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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叙事（组诗）
作者：高文
作者简介：高文，山东省作协会员。有诗歌、散文、评论、报告文学等作品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飞天》《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年度诗歌》《山大诗选》等刊及选本。著有诗集《诗经里的房子》《泅渡春天》《音乐的半径》《阳光中的飞翔》《中国诗歌1970·山东卷》（合集）等5部，主编山东省第五届青年作家高研班诗选《海边》。曾就读山东大学作家研究生班，获第三届风筝都文化奖。
◎丹河，丹河
白花关闭八月，红果子打开九月
山楂树站在方山北坡，说出甘与苦
那个秋天，花瓣与落果奔赴树根
我们一起走过深山，见证时间
一次次断流，整座山林都在与命运决斗
河流在石头腹内孕育，一出生
就戴着宝石蓝，戴着朱砂红
戴着火焰与磨砺，戴着丹朱流放的疆土
戴着一个城池和百座玄武山的幽光
从尧王子深凿的沟壑取一个名字
叫大丹河，从方山庙求一个名字
叫小丹河，人们缘河而居
用方山爷留下的暗语供奉香火
用微薄的梦想耕作，纺织命运
我从青春开始徒步丹河，始终丈量不出
一条大河的命运究竟有几多浮沉
清晨，一万棵玉米在坡上醒来
在阡陌纵横间嘹亮，在纯棉经纬里回家
在钢铁交响中回应彷徨
丹河，丹河，把大地的泪珠挂满秋天
一个人行囊空空，从流泉街走过
理想在火焰中煅烧，在水底深埋为标本
从春天出发，从首阳山出发
蘸着波涛写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凿开《诗经》里的月光普照河床
两岸五谷复苏，月亮从河谷爬上山顶
蛟龙出水呵，大地飞花
从夏天出发，河水流过石头
就有了虹桥卧波，姜太公天天问鱼——
人与水究竟有多少因缘？而无所获
从秋天出发，蓝色石头嵌入城市额头
写下丹桂飘香，双龙戏珠
人们以山的名义重新定见高度
以水的名义重新阅读来路
以蓝宝石的名义重新命名城池
丹水相约桂河，追逐着海蓝
大丹河，小丹河，从古城向大海集结
一个人走出营陵书院，登临望海门
那么多纸蝴蝶，在灰烬里在波光中纷飞
一直在路上，把青春拧干，晾成中年
把身体里的热爱，献给山河秋凉
丹河，丹河，不必同我们一起转身
月亮湾潮起潮落，请储存起
那些布满大地的步履和小城星光
冬天来了，其实不过是秋凉入里
深夜，有人告诉我，一枚花瓣跌入月亮
一枚红果子告别枝头
以优美的弧线奔赴大河，救赎花朵
水花很大，把人们的眼睛打穿
我听见山楂树在遥远的夜色里骤然断裂
白花，青烟，黑色的词语，义薄云天
整座小城为一个人聒噪不休
一大轮白月亮卧在水底，清净无语
我们离开人群，为兄弟送行
不附庸流言与颂词——
那腾空一跃绚烂为虹桥，跨越灵魂
英名与真相已经远不重要
丹河几度枯丰，改道，而河谷动听
月亮唱片转动着水中神话
请原谅，我至今拒谈崇高与歌颂
又是秋风凉，山果红，南山菊花黄
站在风筝飞过的城市大街
眺望岁岁荣枯，我只想说一句：
兄弟，方山坡上的山楂树又开过一季
从丹河出发，理想高举最后的旗帜
濠景海岸人头攒动，用烟花赞美河水
霓虹、啤酒、月亮和花朵，四重奏
在木桥边绝版，一座教堂灯火明灭
无法让灵魂停止流浪，夜幕下
绿树四合，大雁东南飞，唱和声声慢
水面、田垄和玉米呈现秋天的光泽
不管河床为城市让路是多么蹩脚
却误入北宋官道，蝶恋花唱千千遍
半岛蓝湾隔水弄影，像极了一个漱玉的词
有没有一扇窗，是为易安打开的
这不重要，从昌乐馆驿往西，花都大道
