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明:寻找金花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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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金花
  作者:洪明
  上篇
  一
  一天晚上,我翻看着电视,《等着我》栏目的一个故事,铮然一声拨动了我孤悬的心弦。《等着我》是中央电视台的一档寻亲栏目,收视率挺高,我也喜欢看,因为它的“寻找”主题。寻找丢失的亲人、寻找失落的情感、寻找逝去的梦想、寻找过去、寻找未来……“寻找”是一个触动人心的主题,一个伟大的主题,一个母题,人一生可以说都是和寻找为伴。谁没有丢失过呢?谁不想寻找?又有谁不在寻找?
  近来我的心里颇不宁静。在单位的竞争上岗中,我竟然被小青年赶下了台,从中层岗位上退下来,靠边站了,有一种很强的落败感,我觉得我的职业生涯提前结束了。单位不用咱了,那就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写写小说诗歌,我一生的爱好追求。但妻子不同意,说那个没效益,而且妻子嫌我挣钱比她少了,埋怨起我的窝囊无能来,家庭地位骤降,出现了冷战。孩子,孩子本来是我的骄傲,在大城市大学毕业后,选择留下来,走了一条自主创业的道路,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干得风生水起,一年挣的钱是我半生的收入,非常成功。但我最近发现了问题,原来她依靠了一个有钱人,巨大的心理落差,令人失望。耄耋之年的父亲,因没有孙子,经常在我的面前唉声叹气,好几次颤巍巍地拿着印有《二孩新政来了,五十大妈忙体检》的新闻报纸问我,现在二孩政策放开了,还能不能生啊?还生什么呢?都五十的人了,生不了了,我满怀愧疚,连个孝子都做不成了。反复的二孩政策,不然也不会勾起老人那么重的心事。唉,何为依托,人到了知天命之年,我却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节目中一个小伙子讲述了,他在火车上偶遇一个女孩,一见钟情,但羞于表达与之擦肩而过心生遗憾的故事。这次他走上《等着我》的舞台,就是请求栏目组帮忙寻找这个梦中情人的。他不仅大胆地走上来了,而且他的爸爸也支持孩子的做法,与他一块登上舞台来寻找了——可以看出时代的进步。在火车上的一闪而过,小伙子能够寻到这位翩若惊鸿的仙女吗?栏目组的力量可真大,结果还真把这位女孩找到了。令人遗憾的是,这位女孩已经结婚,两人只能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相互祝福中分手了。男孩虽然没能实现终成眷属的愿望,但能再次见到梦中情人,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小伙子大胆追求爱情、勇于寻找的行动,引发了我寻找生命中与我有缘的五位女孩的念头。回首前生,有诸多的遗憾,但最大的,还是一辈子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真爱过、勇敢的爱过,因为无知、因为胆小、因为被动、因为世俗,错失了生命中的火花、精彩。一生的婚姻,多是基于学历、工作、社会地位的考虑了,缺乏感情基础。几十年来的家庭生活也只能是将就,味同嚼蜡。四十岁左右,我与妻子便分房而居了,互不打扰,各自清净,很好。如果有人问我,假设与你有缘的女人,想和你结合,你愿意吗?我说,我不能。因为我不想给家人造成伤害,因为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不是爱人也是亲人了。但如果对方同意分手,那另当别论。如此说来,你的寻找有何意义呢?往事涌上心头。
  二
  初中时代,我上学是吃跑饭的,学校离家大约有二里路的样子,我村是个街道,公社驻地。早自习、上午课、下午课、晚自习,我一天要跑四个来回。那时是孩子,精力旺盛,像细狗一样地喜欢跑路,不觉累。路上有个东西长的大湾,长满了莲藕,一到夏季,荷花盛开,袅袅婷婷,美不胜收。我们孩子常煞风景地折了来,把花瓣撕扯得满地,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柔心。这道湾隔开了家与学校的直线行程,使我们来回都要从两边绕了。东侧是胡同、街道,平坦好走。西侧要溜湾沿儿,因为紧靠着湾边一家工厂修起了高高的院墙。人们在堤坡上踩出的小道,倾斜着,阴天下雨擦滑不好走,水位高的时候,就不通行了。我家的方向在湾的中间,从两边走距离差不多。初一的时候,我是随大部队走东侧好道的。一到放学,学生们就挤满了胡同、街道,轰轰隆隆快走着、小跑着。也有个别老师回家吃饭,一般是民办教师,发工资不多,吃不起学校的食堂,但毕竟与我们有些不同——骑着自行车,稳如泰山的,在人流中穿行,我们学生都给老师让着路,或随行着。现在想来,那场景有点像骑着高头大马的指挥官走在队伍中的架势了。但到了初二,调了班级,我就渐渐地走起了西边的湾沿儿,因为班中的一个女孩进入了我的视线。她走的路线是西线,家在西边,这条道不好走她也得走,路近。这个女孩姓什么,现在我已经记不准了,好像姓“高”吧。虽是同班同学,但那时男女同学是不说话的。这个女孩,也不是俺村里的,寄住在亲戚家,她的家看来离街道比较远。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她的穿着打扮与众不同,我们都穿家织布的褂子,她却穿白色的确良衬衫,头上还用皮筋扎了一把辫子,一翘一翘的,多么精神!她的座位在我的侧后面,吸引地我常回了头瞟她,不知她注意了否?但在班里我与她的接触仅至于此,从来没有说过话。我想着一个叫肖长青的男同学,还曾经和她嬉闹过,偷偷地往她头发上插过牵牛花,她红了脸。总体上来说,她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喜欢沉静。从同学的口中,我得知了她的一些家庭情况,她爸爸是个汽车司机。呵,这在那年月,就了不得了,家中有个吃公家饭的,那日子、那地位会比一般人家好多了。怪不得,她能穿上化纤的衣服呢?与我们农村孩子不是一路人。知道了这些后,觉着我们之间有了隔膜,但心眼里的喜欢是去不了的。
  放学钟声敲响之后,一般是她先收拾课本,走出教室,我稍磨蹭一会儿,也跟了出去。她在前,我在后,前后形成百米左右的间隔……在校园里人多,显不出这种关系,但出了北校门,过了大操场,人越走越少,到了湾沿儿上,就成我们两人的世界了。不过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的,像两颗星星在整体位移。她在走,我也在走,她走得快一点,我也走得快一点,她走得慢一点,我也走得慢一点……跟踪似的,她感觉到了吗?肯定的,有时女孩回头瞅呢。这时,我就放慢了脚步,作出东撒西看状。不知她什么感觉,我在她的后面走着?是如芒在背,还是觉得有了保驾护航的心里添了安全感?说实话,平常这条道上,走的学生不多。就是有几个,也因为不是一个班,放学的时间稍有差别,而赶不成堆儿。不是我陪她走这条道,我想她落单的时候有的是。尤其是晚自习放学,一个女孩子应该是孤单害怕的。我发觉在晚上或不好的天气,女孩临出教室的时候,常看我一眼,意思是该走了,一块呀。这时,我就赶紧收拾起东西。虽不说话,其实我俩有着默契。
  我们就这样走着,在一堵长长的高墙下面,一前一后的。她没有招呼我赶上去,我也没有喊过她等一等,虽是同学,形同路人。一次,有条恶狗从后面吠叫着追过来了,我想蹿到湾下把它躲过去,但看到前面女孩惊慌想跑的样子,立刻停下,转身对着奔来的大狗,断喝一声,迅速做出了弯腰下摸状……差点与我迎面相撞的大狗,被这个动作吓得返身而逃,边逃还边往后瞅着,我不断地弯腰下摸着,终于把它赶跑了。农村有句俗话,狼怕托,狗怕摸,就是狼怕人托抢射击的姿势,狗怕人弯腰摸物砸他的动作。狗真是这样子的,你越怕它,越跑,它就会越追你。你勇敢地面对它,虽是虚晃一枪,做个假模假式,它也会被吓跑的。不过,赶狗的时候,你也得做出威吓的气势,否则也不一定起作用的。在一些经验老道的奸狗面前,这个方法也有一定的冒险性。但我不这样做不行了,女孩已经跑了起来,狗不咬她才怪呢。女孩见我把狗拦住吓跑了,这才住下来,弯着腰,用手抚摸着心口,咳着要吐的样子,好像向我招了招手……我慢慢向前靠着,可当我与她相隔百米的时候,她随意地挥挥手,又像平常一样走起路来了,一把抓的粗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们在班里见面时,可能只是多看了对方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没有说话。不是不愿说话,是不敢说话,怕男女交往被人说闲话。那是农村孩子的思想是封建的,连正常的交流都被限制了。
  仍旧是那样,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像天上同时移位的两颗星星,永远挨不到一块。路上,我看到前面有个遗物,捡起来一看是块手绢,还半露着一朵红花,是女孩子的东西。我揣到兜里,听到了自己的砰砰心跳,脸颊在发烧。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异性女孩的东西,感觉怪怪的,怀里像抱了一个火炉,还有点发虚。我看看前面的女孩,她正常走着路,没有什么变化,但好像也在偷眼回看着我呢?我不能断定真假,也可能是邻人疑斧呢?我刚学过这个成语。回到家中,我躲在柴屋子里,一个人偷偷地把那块手绢掏出来,展开,是一块白地儿绣荷花的干净手绢,一条细梗托举着一朵饱满的荷花。我把它蒙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几口,嗅出了醉人的荷花清香气息,眼前出现了女孩的朦胧身影,摇摇摆摆的似荷花仙子……这块手绢是她的吗,还是别人丢的?只要一看到这块手绢,想到这块手绢,我就会听到自己的砰砰心跳,耳根发热脸发红,一股芬芳的气息飘来。我的初心中好似有了那么柔弱的一块,虚而细微,像板结土层上的一块被疏松的田地,像死面中偶然发酵的一块面团。当时,我把这块手绢放到哪里了?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有一角肯定是放到我的心里了。
  仍旧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没有任何变化。自从手绢事件之后,我更不好意思和她接触了,连回首侧看的动作都少了,心中有了芥蒂。一个阴雨天,不能总是好的天气,是个阴雨天,下课铃响了,我看到女孩经过我的课桌时,向我使了个眼神,她在招呼我呢。她走出了教室,我赶紧收拾起课本。我们都没打伞,小跑着回家。湾沿儿斜坡打滑,突然,她滑倒了,手抓着地,整个身子倾斜着,要向下滑去了。她一手撑着身子,另外一手摆动着,好像向我求援了,要我拉她一把。但这时我犹豫了,我从没摸过女孩的手,强烈的封建意识阻碍了我的行动。我装作没有看见,放慢了脚步,等待她自己爬起来。她看我行动迟缓的样子,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挣扎着起身了,弄得满身泥水,一脸狼狈。她甩开大步,不顾滑擦地向前奔去,决绝地,好像弃我而去。走到她滑倒的地方,我也失足了,摔得很重,还不断地下溜着,有落入水中的危险。我后悔了,感觉心中有个物在坠落,好似放入杯中的一个悠悠下沉的小药片……我趴在泥水中,闭上了眼,好长时间没有起身,再睁开眼的话,女孩已经不见了。我的心又似被刀剜了一下,一紧一疼。
  从此以后,我就不愿面对她的目光了,她也好像视我为无物了。虽然还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但感觉变了,相互存在的那种紧张感没有了。她不再急急地行路,而是随便地走起道来,有时还蹦跳两下、唱上几句,如同一人世界似的。有次,她撒到了地上东西,弯下身来捡拾,我与她相会了,她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留步。这是我们一年来唯一的一次交身机会,但我与之擦身而过了。虽然觉察到了氛围的变化,但我还是没有改变行走的路线,依然伴着她走,尤其是晚上,一看她收拾起书本,我也就准备起身了。漆黑的深夜,她感觉到我的陪伴了吗?虽然,我俩已没有了那么强的相互存在感。但一段时间里,我似乎把它当成了一种责任,有一种赎罪的心理。升级之后,我们重新调了班级,不在一起了,上下课的时间稍有差别,我们就赶不到一块了,有时我也就不走那条路线了,渐渐地我们就在对方的视野里消失了。不知她现在生活的如何,还想得起这一段同学之间默片似的小插曲吗?
