真的,杨悦的爸爸不是……
  我斜倚着墙壁,差一点晕倒在地上。我的头嗡嗡响着,冰凉的心快速向深渊里坠落。那时候,窗外有微亮的光晕闪现,一天中的黎明正在到来。
  可能是客厅里声音太大了。被惊醒的杨悦面对客厅里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杨悦看看我,再看看她妈妈,脸上充满惊疑。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杨悦不是,杨悦她不是……在我即将倒下的时候,我看见杨悦向自己飞扑过来……
  十三
  我终于决定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的嘴里念着杨悦的名字,心早已沉到冰川的底层。命运,命运为什么会这样捉弄人……
  现在,我站在一座高架桥上,下边是湍急奔涌的洪水,而我却没有一丝恐惧。正是一年中最大的洪峰过境,水的咆哮压过了所有的声音,一辆又一辆汽车无声地滑过路面。有许多人在我的身后涌来,他们站在十几米之外的地方,我每向前跨动一步,人群中就会传来唏嘘的呼喊。
  我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那个困扰我多年的梦境,在我眼前无限放大起来,那条布满镜子的长廊又在诱惑我的双脚向前伸展。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我在向前移动。这时,我似乎听清了人群中有人向我喊话,是的,有人在闪烁着警灯的车边不停地向我喊话。
  我已经泪流满面。
  前方还有一步的距离了,再有一步,我就能冲破那个梦境。在梦境之外,我看见了向前伸展的点缀着鹅卵石的踊路,青色的花蕾……湛蓝的大海……
  我抬起脚,一个尖锐的声音撕裂了空气。
  不……不要……不要……。我看清了,那是杨悦。杨悦正在挣脱几只阻拦的手,甩动着被夕阳点燃的长发向我冲过来,我向前迈出的脚,犹疑着停滞了。
  望着杨悦,我的眼里再次蓄满了泪水……
  张玉亮,爱好诗歌、散文、小说。
  已在《中国建材报》《潍坊日报》《诗歌报》《山东青年》《风筝都》《小小说选刊》《天池小小说》《山东文学》《佛山文艺》《坊子文艺》《宝石城文艺》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发表。
  作者通联: 山东省潍坊市坊子区美林卫浴有限公司(邮编:261208) 手机:15854426231 E-mail:zylfz@126.com

创建时间:2018/12/8 星期六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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