连着青州姊妹的半盏酒香
往东是樱前北海，百里相送那个宋体的朝
经过的石滩和曲折越多，一条大河
奔向大海的途中便越发清澈
丹河，丹河，我们在方水朝烟里邂逅
又在剧县春晴处执手话别
四叠阳关，走不出一座围城关隘
而海水传来音讯，已为你
备下贝壳，帆船，远方和满城樱花
◎大圩河
方山草木深，石头开裂着蓝
开裂着四面水声，人们登上望乡石
远望山楂树开满田野，远望西涧
穿松涛而过，邂逅一场放生
响水崖上，蝴蝶从野菊地里集体出走
——这并非缘于一场美的盛放
而与几度断流的迁徙有关
大河的走向，不经意埋下一个人命运的
伏笔，平寿古国河滩开阔
那块叫做汉字的骨头被淘洗得瓦亮
在浮烟风云里，望山留水
程符山下，明代书院旧迹难寻
大圩河床仅流淌着一轮大清秋月
麓台水声依稀可辨，吟诵的正是那卷
西涧草堂。阎循观，我的同乡先贤
仍在山椒眺望：野塘、孤山、营丘城
或闲眠树下，十咏程符，寄怀韩公复
偶尔也会在山左，深埋一首古绝句
“轻车何班班，东风青州道”
等待多年之后，一个懂它的人来掘
河水流过范家村，每一道石刻如歌行板
一个范家女子从长案旁起身
不着旗袍，裙袂，说着潍县方言
为来客指点北屋南窗，西厢东仓
四合大院精工细作，却物是主人非
水流处，花朵在瓦当上次第开放
青竹在影壁石旁摇曳着民国风骨
而我，只是沿水路和古道而来的过客
站在黄昏里，隐约听见雨过小巷
苔痕上阶——
河水在北大圩河村拐了个弯
去历史里落座，与古槐树聊斋
车轮辘辘，用时光这根粗绳子
把一座大石桥轧出两道勒痕
对岸，官路小村像一面千年酒旗
将荣辱沉浮盘根扎进黄土坝里
自青州来的官道上，李易安
为赴莱州之约，坐马车匆匆驶出北宋
挽长髻，着长衫，微醺间仍旧语无伦次
全然不顾千年之后，会有人
在这里驻足，听宋词在大石桥下漱玉
青州姊妹的酒香，和昨夜
写在昌乐馆的《蝶恋花》，打湿了衣襟
女人走后，老槐树陪着村里的老婆婆
每天站在八丈崖上眺望
那落在大石桥上的眼神满是深情
没有人说得出，老槐树与大石桥
究竟相守了多少年
纵然崖高八丈，大河几度断流
他们至今不离不弃
水声，宋词，清诗，一路同游
我无法不把自己忝列其中
同为方山来客，算是旧年相知了
循观先生走出程符书屋，双手作揖：
“借问路旁水，流向谁家去”
大河汤汤兮向海流，不知所至
方山来客兮复归林，不知所终
大圩河呵——方山爷的一记鞭影
向着北海嘶鸣，打开的可是大地的襟怀
坐潍州，大圩河边观象，星罗棋布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每一粒尘埃都闪亮着波涛
每一棵芝麻都在石磨上拔节香气
每一个词语都是青铜与岩石
一个人，面对一座城池
锦书难写，纵有三载时光与虔诚
不知该如何为第二故乡命名
小满了，大圩河孕育着麦粒上涨
像极了诗歌之美，凹凸有致
草木之上，大千世界都轻盈起来
蔷薇坡，莲花谷，蒲苇塘
白鹭为歌，石竹蝶飞，
银杏，垂柳，国槐，陌上桑，
樱花开又落，行走其间
看繁花在节气里一点点褪尽
我无法忘记与苦楝树的那次对视
它撑开树冠，如同一个思想者
为每次风雨磨砺出一枚果子
◎白浪河
相约鄌郚，我与唐人彼此倾听
一根琴弦涉水而过
用桐木叙述农事和民谣
那时候，不曾想过
涓涓细流会带上命运的和弦
汇入大河，并孕育远方一座城池
水过打鼓山，九曲十八弯
枯瘦如一把镰刀，挥斥乡野
收割着两岸麦田，稻香
玉米，大豆，高粱
和一棵婆婆丁的贫瘠梦想——
古国三千年，只取小片春光
马驹岭上，歪脖柳树探出水面
挽不住吉他琴鸣和行者匆匆
大河奔流，穿过营丘、青苔书声
穿过军埠口、白浪绿洲
不管一座城市会否给它一份荣耀
一片大海会否给它一个方向
它把梦想摆渡到水面
润一壶紫砂，竹叶上烹雪煮茶
穿越铁轨，邂逅胶济百年云卷云舒
潍坊庭前花开花落