  三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黄河沿岸的一处乡镇中学教书,上语文课。我眉清目秀,风华正茂,上课经常脱稿讲些感受心得,深受学生们的喜欢。课上他们听话,回答问题积极踊跃,课堂气氛很好。课下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的,经常往我的办公室跑,为我提水打扫卫生,笑声朗朗……这应是我的一段快乐时光。
  但对于老师来讲,也不是每堂课都会讲得精彩生动的,有时备课不充分,或课程超出了你的认识范畴,便会讲得枯燥乏味。这时同学们就会抛弃老师,交头接耳,做起小动作来。课堂失去了主导,一片混乱,此刻我会产生很强的失败感。但我发现,不管我课讲得成功还是失败,在众多的眼睛中,总会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在紧紧地盯着我,现出认真听讲的样子,给我以鼓励。一次,我点了她的名字“张秀芹”,叫她背诵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她慌乱地站起来,却背诵起了我向他们讲过的我作的一首小诗,叫《清明偶书》的:“蓝天白云杨柳风,青枝翠蔓少年行;灰飞酒洒祭坟茔,唇动臂挥论人生。”她的答非所问,引发了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我说:“上课要认真听讲啊,别走神。”她看了我一眼,低下了羞得绯红的脸。论长相论学习成绩,张秀芹在班里都不算出众的。如今她的面貌,我已模糊不清了。如同上面的那位女同学一样,我都没对她们的肖像进行过描写——脸,那一张张鲜活生动的脸,都湮没在了时间的洪流中了。我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吗?但从那件事后,我开始关注起她来,她与我的主动联系也多起来。渐渐得知,她的家是黄河大堤里面的一个村,她的父亲也是干教师的,在邻乡教学;整个家族合伙生活,没有分家,有卖布经商的,有粮食加工的,有在家种地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庭比较富有,属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星期六上午下课后,张秀芹来到我的办公室,说:“老师下午有空吗,再到黄河大堤上去玩吧,你上次写诗的地方就在我们的村头。”在学校憋了一周,下午放假,我也想到黄河大堤上放放风,就说:“行啊,骑自行车去转转。”她说,她先回家,下午在坝头上等着我。转身时,她又说了一句,“老师你写的那首诗真好,我都背过了”,她是背过了,我早就领教了。但我明白,我写的那首诗好不到哪里去,都不一定合辙押韵呢,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的那一套,我可掌握不了,只是顺口的写景抒情罢了。但学生喜欢,我也高兴。
  说到那首诗,想起了清明时节,我们几位青年教师畅游黄河大堤的美好。黄河大堤是天然的风景带,高高的大堤披覆着垂柳,逶迤远去,像一条绿色长城。堤顶通着平整的土公路,因为少人行,非常干净,旋风扫出的沙轮痕迹都看得清。小路沿坡通往了堤下,在田野里摆动着向前延伸。有天晚上,我爬上了大堤,看到发白的小路,在月光下像溪流一样叮当流淌。堤内堤外都有着宽阔的护坡,上面种植着着固土的草坪。再往下面,就是绿油油的麦田,现在正是踏青的好时节。站在堤顶四望,树木、道路、麦田、村庄、农人、滚滚东逝的黄河水……尽收眼底,一种博大的感觉。雾气缭绕的天气,会让人想起“风烟望五津”的诗句。那天春和景明,我们几位青年换上了单衣,呼朋引伴地骑行在黄河大堤上。春风拂动着我们的头发,眼中一会儿是怡人的绿锦,一会儿是奋进的滔滔河水……非常令人兴奋。我们骑累了,在一处堤头上坐下休息,长满青春痘的柳枝长长地搭下来,厮磨着我们长满青春痘的脸庞,一幅天人合一的青春画面。有人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歌曲,引发了我们的无限遐想。二十年之后,我们将会怎样?你一言我一语,此刻流出我们口端的全是名言名句,胸怀的全是理想抱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保尔柯察金的“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毛主席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响彻在耳旁;做优秀教师、让桃李满天下的美好,成为大家的愿望;练好文笔当名作家的志向,是我这个文学青年的梦;现在学历还不高、要不断进步自学成才的打算,是我的追求……“让我们二十年后再来此相会,”我提议,大家纷纷响应。但实现了吗?此刻正是清明烧纸上坟、祭奠先人的时节,望着脚下烟飞酒洒的场景,我感慨万端,觉得人生易逝,须及时努力,当即口占了《清明偶书》一首。挥斥方遒似的结句“唇动臂挥论人生”,不是少年时代的强说愁,而是我们青春期的真实写照。
  下午按照约定,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大堤上,远远地看见一个穿了蓝条白地儿衬衫的女孩,支了自行车,在翘望。张秀芹没有在说好的地方等我,而是到前面来迎接我了。她不断地和我招手,并向我跑了过来。她肤色偏黑,但笑逐颜开的,闪烁着明眸皓齿,可我就是记不住她的脸了。我说:“走,咱骑自行车逛逛大堤。”暮春时节,花红柳绿,空气中飘着温柔的柳絮,像雪花一样把我们罩在了一个美妙的童话世界。我俩的头发上、眉毛上都染了秋霜,互相瞧着白毛女似的形象,哈哈大笑起来。不知不觉走出了十多里路,在一片芦苇池塘处,我们停下来,下到大堤外坡上休息。她上前给我拂拭着头上的绒毛,我不自然地躲闪着,但还是被她执拗地给打扫干净了。此时的感觉,她不是我的一个学生,而是一个对我关怀备至的姐姐。我也予以回报,为她捡捏着粘在头发上的、眉毛上的绒毛,她转着身子,像一个小妹妹似的,很听话地让大哥哥给她收拾着。这种角色的转换,好像只有在两情相悦中才会出现的。我们面西坐在高高的堤坡上,平行地望着沉落的夕阳,映红了脚下的大地山河……一股莫名的兴奋和激动在心中翻涌,我化入了一种崇高的境界。“落日同我高,余辉随风飘;水藻杨蛙鸣,麦浪送欢笑……”我随口诌出了几句。“写的真好,”张秀芹的喃喃声把我从沉迷中唤醒回来。我瞅了她一眼,见她满脸霞光,眼神迷离,痴痴地望着我。我想,应该回去了。我猛地起身,拍拍腚上的土,朝堤顶爬去。她被我的突然动作搞蒙了,紧跟在后面追着我,问:“怎么说走就走了?”回去的路上,我们少言寡语,车子蹬得比来时快多了。经过她的村庄,她好像没有感觉,想继续伴我前行。我说:“到你庄了,回家吧。”她说:“再送你一程。”我拒绝了,说:“回家晚了,看家长不放心。”我停下了车,她这才不情愿地下了车子。我和她挥了挥手,飞也似的蹬着自行车跑了,我怕她再追上来。路上,我回想着她光彩照人、如痴如醉的眼神,心里乱乱的,我不知道这次约会是正确还是错误的了。我想,以后和女生来往得慎重些,别引起误会,惹出麻烦。
  我发现,课堂上张秀芹走神的时候更多了,我不敢提问她了,怕再闹出笑话。但看她不是走神就是专注看我的样子,我有些担心,却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还是和她少接触为好,保持一般师生关系,连友好也不要了。虽是这么想,可对这样崇拜老师的女孩子,也是想多看几眼的。我是老师,也是青春少年,虽说我们是师生,其实差不了几岁的。但我定了规矩,好感不能表现在外了。她下课后来我办公室的趟数越来越频了,有时我故意躲着她,她也感觉不出。
  八五年我们有了教师节,大家都很兴奋。为庆祝教师节的到来,县教育局为老师们定制了上海教育出版社发行的《教师日记》。原说是一人一本的,但后面说不够了,刚毕业一两年的年轻教师就没有了。我看着老教师们领到的教师节礼物,一本厚厚的硬皮红封的《教师日记》,很是喜欢。这本《教师日记》,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日记本,实际上是一本别致的书。它的内容非常丰富,在每一页的上角都框印了名言名句,特别是中外教育家的倡导,像素霍姆林斯基的“让每个学生都抬起头来走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教师把学生造成一种什么人,自己就应当是这种人”等等,当时这些言论像有魔力一样地吸引着我们。借来一本,我一遍遍地翻看、摘录,可谓爱不释手。张秀芹经常来我的办公室,可能看到了我对这本书的热爱吧。星期天下午返校的她,笑嘻嘻地来到我的办公室,双手藏在背后,高兴地说:“老师,我教师节给你带了个礼物,保准你喜欢,你猜猜是什么?”看她神秘的样子,我沉吟了片刻,说:“猜不出。”那时不兴学生送老师东西的,我也没打算收她的礼物,对她所谓的礼物我也不感兴趣,一个学生能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无非是些瓜果梨桃之类的农产品。倒是有不少学生四时八节地拿些吃货来,像二月二的炒豆子、秋后的落花生之类,一亮出来大家就很快地分食了。“嘿,”她往我的身前跳了一步,挥手亮出了身后所藏。我的眼前一亮,一眼就看明白了是什么东西——一本红皮硬封的《教师日记》。我惊讶地问:“从哪里弄的,你怎么有这本书?”我边说边从她的手中拿过了那本《日记》,我太喜欢这本书了,身不由己地做出了这个动作。她说,这是她爸爸的,她爸不要给她了。我说:“你爸爸的我可不能要。”她说,她爸已经给她了,她见我喜欢这本书,就想送我了。我说:“这是你爸给你的礼物,你自己留着吧。”她说,她留着,不如送给我作用大。我把书还给她,她推送着不要,说:“不然,你也送我点礼物吧。”我想了想,也行,反正这本书在她的手中,不会发生特别作用的。“赠张秀芹同学”,我找出了新买的一本作文选,在扉页题上字,并签上名,送了她。她高兴地双手接了书,抱在胸前,转身跑着回教室上自习课了。我坐下来,翻看着张秀芹送我的《教师日记》,喜不自禁,哼唱起了《幸福在哪里》的歌曲……我也终于有一本第一个教师节的珍贵纪念物了。但翻到封底页时,我有些不自然了,因为有人已在上面用铅笔签上名了——张行善,我知道这是她父亲的名字。这个名是她父亲签的呢,还是分发日记的老师签的?但不管是谁签的,这个即时签名都表示了签名者对这本书的重视。担心在封面写不好,先临时在封底上注明所有者。这本珍贵的日记,是像张秀芹说的那样,她父亲不要送给她的吗?据我的感知,当时不管是新教师还是老教师,对这个建国以来的首个教师节都是高度重视的。特别是老教师,从臭老九的泥潭中爬上来,社会地位得到提高,还有了自己的节日,更是激动万分。那位张老师,肯随随便便地把这份具有象征意义的节日礼物,送给孩子吗?还听说,张秀芹兄弟姐妹好几个,都在上学,为何单独给她呢?不可能,大概是她强索爸爸的心爱之物了。要了爸爸的宝贝不说,又送了我……如果真是这样,有点不合人情了,我也承受不起。我想,还是看两天,找个机会再还她吧。
  从这件事后,我对张秀芹的好感又增加了,过去定的连友好关系也不保持的规矩变了。我在很多事上特别对她关照起来,我想在学习上提升提升她的成绩。课堂上,我加大了对她的提问频率,防止她走神开小差。我发现了她在作文上的天赋,写景记事贴近实际,有言为心声的特点,我不吝在她的作文本上圈出一个个表示肯定的大红圈。作文课上,我常把她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读。在我的鼓励下,她的作文是越写越好了。在省里举办的一次征文比赛中,我作为指导教师,她还获三等奖了。这时一个了不起的奖项,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说实话,也是特别难的事,不说万里挑一也差不多,想想全省有多少中学生,而得奖的不过几十个。
  我俩之间的交往,自然比一般师生多了。而且她自获奖之后,更加随意地出入我的办公室,好像有了理由。开始起风言风语了,有老师、同学看我们的眼光不大正常。校长也在会上讲了师生交往一定注意分寸的话,眼睛似乎朝我瞟了。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决定淡化与她的交往,不再在学习上对她进行特别地关照,以防引起她在其他方面的误会。我首先对她来办公室的行为,进行了限制,进门必须喊“报告”,没有特别事不要来。同学们进办公室一般都是喊“报告”的,待老师回复“请进”才行,但她遵守得不好,常常推门就进。同办公室的老师们,看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常常带来欢声笑语,也放任了她。我含蓄地和她谈过一次话,说师生交往要懂规矩,不能没有大小,没有远近的……她低着头,红着脸,不知听懂了弦外之音吧?保持距离,避免亲近,我警告着自己。年纪轻轻,师范毕业,成为了令人羡慕的公家人,可不能因作风问题,毁了前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就是没有啥事,也是人言可畏。
  张秀芹来办公室几趟,都被我挡了回去。几次约我出去游大堤,我更是拒绝。有的时候,找点理由,多数时候,是直接回绝。我的态度比较坚决,在她看来我可能翻脸不认人了,显出尴尬不解的样子,常扭着身子红着脸呆立在我的面前。这时我就催促她快走,担心别人看见。课堂上,她的状态不大正常了,经常把头埋在桌上的书本里,就是抬起头来也两眼恍惚的,不同于先前的炯炯有神。我没有管她,我不知道怎样管她,我也不敢管她了。怕对她的关心,再引来新一轮的麻烦。
  一个阶段,我忙着参加县里教学能手的评比,要准备公开课,准备总结材料,忙得不亦乐乎,换了心思,也就失去了对她和学生们的关注。学生们是很敏感的,看我心不在焉,另有所属,就到我办公室跑得少了,和我的关系淡了。我感到清净了不少,但这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呢,还是和学生打成一片更好呢?我说不准,也把握不了,毕竟我刚毕业,经验太少,道行太浅。
  “大办公室有你的一封信,你还不快去看看,都展览两天了,被人议论开了……”中午,我的一位要好的朋友告诉我。我问什么信,他没直言,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过去私拆他人信件是经常的事,什么尊重人权、保护隐私那都是现在的话。我赶忙来到开敞着的大办公室,里面正有几位老师和学生,凑堆儿看着桌子上的一封信,信封已经被人拆了,信瓤摊在桌子上。看我来了,他们忙闪开,但异样的目光却射向了我。我像众矢之的一样拖着众人的目光,来到了桌前,看一眼写字的信皮,我就知道了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张秀芹。信纸摆在桌面上,我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开头的称呼用了“亲爱的”字眼,简直胡来,我的第一反应是。再往下扫描,我的呼吸不畅了,里面写了她对我的爱慕之意,写了我近来对她的不理不睬,写了她的苦闷,请求我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她,说都不想活了……我有些发呆,但感觉着周围的师生,我故作着镇定,骂了句,“谁这么缺德,私拆人家的信件?”这都乱七八糟地写了些什么啊?我脑海里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怎么处理这封信?弃之不管,表现出于己无关的态度,但那样长期晾在这里展览,影响更不好。把信拿走,也不行,那不等于我接受学生的情书了吗?我瞅了瞅瞧着我的几张猴脸,忽然一把划拉起信皮信封,嗤嗤嗤几把,把一封厚厚的信撕碎了。几位师生见我气愤的样子,都慌乱地走开了。我呆在大办公室,看着桌上地上的碎片,五内俱焚,我知道我这是把一个学生的心给撕碎了,把美好的师生友情给毁了。可我不这样办,就会给人留下发挥想象的空间,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可能谣言随身了。看四下无人,我赶紧用扫帚扫起碎片,装入口袋,走了出来。我不想留下再让人指点的物证,我也不想轻易地丢弃这封信,即使它是碎的,我的潜意识在指示我这么做。走在回个人办公室的路上,感觉有不少的人在偷眼看我,我体会到了如芒在背的感觉。八十年代师生间的一封情书,是会打破校园平静的。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对待此事,我采取了冷处理的办法,装作没发生,该笑笑,该唱唱,该闹闹……你不在意,你不较真,别人也就没了兴趣,我很快从是非漩涡中解脱出来。但张秀芹不行了,是她主动给我写的信,她的压力大了,抬不起头来。课堂上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僵了一样,同学们时不时地就会把目光投向她。课下,一个人溜边走,不愿合群了,像过街的小鼠,非常孤独。我看着她的变化,既生气又心痛,但坚持着不和她说话的原则。自此以后,她见了我躲闪起来,也不敢和我对视了,不再和先前一样,愿意和我接近了,大概是她听说过我愤而撕信的举动了。可我不那样,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吗?可能有,但我想不出。拖泥带水的办法,可能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不得不摆出决绝的姿态,来应付这件事了。
  下周上课的时候,我发现张秀芹的座位空着,她没来。要是一般同学的话,我会询问一下旷课的原因,但情况特殊,我没张口,怕引发学生们的联想。连续几天她没来,再一周上课的时候,她的座位仍旧空着。为避嫌,我不好意思询问情况,同学们也不便在我的面前谈张秀芹的事。上课的时候,看着她的长期空着的座位,我的心里发空、发毛起来。她到底怎么了,病了?莫不是受不了人们的白眼,不愿来学校上课了?我的心悬起来,放不下。我借故,几次偷偷地找了她同村的同学张素素过来,想问问情况,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敏感时期,还是不轻举妄动得好。但她一天不来,一天不出现在她的座位上,我就一天不会心安。从师生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她病了,在说到她病的时候,目光还都向我身上撩,好像怨我似的……我忍受着双重的煎熬。
  周六下午放假,我还没走,班里的张素素找我来了。她看办公室没人,小声地和我说:“赵老师,你快看看张秀芹的吧,她病得爬不起来了。”我吃惊地问:“得了什么病,这么厉害?”她看了我一眼,哀怨地说:“还能什么病,相思病!”“嗬,多么大的孩子,还得相思病?”我条件反射地说。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原先我以为她病,是因为受不了“情书”暴露的羞愧难当,精神受点刺激罢了。张素素说:“不到半月时间,她瘦得就脱相了。我到她家去来呀,不吃不喝不说话,蒙着被子躺在床上,眼泪都流干了,怀里还揣着你送她的那本作文选。”我听了心里一酸,眼窝发胀,很想马上去看看她。但理智还是叫停了我,不能去啊,到一个失恋的女孩子家去探望,这不是不打自招、引火烧身吗?我无声地摇了摇头。张素素见我不想去,就说:“你不去,我给传个话也行。”“传什么话呢?”我说。“劝劝她呀,”女生说。“劝什么?”这时,我看那个女生忽然像女人一样地翻了我一眼,说:“劝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平时怎么和她说话来呀?”一听,我恼羞成怒了,说:“平时我怎么和她说话,还不是同你们一样说些学习上的话?”张素素被我吓住了,像犯了错似的笔起身子站在我的面前,但仍就不依不饶地说:“不然,你送她个物也行啊?”“还送她个礼了!”我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女生真是事多,我受不了啦,你快走吧!”我往门外轰着她,她可怜巴巴地瞧着我,说:“老师,你得救救她!”“唉呀,”我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看着张素素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看到了躺在家中的张秀芹。但我不能再给她留下幻想了,更不能在这个是非当儿落人口实。我拿起门锁,张素素无望地出了门,咔哒一声,我锁上了一扇青春之门。
  三个月后,张秀芹出现在了她的座位上。她瘦了不少,不说不笑,表情平淡,目光沉静内敛,听讲、记笔记……自作着自事,一副外界与我无干的样子。她从痛苦中走出来了,她成熟了,像凤凰涅盘,感觉班里的孩子与她不在一个心灵档次上了。这漫长的一百多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有愧!在她做挣扎的时候,我没有向她伸出援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向她伸手,如何向她伸手?如果向她伸出了手,事情会不会搞得更糟,也未可知。那时候学校如果像现在一样,有心理辅导教师就好了,学生需要,我也需要。虽是这样,我心里也总在做着自责,牺牲他人、自私自保的念头,在那时的做法里面也占了不少呢?现在我阅历丰富了,看明白了,我俩的交往其实属于“始乱终弃”的变种版本。如果不想对她的成长负责,开始就不应对人家加以特别的关心,遇事了,就明哲保身弃人于不顾……秀芹同学,我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呢?你怨我吗?反正她自从病好归校后,对于我在课堂的提问,没有一次举手了。不过,我也听别的同学讲,在其它课上,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抢着举手回答问题了。这是她得病的后遗症吗?肯定还有其它方面我们没有发现的变化。精神的自我疗伤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时间不长,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的脱产学习班,暑假后要去进修了。放假前,有许多学生给我送行,都恋恋不舍的,有的还落了泪。我左顾右盼着,希望见到张秀芹的身影,但她没有来。我是多么想再看到她一眼,说上一声“对不起”……但没能。
  至今,我的手中仍然珍藏着她送我的那本《教师日记》,上面用铅笔草写的名字仍然清晰。那封被我撕碎的信,曾被我粘贴复原,偷偷地保存了多年。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读过它几次,渐渐地觉着,它不单纯是一封学生向老师表达爱慕之意的情书,更是一封请求老师继续帮助、不要冷淡她的求助信了。只是在当时封建的社会氛围中,大家过分解读了它,包括我。是的,拿到今天的学校它又算得了什么?还会引起轩然大波吗?听说,现在的小学生都勇于向同学、老师写信表达友爱之情,大胆喊出自己的心声了。那我的置身事外、不理不睬的做法,确凿无疑的是伤害到她了。她现在情况如何呢?身在何方?我曾经想还她《日记》的事,还没兑现呢。幼稚、迷茫、有悔的一段青春经历。
  我想起了特朗斯特罗姆一句诗:“如何把船划向沉寂的上游?此刻永远流淌的斑点,此刻永远出血的地点。”
  四
  想到爱花姐,我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她是我少年时代的保护神。爱花姐是我的姨表姐,是家里倒数第二的孩子,也是兄弟姐妹七八个中的唯一女孩,所以家里拿着很娇。但她很懂事,没有惯养的小性子坏脾气。
  过去我家里很穷,不如她家富裕,我姨夫干生产队长。逢年过节,母亲经常带着我到她家走动。说是走亲戚,其实就是到人家混饭吃。姨与姨夫对我们都很友好,尽心用意地招待。表哥们也凑了来和母亲说话,和我开玩笑。爱花姐很高兴地围着母亲转,姨、姨地叫个不停,拽着我到处跑着玩。就是小表弟是个万难,经常找我的麻烦,大概是我的到来分了他的好处吧。原来,家里煮上几个鸡蛋,都是让着他吃,现在是让着我吃;煎上一碗面糊,都是端到他的面前,现在是分一半给了我……这让他看到眼里怎么能不生气呢?我们成了拴不到一个槽里的牛,抵角干架是常有的事。我是客居,伸不开摊儿,常被小表弟给打哭。听到动静,爱花姐就会跑了来,给我们劝架,推搡着弟弟,把他弄走。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姐姐,常姐姐、姐姐地嘴里叫得很甜,她也露齿笑得很美,就像院子里盛开的洋姜花朵。我知道我那捣蛋的小表弟,是轻易不喊她姐姐的,总是爱花、爱花地直呼其名。这样一对比,她哪里能不对我好?我的到来,使她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当姐姐的自然要肩负起保护好弟弟的职责。