流过金沙，和平广场，世纪泰华
流过万印楼，十笏园，九街八巷
流过一座城墙的前世今生
它在盛艳里漂流，滤洗人间浮华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正如某个下午，一米阳光走进外滩
红楼茶语叩开通济门
有人为我弹响那把北海古琴
我在雪地里拥炉，翻书——
郑燮种在潍县的竹枝词，翰墨犹湿
路也关于白浪绿洲的诗句
至今残留几滴酒香
曲水流觞。大河漫卷明清潍县
润了墨管丝砚，金石骨气
陈介祺在十钟山房，深坐古铜
刻下海滨病史的一腔衷肠
我每天走过芙蓉街口
用俗世日子为先生的诗书句读
远处，州府的惊堂木震古烁今
大北宋正打理潍州隋唐
水流城开。我往返于潍奎两岸
翻阅河水如何贯穿东西两汉，古今北海
山水相合，地阴天阳
一条大河究竟隐藏着多少大地密码
我们穿过青纱帐，去山顶唱青春
又站在尚海风里不说中年
我与一起跋山涉水的兄弟，在入海口
重逢，分别，摒弃了词汇
风很大，对方眼睛里都盛满了盐
为大河壮行——
我们用手语破译命运的谶言
◎白浪绿洲的花名册
1、
亲近水，是一种美好的共性
你看这迷了路的人们，这人来鸟不惊的树林，
花圃和草地，因为一条大河而成为亲戚
大河的记忆是宽广的，她安静地叙述出
那么多植物：青檀，木槿，丁香，海棠，
蔷薇，紫藤，淡竹，美人梅……
一棵棵做了水的裙摆，散发出宣纸香气
也滴落着油纸伞的忧伤，还有更久远的故事
在叶脉上延伸。当我站在水边，再喊一声
那些小女儿一样的名字——
笑靥花，萱草，麦冬，千屈菜，绣线菊，
鸢尾花，玉簪，薰衣草，野菊花……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嫩生生的应答
白浪绿洲的女儿花，在水边对号入座
每一个名字，都让人齿颊生香
2、
当年，去诗经里，亲手种过植物的诗人洪烛
在一片野菊花地里迷路之后，说：幸福
白浪绿洲，是《诗经》散落的一页水田呵
写满劳动，写满爱与生长，它的柔媚与湿润
堪与诗经里，比比皆是的爱情媲美
不然，那个坐着电瓶车穿越竹林花廊的人
怎会一声声喟叹：爱情真好！
一声声喟叹，那小桥。那明月。那夜。
那条断流二十年的小河。他一叹十里地
最后恨恨地说：
真该把二十年前夭折的爱情，搬迁到这里！
3、
飘着酒香的小木屋，是不是诗经里的那座
抑或建在民国，四月天的风景里？
风从水面吹来，吹动柳枝，就凌乱了黄昏
吹开一扇古典的小窗，烛台的火焰已灭
又吹开谁家女儿的红唇
噙一根青藤的新蔓，多么动听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循声走出小木屋，沿着白浪河
这条线装的书脊，便再没了归途
4、
白浪绿洲的花名册上，写满你的手迹
我仿佛看见，诗经里的静女
在河堤上跑来跑去，忽而弯下腰来
把小手伸进水里，为我采下
彤管，牧荑，采回大把大把带诗的枝条
我跟着你的手指，像认读生字一样
数着白浪绿洲的植物们
我很认真地数了，一共227种
可惟独少了一棵——
她站在小木屋的黄昏里，藤萝般优雅
我把她叫做，亭亭女儿风
5、
水和植物，是诗人命定的偏旁
你看那青桐树上，首饰盒一样大小的家
莫不就是被哪只水鸟，从《江心洲》的爱情里
衔来的，可至今没有人知道
究竟谁是谁的江心洲
走过一片竹林时，我问诗人路也
这江心洲爱情的肇事者，笑而不答
只是念叨着：一个，二个……七个
我抢先替她说出了：第八个江心洲！
除了水，植物，飞鸟，白浪绿洲的花名册
从此便写下，诗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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