  一天晚上睡觉,我刚往被窝里一钻,就疼得大叫起来,大人端灯来看,腿上屁股上扎了蒺藜狗。有人发坏,这时小表弟正缩在被窝里嘿嘿发笑呢,全身止不住地乱颤。姨一把给他掀了被子,四下里找东西要打,这时爱花姐一把摸起床上的笤帚疙瘩,骑上小表弟的背,挥手就敲起他的腚来。这会儿,轮到小表弟嗷嗷只叫了,我听着心里很解恨的样子,都忘记刺还在肉中的疼痛了。小表弟一边滚来滚去的,一边乱嚷着,“爱花爱花,你到底是谁的姐姐?”爱花姐嘴里只嚷着,“我让你发坏,我让你发坏……”直到捣蛋包求饶才住手。有些蒺藜狗很容易地摘除下来了,有些刺则断在了肉中,需用针来挑。挑了几处后,母亲说:“看不清,不啥,明天早晨再说吧。”我往被窝里一出溜,又碰着硬刺了,疼得我又咧起嘴来。爱花姐看了皱眉说:“不行,还是挑出来吧,肉里掺不了假啊,留在里面得多疼?”就好像刺扎在了她的身上。她把灯递给母亲,说:“姨,我来试试。”母亲不放心地说:“你才多大小,还会挑刺?”爱花姐已经拿起针在我的屁股上挑拨起来了。她比母亲下手轻多了,慢慢地用针往外赶着硬刺,然后用指甲捏出来。唉,她干事是那么耐心,手指是那么轻柔,我没感到时间的漫长,刺都被轻轻地挑拔出来了。母亲说:“你看人家爱花干活还行来。”我破涕为笑了,看着爱花姐,说:“姐,挑得不疼,一点也不疼。”姨妈开玩笑地说:“不疼,那再扎。”我们都笑了,连知道闯了大祸、缩到床角一声不吭的小表弟也笑了。去了心事的爱花姐,露齿笑得更加轻松灿烂,我好像看到了黑夜里盛开的洋姜花朵。
  在我的记忆里,她的村喜欢种洋姜,我们也叫鬼子姜,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一到秋天,小向日葵似的花朵盛开,一片金黄。爱花姐喜欢拉了我到庄头的洋姜地里玩耍。举着采下的长杆花朵,奔跑在洋姜丛中,爱笑的表姐,就像一朵移动的花。当时,我曾问她,“你叫爱花是因为喜欢花吧?”她笑而未答。我们用洋姜杆枝儿,编成花环,相互给对方戴在头上,彼此欣赏。挖掘地下的块茎,擦掉泥土,咀嚼咀嚼吐掉。每次她都会把挖掘出的一些姜块,装入我的口袋,让我带回家。而我每次回家,口袋里装的却是变枯萎了的洋姜花朵。
  姨夫属于农村的世故精明人,但不看重读书。他家的孩子有的不进校屋门,有的进了也是念个三两载,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算了。爱花姐是个女孩,他们认为读书更没必要,干脆没让上学。在家学点针线,家里男劳力多,农活基本也不用干,养着。她空闲时间多,经常往我家跑,帮母亲做点事。真事也不用她做,主要是来玩。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她看着我吃了饭去上学,放学回来后匆匆吃饭赶忙又走的样子,好像很羡慕,问上学好吧?我说好,有很多同学。她没再说话,有点失落。她的走姨家,起先是没有规律的,说不定什么时间,但渐渐地主要是星期六星期天来了。这样,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能长一些。我看出来了,她主要是冲着我来的。即使是周末,我大部分时间也是写作业,写作业的时候,她就与母亲一起屋内屋外地转悠。我不写作业的时候,就与她说说话,一起干点小活。有她在的时候,我感觉挺美的。
  院子里有根木头,想要挪挪地方,我俩试着去搬。我们抬起来了,有点沉,坚持着走到了合适的位置,我说“扔了”,没看她准备好了吗,就扔了木头。木头的一端先着地,剧烈的反弹震着她的手,她疼得一扔木头,抱起了手腕,皱起了眉头,很痛苦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问:“震着手了,不要紧吧?”她的汗留下来了。我赶紧捧着她的手,说:“都怨我,都怨我。”她咬牙坚持着,但我感觉她的身体抖动了,我赶紧把她抱在怀中,用手在她的背后抚慰着,问:“痛吗,还痛吗?”她埋在我的怀里,一语不发。渐渐地我感觉她的抖动停了下来,剧烈的疼痛好像过去了,她在恢复正常,我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我继续抱着她,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平静下来了,依偎在我的怀里……忽然我感觉怀里发起热来,继而一阵暖流涌遍全身,我看了爱花姐一眼,她面色潮红,正含着泪花羞涩地看着我呢。我徐徐地吹拂着她眼中的泪花,她的身体已经发烫,手活动着好像要反抱起我来了……这时,母亲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了,看到我俩的样子,问:“这是咋了?”我赶紧放了她,她抱起手腕,我说:“不小心把姐的手给震着了。”妈瞧了我们两眼,说:“都这么大了,干活也不小心点。”就是这么一抱,结束了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时代。
  有次,我听着母亲在屋中和父亲议论,说:“小明和小花真是天生的一对,给他俩定亲吧,让外甥女给姨做媳妇,是亲上加亲。”父亲说:“胡闹,近亲结婚国家法律不允许啊。”母亲说:“国家在哪里,法律管坏人啊,还管好人?”父亲坚持说:“不行,近亲结婚到时生个孩子是傻瓜。”母亲更嗤之以鼻了,说:“东邻居家的侄女给她姑姑做媳妇,生个孩子也没见是个傻瓜,人家的孩子长得多精神?”父亲说:“那是没赶上。”母亲说:“我看这两个孩子走得挺近,有那个意,打小在一块玩儿,挺般配。”我父亲是乡村教师,重视文化,说:“般配啥,你不知道她那孩子没念书吗,将来有啥出息?”“嗨,”母亲拖长了声调说,“你还嫌弃起人家来了,你忘了人家帮了咱家多少?”“两回事,”父亲干脆地说。“一回事。”“两回事。”“我看行。”“我看不行。”“我已和她姨说了。”“说了也不行。”父母亲拉起锯来。我面红耳赤地跑了。我与爱花姐的关系,原先或许有的只是少男少女间朦胧的好感,如果没有大人们的掺和,可能就停留在这个阶段了。但有了家长的参与后,就变得复杂了。
  后来,姨家比较早地买了缝纫机,爱花姐学上了缝纫。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拜了个师傅学的时间不长,就自己出摊收活了。也到我们村的集上来,好几次我看到她戴着蓝套袖,上上下下给人量着尺寸,一副利索样。母亲常到集上喊了她回家吃饭,有时我也抢着去叫她,或着给她送饭去。那时我们上学跑早操,早晨起得早,很冷,一个阶段兴起了穿小大衣。母亲正打算着给我做一件,没想到,在一个集日上,爱花姐提着包袱给我送来了,说:“小大衣,穿上试试,刚为你做的。”我穿在身上,正好裹了腚垂,大小合适,厚墩墩的的,散发着新棉花的味道,感觉暖融融的。爱花姐说,以后再做什么衣服,交给她就行了,她懂得我的大小尺寸。在几年的时间里,不光是我的衣服,连我们全家的衣服,都是由她免费制作了。
  我的学业猛进,初中毕业考上了中等师范。可不能小瞧了它,那时的小师范毕业就是干部身份,国家包分配,等于端上了铁饭碗,在农村也是很荣光的。亲戚朋友们都来祝贺,我家办了酒席招待。姨与爱花姐也来了。十七、八岁的姐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到处扬着一张笑脸,招人喜欢。但她与我的关系,好像有了距离,不愿单独和我在一起了。不知是年龄大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升上了学,有了差别。晚上,姨与爱花姐没走,住了下来。我请爱花姐到我的屋,看入学通知书,她颠来倒去地摆弄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忘记她不识字了。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与我的那些考上学的意气风发的女同学不一样了,心想她要是上学该有多好。她送我一条亲手编织的毛线围脖,说天冷了,围上暖和。我高兴地接了,调皮地围上,说真暖和。她笑了,像盛开的洋姜花朵。
  姨妈与父母亲在正房里计较起来了。我听见姨妈喊着:“把两个孩子叫过来问问,他们愿不愿意?”父亲说:“愿意也不行啊,她们是姨表亲,国家法律不允许。”“你们家是门槛高了,嫌弃俺了……”听着大人的争吵,爱花姐红着脸夺门而出了,她要连夜回家。我紧追了出来,她推搡着我,不让我送,说:“我不连累你,不连累你。”我说:“我只是送送,送送。”一路无语,我感到盛开的美丽的洋姜花朵好像熄灭了。
  第二天,母亲偷偷地询问了我对爱花姐的意见。那时我已懂了不少事情,觉得婚姻大事不能草率,就说“等上完学再说吧”。母亲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的心里一沉,觉得有个东西落下去了,跌向了自身的深底,它的幽微别人是感受不到的。
  五
  当地农村兴订娃娃亲,十来岁的孩子就给说下媳妇,有的甚至指腹为婚,仿佛找的晚了好孩子都被人抢去似的,得早定下。只有那些混得好或者看着孩子有未来的家庭,才沉得住气。我学习好,有升学的希望,所以家里也没有像一般人家那么急着给我订亲。但等我上了师范后,父母见大局已定,就给我操持起来。托人给我说合了前街娄家的一位姑娘,名叫金枝的。在县一中读高中,聪明伶俐,考个学问题不大。就是考不上,在农村高中生也算是个文化人了。父母亲觉得这门婚事门当户对,般配。金枝,一个村的,我也认识,同在初中上过学,但她比我高一级,学习成绩很好,令人佩服。家里下了彩礼,安排我俩见了面。
  那是暑假的一天,媒人领了金枝到我们家里来走走,就是见见面,确立关系。大人们都在正房里拉呱吃喝了,把我们俩让到了偏房里说话。男女坐在一起,有些尴尬。我目光漂移着,她不断地向后掖着齐而短发,不知说些什么好。她起身翻起了我放在桌上的课本,我俩聊起了学习。我发觉高中课程与师范课程大部分内容相似,比如代数我们都学数列、微积分,化学都讲置换反应、摩尔浓度,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话题。那时我对化学很感兴趣,觉得里面的许多反应变化就和人类社会差不多。我向金枝打比方说:“你看这个置换反应,就相当于人类的家庭,外部如果出现了有力的第三者,就会把弱势的家庭成员置换出去。你看这个共价键,不就相当于家庭中的孩子,把父母爷爷奶奶都粘合了起来……”金枝听了,兴奋地点头说:“想不到你还真是个好老师。”我高兴了,说:“学这些硬邦邦的数理化,就得善于和动物世界、人类社会联想啊,有趣!”她说:“对啊,其实有道理的,万物不都是相互联系的吗,哲学上讲的。”我们又拉起了哲学,什么否定之否定规律、矛盾规律、量变质变规律、世界是普遍联系发展的观点……我们都谈到了。
  她坐在折叠椅上,忽然歪头一问:“你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吗?”我条件反射似的回答:“当然。”“为什么?”她问。我说:“资产阶级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啊——”我想起了曾经背过的答案。她看着我,不置可否,我说:“你看呢?”她绕圈子似的问我:“你信否定之否定规律吧?”我说:“信,还能不信?三大规律之一。”她说:“你只要承认这个规律的存在,你就得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因为原始社会这个无阶级无差别的社会,经过资本主义这个有阶级有差别社会的否定,一定还会回到更高层次的无阶级无差别的社会,那不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吗?”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个大道理,惊得我有点发呆,想,还是上高中好,学的知识深。我佩服地看着她,说:“我明白了,以前都是背答案,现在我有个人理解了,嗯,我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我们越拉越有劲,直聊到了晚上吃饭时间,两把折叠椅子渐渐靠在了一起。大人们看我俩谈得火热,高兴地说,这俩孩子有缘,准能行。分手时,我送了她一支新钢笔,她兴奋地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这样,我俩的婚约就算初步订下了,在当地这叫小见面,是小订。
  金枝其实和我同在县城读书的,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相隔七、八里路的样子。碍于情面,我们并不愿在学校见面,但有次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她了。来到她教室的窗下,看到同学们正在里面用餐。少数同学吃的是白面馒头,大部分同学吃的是黄玉米面窝窝头,个别的还在吃地瓜干面的黑窝窝头,就着罐口瓶子里的各色咸菜,喝着熬了不知多少遍的馏锅水。没人吃炒菜的,学校里那时不供应,有钱也不行,伙房小灶只对老师服务。我看到金枝也在里面,属个别吃黑窝窝头的类型,一边嚼着干粮,一边翻着书本,罐口瓶子只剩了些黑水,没实质内容了。高中生的伙食很差,与我们师范生的生活水平差远了。我们吃的是白面馒头,中午炒菜,早晚有小菜、粘粥,比在家吃得还好。就是这样,一月下来津贴还有结余。这就是已成了国家人,和还没成为国家人的区别。不然,人们何必那么拼命地考学改变命运呢?我早就听金枝讲过她们可怜的高中生活,这次来,我给她带了十个馒头,一瓶豆豉。我喊了金枝,她从窗里瞥见我跑了出来,很高兴,问我吃饭了吗。我没言语,把装馒头的包打开给她看,她高兴地鼓掌跳起脚来。我说:“从我们餐厅打的,你们的伙食太差。”她说:“能按顿吃上就不错了。”我知道她家的家庭条件一般,家里能让她上学,就算开恩了。“你吃得啥菜?”我问。她隔窗指指她的瓶子,说:“油渣酱,从家里带的,一瓶吃了快一个月了。”我说:“胡闹,看你瘦得衣服都大了。”她抻抻肥大的衣服,嘿嘿笑了,说:“没法,熬着吧,等考上学就好了。”我拿出一个馒头让她吃,她塞到嘴里大嚼起来,吃了几口,停下来,匀了匀气,看着我笑了,我也笑了。一堆猴脸已经挤在玻璃窗上,朝我们挤眉弄眼了。羞得金枝跑进班里,向同学介绍我是他的表哥。但她红脸的不自然表情,更引起了同学们的起哄。她很快把我送走了,嘱咐我别再来了,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我亲眼目睹了金枝的生活后,就想经常给她送些吃的去,但想到同学们的瞧热闹便作罢了。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没想到金枝来找我了,说明天要回家,想借我的自行车骑。我赶紧答应,说行。那时自行车还不普及,一般人家买不起。我知道,很多高中生回家,五、六十里的都步行。我看她脸面泛黄浮肿,问:“怎么了?”她说:“患夜盲症,晚上看不清走路了。”我说:“你这是营养不良,缺维生素啊。”这些知识,是我刚从生理卫生上学的。她说,最近她父亲病了,家里钱粮供应不上,连打窝窝头都是和同学们借的票。我听了,着急地说:“你有事找我啊,也不能饿成这个样。”她说:“想回家待一段时间。”我说:“你得坚持,现在是高三上半年了,挺关键的。”她不言语。我说:“有啥困难,我帮你,走,先到我们的医务室看看病。”我拽着她来到医务室,看她瘦小的样,我说她是我的一个在一中上学的妹妹。医生看了说,没大问题,就是营养不良,得补充维生素A。医生给开了药,并嘱咐说,光吃药不行,得吃富含维生素A的食物。我问有什么食物,医生说,多吃鸡蛋、胡萝卜就行。
  第二天周六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带着金枝回家了。看她的虚弱体质,我怕她骑不了车子在半道出事。起初她还是直坐在车座上,后半程就无力地靠在我背上了。中间,我们歇了一气,我把在餐厅里买的十个鸡蛋拿了出来,给她吃。她吃了几口,因为没水,差点噎着。我拍着脑瓜说:“你看我这粗心,忘记带水了。”她笑着说:“哥,不要紧,真好吃。”“嘿,你比我大,怎么叫起我哥来了?”我瞅着她问。金枝说:“你说的,我是你妹妹,你就是我哥,我家里没有哥,你就是我的哥。”我想起了昨天在医务室的称呼,忙说:“好好好,那你就叫我哥,我当你的哥。”忽然,我起了一种大哥哥应该好好保护小妹妹的心理。从此,比我大一岁的金枝却叫我哥了。三个鸡蛋下肚,她还想吃,我说:“别了,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拿回家慢慢吃吧。你应该多吃鸡蛋,有维生素A,治夜盲。”她听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哥,你真好!”我发觉她的脸变得红润起来,不再是那么黄肿乱胖了。
  晚上到家,天已经黑了,我把她送到家门,就不想进去了,毕竟我们只是初步订婚。她抓着我的手说,看不清路,一步也走不了。在学校里下了晚自习,都是别人领着她回宿舍的,就是这样,有次还撞墙了。我只好敲开门,把她送了进去。她的母亲出来,看到我俩很惊讶,说:“你俩怎么在一起了,还没过门?”我赶紧逃了。
  回到家里,母亲问我在学校的情况,我说挺好的,就是最近视力有点模糊。母亲看了我的眼说,不是近视眼吧?我说,看了校医,人说缺维生素A。母亲有点紧张,我说不要紧的,医生讲了也不用吃药,多吃点鸡蛋、胡萝卜什么的就好。第二天走的时候,母亲给我煮上了二十个鸡蛋,腌制了两大罐口瓶子红萝卜条,让我带着。我没实讲,怕引来没完没了的问话。那时候,虽说是订了亲,也只是个形式,没过门之前,男女之间是不能随意接触的。两家的关系也只是个虚设,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呢,中途退婚的大有人在。说白了,农村的这种订亲,只是划了一道杠,划了就扔在一边不管了,等儿女长成看情况再说。如果情况有变那就散,差不多的话,就按说下的办。所以两边人家,见了面只是嘴头上亲家亲家地喊,在事儿上并不真正相帮的,怕到时亲事不成撇财。我长大后,从来没和母亲撒过谎,但为了金枝的事,我和母亲说谎了。我想母亲要是知道了实情,可能也不会怪我,但我觉得还是少挑话端的好。
  下午,我敲了金枝的门,她抹着眼泪出来了,又只是带了一瓶子油渣酱,拿了几个窝头。路上,她说父亲病了,躺在床上,家里人顾不上她了,这回连粮票都没来得及给她淘换。我安慰她说:“别怕,这回我给你带了鸡蛋、红萝卜咸菜,先吃着,粮票的事我给你想办法。”当时的食堂打干粮,必须用粮票,没票不卖。中途休息,我劝她就着红萝卜吃鸡蛋。这次,我想着捎上了一瓶子开水,她吃得很舒坦。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靠着我的背,我感觉暖暖的。我问她,到时考啥大学?她说考师范院校,管吃管住,毕了业和我一块教书。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说:“可别为了我,误了你的前程。”她猛地拍了我一下,格格笑着说:“哥,你就是我的前程。”后半截的路上,她的情绪由悲转喜,我们很快地到达县城,觉得路程变短了。
  她回到学校,连续吃了两周红萝卜咸菜,和我给她带的鸡蛋,夜盲症就好了。我把平时自己节省下来的,和与其他同学借的几十斤粮票,一块给了她,解了她的临时生活之围。
  没想到金枝的高中生活这么艰苦,学习强度很大,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我就不顾同学们的指指点点,经常隔个半月二十天地来探视她一趟。每次都带着馒头、鸡蛋、咸菜,同学们看我来得经常,熟了,竟然开起我们的玩笑,高唱起了“阿哥阿妹情意长”的歌曲。我不好意思久待,也怕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常常是放下东西就走。有时她追了上来,和我说说话,主要是谈课程的事。
  备战高考的日子很快到了,学校气氛压抑。金枝顶不住病了,得了神经衰弱症,经常睡不着觉,需要吃药治疗。我陪她上了人民医院一趟,花了三十多块钱,医生嘱咐吃完一个疗程的药,再来看。我虽然说津贴有些结余,但一年多来平时都周济了她,手中已经无钱。和同学借过几次,多了人家也怕不还,都不肯再借了。我记得当时和一位叫刘新亭的同学借钱借的最多,加起来得有七十多块,最后也是有的还了,有的没还。我和金枝来往的事,家中也不知道,反正快到最后了,不想麻烦家庭了,我想到了卖自行车。但转念一想,自行车是父亲为上学专门给我买的礼物,没了不好交代。我忽然想到了卖一次血,到县医院为金枝看病的时候,我看到医院门口聚着一帮晃来晃去的人,我问一边的人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人告诉我是卖血的。卖血来钱快,卖一次可挣二百元。二百块钱可能解决大问题了,可能就支撑她考完高考了,连看病、加营养都够了,我想。年轻人,小伙子,抽一次血,又算得了什么大问题呢?但这是现在的看法,当时卖血的人很少,认识不到位,认为抽血对身体影响很大,等于吸取了你的精血。但我是想试一试了,为了金枝,为了她的前程,没有更好的办法。
  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偷偷地来到了县医院。在那次的卖血过程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我的血型——O型血,谁用也行,好卖。抽血后,没有感觉,但下午我就觉着有点头晕了。那天我得了第一次出卖生命的钱,三百元,我卖了不是200cc,而是300cc。我把二百元钱交给了金枝,让她在学校打点好饭,加强营养,增强体质。我留下了一百块,准备需要到医院时再给她看病。她渐渐地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再到医院看病拿药,我松了口气,又把放在我手中的一百块钱给了她,劝她继续吃好喝好,在学习上尽力而为,也别过于强求,再引出病来。她听了,眼圈红了,泪珠在里面打转。我抱了抱她,说:“快了,坚持就是胜利。”她深深地吻了我一口,说:“多亏了你。”我大哥哥似的说:“谁让我们走到一起了呢。”分开身,她和我挥挥手,匆匆地奔向教室复习去了……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到了。我和她说好,这段时间我就不来了,怕影响她的情绪。起初她扭着身,不同意,叫我来看她。我说,你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好。最后,她点头答应了,但说了一句,到时报志愿的时候,你得为我做参谋。我点头,说行,主要还是听班主任的意见。
  那时是考前填报志愿。一个下午,金枝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了,我把自行车让给她骑了。她说,要报志愿了,让我帮着她定定。我问,你想上什么学校?她说,按她的意想上师范类院校,和我一样,可是家长不同意。我问,家长怎么不同意?她说,父母讲,到时候下来当教师,连个供销社的小营业员都不如,人家还能买个便宜化肥、贱洋油啥的,有用。当老师的啥事也办不了,就是个孩子王,老话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金枝复述着母亲的话,我听了不悦,她不知道贬低教师,就是贬低我吗?我说:“行啊,主要还是看你想报什么就报什么吧,我没上过高中,没参加过高考,提不出啥意见。”她听了,有点失望。我又说:“不然主要参考一下班主任的意见,看看同学们都是怎么报的。”最后她说:“我看也别想报什么就报什么,还是哪个有把握就报哪个,先考上再说。”我眼睛一亮,说:“对啊,这是关键,不然落了榜再复课那就苦了。”我心中明白,如果今年考不中,接下来家里是否愿意让她复课,都在两说呢。还是金枝想得周全,不可小瞧的一个姑娘,有头脑,我支持她的说法。最后,她在老师的指导下,第一志愿报了外省的一所纺织工学院,其它志愿中也有师范类的。说心里话,我对工学院不感兴趣,觉得打交道的都是些钢铁、机器,冷冰冰的没温度。我偷盼着她能落入师范类院校,同我一路。
  听天气预报,高考三天连续有雨,我心急了起来。我曾到过金枝的女生宿舍两次,知道她们的住宿条件想不到得差。十多年的砖柱土坯房,泥草平屋顶,修缮不到位,下雨就漏水。平时屋床子里也是女生洗头洗的泥水不断,噗噗嗤嗤,粘着掉落的长头发,简直没法落脚。睡在架起的木板上,每人占一长条,连翻身的空儿都没有。金枝和我说过,她那地方还特别容易漏雨。一模考试的前天夜里,滴滴答答下了一晚上雨,她那里也滴滴答答漏了一晚上,没办法她只得坐了一夜,结果第二天脑子一片空白,卷子答得一塌糊涂。多亏那是模拟考试,要是真的考试遇上这种情况,那不全毁了。不行,得给她想想办法。我的一个远房姑姑在县城粮所上班,我找了她去,把情况和她说了。那时全民对高考都非常重视,她又知道我与金枝连亲的关系,听了后马上表示,让金枝搬到她家里住,连这几天的伙食她都包了。我高兴地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感谢姑姑。姑姑说:“没有你俩的关系,我要是知道了这个事,也得把这个小街坊接到家里来住,这可是关系到人一生的前程。”马上,我与姑姑一起整理起了床铺。收拾好后,我就跑着找金枝去了。学校宿舍里,正有老师做着动员,说有亲戚的同学可以搬到亲戚家住几天,家里有条件的到旅馆里住上几天也行……有同学卷起被子要走了,没有门路的只能留在这里将就,大家各想各方。我看到金枝愁眉苦脸地坐到床头,一言不发。我招手把她叫了出来,她见到我,脸放晴了,高兴地说:“哥,你可来了。”我说:“我能不来吗,听说这两天有雨呢。”她说:“可不是吗,把我愁坏了,到哪里去住呢,这么关键的几天?”我说:“到我姑姑家去住吧,我都说好了,现在就搬。”她一听,高兴地跳起脚来,一把抱住我说:“哥,你可真是人民的大救星。”我幸福地笑了,忙到屋里和她一块去抱被褥,差点儿被地上浪头般的泥疙瘩绊倒。
  在我的印象里,高考时间是容易赶天气的,那几天天气预报很准,雨淋淋地下个不停。我请了假,披上雨衣,负责考场、家庭的接送她。姑姑负责做饭,买了肉菜招待。金枝的高考,可以说享受了二十一世纪城市孩子的待遇,只要安心的考试,其他什么事儿都不用管。考完试后,她感觉良好,说,可能志愿报低了。我心里嘀咕,完了,希望她落入师范院校的打算可能落空了。
  金枝在家等高考成绩,听说我放暑假了,溜到我家来玩。她家我是不去的,她妈的眼神儿好像不对。我们躲到偏房里聊天拉呱。她现在考完试了,又感觉考得不错,心情放松,说话常禁不住地咯咯笑起来。她一边前仰后合地说笑着,一边不断用手向后梳理着她的齐耳短发……我想起了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样子,那时她还害羞,现在确是意气风发了。她和我讲起了高考试题,和她怎么答的。我听着她说,觉得其中百分之八十的内容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不会做。我们高中段的文化课只是学了一部分,重点是学习心理学、教育学、各科教学法了。我越听越感到自惭形愧,不是对手,很怕她问这个题你会做吗。看着她眉飞色舞的神态,我感觉心中的跷跷板在倾斜,她的一端在上升,我的一端在下降。瞅她说话停顿的空当儿,我拿起画板画笔,说:“坐着别动,我给你画张像吧。”需要静一静的潜意识在支配着我的行动。她看着我的成套画具,很兴奋,问:“你们学画画?”我说:“我们是师范生,音体美样样都得通。”她说:“还是你们这种学校好,不像高中似的光学习,两年了没上过音乐美术课。”我说:“那是,我们学校培养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画还没下笔,我又顺手摸过了口琴,吹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欢快的旋律激发地她轻轻跟唱起来: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我怕动静太大,引来注意,就放下口琴,说“我还是给你画像吧”。我把兴奋的她,按在座位上,先用铅笔打了素描稿,着重突出了她齐耳短发的特点。我边画她边凑上来看,说:“像,真像。”我准备调粉上色,她忽然看了窗外,说中午了,得回家,不然她妈又要四处找了。我意犹未尽地说:“时间过得真快。”我后半场的自在感与前半场谈论高考时的局促感完全不一样了,形势反转过来,我又做了主宰。
  暑假之后,金枝考上大学就要到外地去了。家里怕夜长梦多,事有变化,就想把我俩的关系进一步确定下来。前面的相亲,只是小订,还有大定,就是抄媒换号,男女双方交换两家老人名号,重下聘礼,摆席请客……这是正式的定亲。“订”与“定”是有不同含义的,前面的“订”,只是划了一个印儿,后面的才有更大的世俗约束力。父母向媒人提出了想法,媒人也乐得跑腿。但很快回来了,说娄家支支吾吾地不同意,讲等孩子来了通知书再说。母亲说:“不管这个孩子考得上考不上,我们都要了这个媳妇。”媒人又跑着去说,翻来覆去的好几趟,娄家就是不松口。父亲感到有点不妙,说:“娄家莫不是想反悔吧?”媒人赶紧拍着胸脯说:“不会不会,也是的,可能孩子还没接着通知书,没着没落的,再等等。”母亲说:“咱明话讲到前头,不管她考上考不上的,我们家可没嫌弃她啊。”媒人说:“放心,都不会变卦的,你们都是仁义人家。”媒人是杆秤,全靠两头硬。没办法只好等,主动权在女方。看着父母担心的样子,我说:“怕啥,能成就成,不行拉倒,咱不能求着人家。”母亲说:“你懂啥,赶紧找金枝拉拉,问问什么情况。”
  这事儿之后,我与金枝见面就不大自然了。我让她坐下画像,画了几次都没画完,她都匆匆跑了,说是父母不让她到我家来,时间长了不行。一次,我问她父母对婚事的意见,她低头不语,只说不管父母如何,她就是喜欢我。我听了,心花怒放,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亲昵起来。吓得她挣扎出来,舞着双手逃跑了。母亲看她匆匆离去的身影,问:“咋了?”我说:“没事,你这个媳妇跑不了。”
  高考成绩来了,金枝考得不错,超过了本科分数线30多分,都快重点本科了。很快通知书也到了,她被第一志愿录取,外省的那所纺织工学院。她是我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算上男生她是第二个,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和自豪,全庄的人都为她高兴,都向她家祝贺。娄家的破门楼忽然有了光彩,连他那个在床上躺着生病的爹,都直起腰来,到大街上来走路了。
  有人也向父母亲道喜,说是订了个好媳妇。但在一片喝彩声里,父母亲的隐忧越来越大。她们叫我和金枝多联系着点,我说没事,放心。不过自从看了金枝的大红录取通知书后,我也好像矮了半截似的,看她得扬起脸来了,以前可没有这种感觉。金枝受着全村人的敬奉夸奖,处在兴奋之中,见了我只是笑,不肯正经说话,像范进中举一样。有时,我想学着胡老爹的样,给她一耳光,让她清醒清醒,别兴奋过度,发了神经。
  村里传出了风言风语,说老赵家和老娄家两个孩子的婚事完了,你想想,一个大学生一个小中专,悬殊那么大,能凑在一块吗?母亲听了有点急,又托媒人去谈大定亲的事。这次媒人回来变得吞吞吐吐,不再大包大揽了,说:“娄家又改口了,要等孩子上完学再说。”母亲一听气得一拍桌子,说:“娄家这是要赖婚啊!不行,不行,她家要是同意,就赶紧大定婚,另有打算就把先前的彩礼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我们也不高攀。”媒人一听,话讲到了这份上,不好再和稀泥,就说我再到娄家走一趟,把话挑明吧。看着娄家大人的态度,不等弄清金枝的真实想法,我的心理就起了变态反应。想,再见到金枝,不仅不能示弱,而且得显强,话不能再说软乎的,要捡硬的说,接触不能再拉拉扯扯了,要和她保持距离……瞧瞧,我这是种什么态度,幼稚的自尊!从今天来看,这种做法是多么得傻啊!出现了危机,不仅不把喜欢的人往怀里拽,而且往外推。我不再主动地约金枝,都是金枝背着家里偷偷来找我了。她和我说了她父母想退婚的心思,问我怎么办?我口气硬硬地说:“你想怎办就怎么办!”她委屈地看着我,说:“人家让你帮拿个注意呢,你倒好,先耍起横来了。”她说着想往我身子上靠,大概是感觉我有些失落,想给我点安慰吧。我赶紧躲开,弄得她有点尴尬,她生气地捶了我一拳,神色黯淡下来。她斜趴在椅背上,长时间呆呆地瞪着那副未完成的画像。忽然,她把脸一扬,理了理齐耳短发,笑着说:“你把那幅画给我画完吧。”反正无话可说,有话也是带刺,我拿起画笔,她静静地坐着,我默默地画完了那幅画……一幅侧坐的头发后摆的少女青春期画像,也是我的青春画像。画像晾干后,我想取下来送她,她说“还是你保存着好”。
  听说娄家想把彩礼送回,金枝哭闹着没让。我听了感到欣慰,去找了金枝。我们两个来到村外的河堤上散步。金枝哭眼抹泪的,说以后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办?我心中闷闷的,望着滔滔的河水,想起了逝者如斯夫的句子,说:“还是交给时间吧。”大定亲的事临时搁置起来。
  暑假结束,我返校了,被安排到下面一个公社的完小教学实习,忙而紧张。金枝入学我也没能赶回家送行。但我在返校之前,已为她了准备了丰富的行李,有母亲送的服装鞋袜,有父亲送的军用水壶,我送了她我的那把口琴,用一块蓝地儿豆花的家织布包着。她跟着我练了几次,已能吹《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单曲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金枝的第一封来信。是从“亲爱的”开头的,我看了心里砰砰直跳,很是激动。她说,刚到学校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一个月的时间,好像大半年似的,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想念我……接着介绍了她的学校生活,说,课程开得不多,比较轻松,就是英语听力有些吃紧;学校的伙食很好,早晨包子油条都有,中午晚上有炒菜,品种挺多,终于摆脱高中之苦了……从中可以体会到,她生活得以改善的喜悦之情。信中还夹了一张半身入学照,衣服发型好像都不是家中所有了。特别是发型,原来梳理整齐的头发,发梢起了波浪卷,时髦了不少。她在照片背面写了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但我总觉着与她隔了距离。几天不见,竟有点陌生感了。马上就过中秋节了,我赶紧给她回了一封信,在信中写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话。
  上半学期,我们来来往往地通了几回信,但内容是越来越简单了,主要的是介绍学习工作情况,互相的思念之情淡了下去。在其中的一封信里,她和我谈了一个苦恼,说同地区的一个男同学,对她挺好,经常献殷勤,她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了这封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有男生对你好,你和我说干什么?你如果立场坚定,态度明确,人家还会对你好吗?苍蝇不叮无缝之蛋,都是自己的事。我不愿理她了,想把她晾一晾。看来男女间的有些事情,是只属于个人的隐私,是不宜和第二个人讲的,就是知己也不行。她连续来了几封信,我都没回。在最后的一封信里,她哭着问,我是不是又谈上对象不理她了,那样的话她也不是没人追……这种刺激性的话语,引起了我的反感。我认为她是地位高了,变心了,就生了与她分手的心。我的生冷态度,可能她家人也知道了,就趁势给我家送还了彩礼。当时母亲是吵闹着不干的,骂金枝是个女陈世美,我制止了她,说,“毕业分不到一起,俺俩走不到一块的”,母亲想了想也就作罢了。娄家退还我家的彩礼都是些顶替货,当时送的东西,她家大部分都已经用了,找不出了。母亲本来还想追究原封的东西,难为一下人家,也被我劝住了。在婚约解除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是痛的,觉得被人抛弃了,被自己爱护过的、付出过的人抛弃了。少年得志的优越感,渐渐被输人一筹的自卑感代替了。我的这种失落心理,曾写在我的日记里,被妻子翻看过。她每次带有醋意的提起这件事,我就赶紧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愿回忆这段往事,好像是个失败,有心理阴影。
  金枝是与我情感交往的女孩中,唯一一个没有受我伤害,而是受我恩惠,不是被我抛弃,而是抛弃了我的女孩。我对她从没生过怨心,有时觉得她之所为,也可能是我之所想。我想起她时比较坦然,没有自责感,只是有些遗憾。但今天想来,这种认识也不一定对了。是我抛弃了金枝,还是金枝抛弃了我呢?她给我的那封介绍男孩向她献殷勤的信,是在伤我,还是在不知所措地向心上人求援呢?最后的那封引起我反感的信,是她在说反话刺激我呢,还是也生了离我而去的心呢?给我家送还彩礼,是她的意,还是家里人的事?不得而知。但我越想越觉得,那时候的做法,我有些自卑的小心眼了。自卑者在推拒着一些本属于自己的好事。
  以后我通过考研究生到外地工作了,她毕业后分配到了县里的一家纺织厂上班,一直没再见面。听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中,她失业了。在高考志愿的选择上,没能使她得到一个好的结局,还不如上师范院校呢,世事难料。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我在她的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见了面她还会称呼我这个比她小的弟叫哥吗?
  当我坐在这里分析着写作时,忽然想到,我的一些看法是对的吗?它与现实已经隔了两层皮。特朗斯特罗姆:“我们从错误角度看着这些历史,把斯芬克斯的脸当成了石堆。”
  六
  想不到这段历史仅过三十年的时间,就已变得朦胧不清,只剩几个镜头了。
  那时我在地区上学进修,来来回回坐公共客车。三百多里地,要跑一整天。须先从公社坐上到县城的车,再从县城转车坐上到地区的车。这趟线路一天就是一班车,所以到了节假日车辆特别挤。挤也得硬往里塞,不怕超员,当时好像没有超员的概念,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车辆的承载量。中间的车门上不去了,再从窗子往里爬,窗子也爬不进去了,还剩下几个,这时司机就会打开驾驶座舱门让人从驾驶座上爬进去。上班上学的时间点到了,不按时回去不行。一拖就是一天,前后加起来浪费的时间就是两天。你看吧,除座位上满坐了人,前后排之间放腿的空隙还站了人,发动机盖上、过道上都是人,侧着身的、扭着身的、吊着行李架的……车厢装得满满的像沙丁鱼罐头。开始大家还找不到合适的落脚之地,互相挤得喘不动气,但车一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不长距离,就摇出了空隙,把大家摆匀了,至少都能各就各位了。这时你可稍稍放松一下身体,长出一口气。
  一次返程,我早买了票,坐在外侧的座位上。前面过道上忽然挤过来了一帮女孩,不知苦累地说笑着。我的眼前一亮,有位脚穿球鞋、个头高挑的女孩,提着网兜驻足在了我的斜对面。她脸色红润,像成熟的红苹果,透露出十分健康饱满的气息。这种气息,有很强的感染力,好像能使体弱的人强壮起来,能使冷淡的人热烈起来。我被她的这种气息所吸引,脸上禁不住浮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容。我想把座让给她,可不好意思,在我犹豫之际,她又被轰隆隆挤到后面去了。我多么想多看她几眼,但不能总回头去瞅女孩,那时会被人说流氓。脑后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女孩子们在说笑打闹。那位女孩的脸上笑开了花,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我的后脑勺上像长了眼睛一样,感受着后面的一举一动。中途,下车解手休息。再上车时,女孩又落到了我的面前。我鼓足勇气,站起来,向她指了指我的座位,她受惊似的忙摆着手,向四下看看……就是我们的这无声动作,已经引起她同伴的注意了,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我。大概是想,你一个小伙子给一个年轻姑娘让座,安的什么心?也可能有嫉妒在里面,你为啥给她让座不给我让座呢?我让座被拒,又被人盯着,耳根有些发热,不知道脸红了吗?女孩的脸却是火烧云了。她挪动着向后移了一排位置,避开了我们的正面相对。女孩们在下半程的路途中,安静下来。
  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车走得很慢。达到县城时,已是掌灯时分,到下面各公社的车早已没有了。路程近的,冒雨回家。远的,只得临时住宿。车站设着旅馆,有几位在这里住下了。我看到那个女孩和她的一个伙伴,也留了下来。附近没有吃饭的地方,有也没必要,我从挎包里摸出了一包饼干,暖瓶里有水就着吃几块,熬一晚上算了。秋雨连绵,仍然哗啦啦下着,透过房内射出的昏黄的电灯光,可以看到浓密的雨帘。我跑到外面去上厕所,经过女孩们的房间,说笑打闹的动静又飘进我的耳朵。下雨滞留,似乎没有影响她们的情绪,依然很兴奋。从朦胧的窗影中,可以分辨出那位高挑女孩的身形,掩嘴而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又想起了她石榴花般的笑容。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被子发潮,我没有盖,穿着单薄,缩起身子,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只有自己,感到有些孤独。我竖起耳朵,听着隔了两个房间的女孩们的动静,忽然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了敲门声,我赶紧爬起,开门一看,竟然是那位女孩。我请她进屋,她向房间里探探头,微笑着摆摆手说“不了”。她说,她屋的蚊香点不着,想请我到她的房间,帮忙把蚊香给点着。我说“好”,拿了房间的火柴,就往外走,竟把她落在了后面。问题解决得很容易,她房间的火柴湿了,用我的很快就点着了,蚊香发出了袅袅的烟气。她专注地看着我的举动,眉宇间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没有说话,似有想留下我来坐一坐的意思,但她的同伴已经连声向我道谢了,我只好拿着火柴退出了房间。出门时我回望了一眼,与她灿烂的笑脸相对了,就像寒秋里的一把火,温暖了我心窝。我失眠了,她的红苹果似的笑脸,翻来覆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怎么知道我住的房间?看来她是像我注意她一样地注意上我了。她为什么隔着房间单独来找我给她帮忙呢?一定是把我当成可以信任的好人了……我胡思乱想着。
  车站旅馆的管理间里,传出了电视机的声音,正在播送蒋大为演唱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当时这首歌可是家喻户晓,全国传唱。电视机里的歌声,透过雨声,高高低低地传入我的耳朵,我的心也缥缈起来,小声哼唱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美丽的姑娘……”我竟把“故乡”错唱成了“姑娘”,言为心声,可见当时我心里满装着的是隔壁那位美丽的姑娘呢。一时间,我忽然觉得这首歌就是写给一个美丽姑娘的情歌,只是为了好推广,外表用了故乡的包装。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伴着电视的歌唱声,还有女孩子隐隐约约的说笑声,我一遍一遍地哼唱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那个晚上,我对这首歌,有了个人的理解。我觉得,那天晚上电视里的歌,表达了我的心声,就是代表我唱给那位姑娘的。不知道,那天晚上,女孩是否也听到了车站飘渺的歌声,是否也产生过特殊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才有回我们公社的车,早晨我困在床上起晚了。等我出门查看时,女孩的房门大开着,已经空了出来,好像已经走了。惊鸿一瞥似的路遇,我想,以后可能见不着了,有些怅惘。上午,我到城里转转,等下午的车。
  回公社的车上人仍然不少,车票没有座号,等我挤上车,已没空位。我背着挎包,在过道上挪动。这时,一个女孩向我伸出了手,拉了我一把,嘿,原来是她。她扬着红苹果似的笑脸,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向我让座的样子。我赶紧摆手,用手把她按了下去……我怎么能坐女孩子的座呢?她的这个自然举动,是在向我还礼,说明她的修养是高的。想不到,这一路还能与她同行,真高兴。原来,她与我是一个路线的,如此看来我们家离得不会很远,我忽然对她生出了一种亲切的老乡感。我在她面前停下来,抓着椅扶手,不往后走了。她接过我的挎包,放到她的腿上,替我拿着。在外人眼里,我们俩就像很熟的老同学似的。车窗外闪着变黄的柳枝,有农民在清空的田里,焚烧着草堆,刚下了雨,不好着,冒着股股白烟。我有时瞧她两眼,那热情饱满的脸,那焕发向上的勃勃精神。她可能注意到我的眼神,向车窗外看去了。我想和她说两句话,但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实在不方便,说话就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我找着机会,想等与她同座的人下车,我坐下后再与她私密地交流交流。说白了,还是不好意思。快到一个站了,好像是曲堤吧,记不清了,我看着女孩活动起来,她把挎包给我,站起来,让我坐下,说她要下车了。想不到这么快就下车了,我赶紧想和她说两句话,问问她是哪个村的,是不是在外面上学?但没等话说出来,随车卖票员就咋呼起来,说到站的赶紧往前走,下车了下车了。女孩被人推着往前走,向后回望了我一眼,摆了摆手……多么热情饱满的面容!我又失去了一次与她相识的机会,因为我的不好意思。从此,我来来回回地坐了那么多趟车,再没有在车上与她相遇过,因为我的畏缩、被动,我把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位一见倾心的人,给轻易地弄丢了。我把她的笑容,把她的饱满,把她给我的回眸……写到了日记里。这本日记,在我到外地工作时,把它存放在老家床底下的纸箱内。谁知,家中翻修老屋,父母以为是些破书烂纸无用的东西,给清掉了,没有保留下来。我知道后,心痛得不得了,想发脾气,但对的是老人,也不能,有一种摘心的感觉。如果日记还有的话,里面应该记载了女孩的更多信息,比如下车的准确地点,她们一帮女孩在车上的谈话内容……比我如今,只记住她一张朦胧的笑脸丰富得多了。昙花一现的女孩,要想重新寻访恐怕不大可能。那张幻影似的笑脸,只要不湮灭在我的记忆长河里就算好的了。多少美好的机会,就这样与我擦身而过。
  如果说我第一次失去了她,叫遗憾,我有的是可惜;那么我第二次失去了她,就叫错误了,我有的是悔恨。我在检讨我的性格缺陷,有人间的多少美好因此被我轻轻放弃。
  但我也想起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白银餐具靠大西洋黑色深底而成群地活着。”
  下篇
  一
  当我写完了生命中青春期五朵金花的故事,我有放下的感觉。忽然想到,过完的青春不叫完,写完了才叫结束。所以我们要珍惜记忆,慎用回忆,不要让过去的美好变成快速消费品。保留过去的一片朦胧,不要让它定型。
  中午做饭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些,不知怎的,这个发现我急于与人分享,我首先想到了朋友周瑾,我把这种感觉迅速通过微信发给了她。
  周瑾及时回复:“写下来的东西只能回味,体验遗憾和缺失。昨天已消逝,明天未可知,只有今天才是真实的你我。故:当下才应倍加珍惜拥有。”
  我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写道:“当下淡如水,无滋亦无味。回忆是二次消费,是不是回忆完了,日子就到头了?”
  周瑾回复:“回忆是属于百年后的我们,只有精彩了当下,才能璀璨我们的回忆。”
  看着这句夸张而华丽的话语,我世故地笑了,觉得像句口号。
  我掠过了后半句,针对前半句,开玩笑地写道:“那好,吃饭,当百岁老人!”
  她马上回复:“必须滴!”
  现在流行的不规范用语,令我微微一笑。
  她随后又跟发了一句:“我们现在正年轻!”
  这触动了我的心,我现在还年轻吗?五十岁左右,按说也不能算老。周瑾也是这个年纪,还是女性,正在干事创业中呢。我忽然对上面她说的那句口号似的的话语,有了重新认识,那是一句诗意盎然、激情四射、充满了正能量的话。周瑾的语言,总是引人向上的。可以多和她接触接触,吸收点动力和营养,避免自己迅速老化。
  周瑾是我去年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结识的,朋友介绍她是开外贸公司的,外语水平很高。那次她挨着我坐,听说我写东西,向我索稿看。我开玩笑地说:“你想欣赏欣赏?”她说:“我想看看你的水平高低。”口气也不小。我说:“我写的东西,是高人看着高,低人看着低。”她说:“你先发我几篇看看再说。”我说:“你要看什么,要诗歌有诗歌要小说有小说?”她说:“不看诗歌,看小说。”我说:“行啊,我把最近写的两篇发你邮箱吧。”她说:“不管近的远的,要最好的。”我说:“我主要以写诗为主,最近才写小说,请你批评指导。”我为别人可能产生的失望,打下了伏笔。我也想让自己的作品找到读者,被人点评点评。晚上回到家中,我把近期写的几篇反映心境的小说《蕙草》、《记号》、《除夕》,发给了她。接下来,就是我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微信交流了。
  我发微信:“可不能白看啊。看了要写篇文学评论。”
  她回:“你别吓俺啊!看电影还得写心得体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你写的东西,我还不一定能看懂呢?”
  我发:“是中文,你连外文都能看懂呢。”
  她回:“中文是最难懂最有深意最曲径通幽的文字,我岂能懂你背后的意义?”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头一震,觉着这位商界女流不一般,对她刮目相看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微信:“马社长是有原型的吧?不是今天吃饭那位吧?”
  马社长是《蕙草》小说中的主人公。那天吃饭的桌上,是有位报社的领导叫马社长的,但是巧合,马社长不是他,而是我们电视台的曲台长。为了防止对号入座,产生麻烦,我在作品中,把电视台改成了报社,把曲台长改成了马社长。但我不愿叫熟人知道有原型的事,就笼统地回复“不是”。这个“不是”是对后半句的回答,而不是对前半句的交代,我没不说实话啊。
  “《蕙草》写得很好!”她加了个大拇指表情。
  我故作矜持地回复:“这个感觉,可能是你对这个题材熟悉的缘故吧。《蕙草》探讨的是人生何以为寄的问题,都说人生如寄,其实是无寄的,无锚可系的人生。正如诗句‘蕙草生北国,托身何所依’啊。”
  “对,一个人名利双收后的空虚需要心灵层次的饱满和归宿。”她回复。
  她并没有把握我之所写的意义,但也是有见地的。
  我发:“别无归处是吾归!还是随处为家的好!”
  她回:“能做到顺其自然,顺应天地大道,饿即食困即眠,人间自是净土也。”
  “你能做我的心灵导师!”我发。
  她回了呲牙裂嘴表情。
  想不到,一个商场上的人物,还有这么丰富的内心!听说,她并没有上好大学,只是读了个夜大,属自学成才的一种。敬佩!我想,以后可以和她多交流交流。
  第二天不待我联系她,她又给我发微信了,是对昨天另两篇作品的看法。
  《记号》:宦海里一枚小小棋子,命运自己做不了主,任凭宰割处置,可悲可怜可叹。
  《除夕》:冥冥中该爬的山总要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勇于坠落亦当成全,焉知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瑾的阅读是认真的,点评比较到位,切合我的文意,并且突破了我的思想,符合接受美学的理论。圣伯夫说过:“最伟大的诗人并不是创作的最多的诗人,而是启发的最多的诗人。”
  平时,我不是总上微信的,一般是中午、晚上两个时间看看,她的言论是一早发过来的。
  我赶忙回复:“我刚上网,看到了你知音似的点评,好!你要多鼓励我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她发了一个握手表情。
  我针对她上面的“坠落”说,予以回应:“对,小蝌蚪在激流的跌落中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她回复:“生命是圆的,无始无终,任何的跌落都是另一个新征途的起点,又何必自甘堕落?”
  《蕙草》中我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反映了人生的不如意,她可能读出了里面的灰色,对我进行教训了。但我感觉“堕落”一词用重了,赶紧说“里面的主人公可不是我呀”。我们的交流渐渐地由游戏变得认真,由浅入深。
  从那之后,凡是我写了认为满意的作品,都给她发过去了。比如母亲节来临,我就把歌颂母爱的一首诗歌通过邮箱献给了她:
  母亲的收音机
  老家的闲屋里
  桌上躺着一台似曾相识的小收音机
  蒙着灰尘,好像早已不中用
  我拿起它,上面留下了清晰的拇指印
  我试着打开了电源开关
  传出了微弱的电流声和戏曲声
  飘忽不定的
  好像来自遥远的彼岸
  这是母亲的收音机
  母亲已乘风而去
  但她的物还记忆着她
  停在了她喜欢的台
  这是隔世的声音
  这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隐隐约约地说起话来
  这声音的来路不在外面在里面
  原来,我的心里也藏着一台收音机
  它专设着母亲的一个台
  它的开关由情感制造由偶然触发
  近来母亲的台越来越多地被打开了
  她看后立刻通过微信,给我回复,没直接对作品进行评价,而是扬起鞭子在轻轻地抽打我了,像个姐姐似的:“你不搞创作,实在是饱读诗书后的暴殄天物,是巨大的资源浪费!不要做睡虫,要做养分输出者,你将快乐无比!嗯,我们等着分享你的精品,以做枯燥乏味生活的调料。就像人要一日三餐,精神也要高雅的资粮。辛苦了,继续努力哈!”
  周瑾是支持我创作的,应是内行,看来比我的妻子更懂文学,更能感受我的状态,揣摩我的心思。但不论她怎样的激励,怎样的鞭策,我都不会青年似的奋起了,身体吃不消了,到了知天命之年。不过,也可以对灰色的人生适当地做一下反抗。否则,可能在死气中沉沦。正如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用生命的粉笔在死亡黑板上书写,那完全可能的诗。”
  我想起了周瑾的劝告,“故:当下应该倍加珍惜拥有”,可我当下有什么呢?单位的靠边站、妻子的冷眼蔑视、孩子的自行其是、老人的见面哀叹……我只能坐在这里回忆,写东西。写东西,我看了,也是个谎花无果的事。先把经历的这五朵金花,寻访完毕吧,我想,割舍不下的这几段情感,如今是我生命中最浓郁最美好的部分了。可我也犹豫不决,怕这样的寻访,带来的是尴尬和失望。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故人再难是旧模样。
  我的表姐爱花姐,其实在年前,我已与她突然地撞面了,一个没有心理准备的相见。那是我舅舅的葬礼,远远近近、多年不见的亲戚朋友都在此刻现身了。不是死人,聚拢不了这么多人。我也请假返乡奔丧了。我在设在大街上的灵堂哭祭一番后,来到舅舅的家中,看望舅母。屋内聚着许多女眷,我一眼看见了向我投来目光的爱花姐。在我与舅母寒暄过后,我俩目光相约地走出屋外,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说话。她一手拽着个喜欢绕着她转圈的小孩儿,一手搭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虽是丧事,我俩想见,还是高兴地露出了笑容。她胖了,面颊凸起,泛着红润,似有高血压的征兆,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姨母的形象,少女的风姿已然不存,但还是露齿爱笑的样子。我望着久违的笑容,叫了声姐,说:“我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她说:“哪里有,你姨病的时候,你还来过。”我心想,那也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问:“你还好吧?”她说:“我过得好,都当奶奶了。”我“哦”了一声,心目中的那个美丽少女,又离我远了一步……因为是葬礼,不便过多地叙旧,我塞给了她几百块钱,她接了,我就走开了。
  我把想寻访与我生命有缘的五朵金花的打算,告诉了周瑾。她回复我说:“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走吧,重新在人世间的启程。需要的话,我与你为伴哟。”
  我不敢想象结果,但我决定出发了。个人私密的感情寻访,我想还是独行的好。我回复她:“我先走一走。”
  二
  与我生命有缘的五位女孩,有的好找,有的不好找了。我先从最好找的金枝开始了。
  我的腰坏了,长途驾车已不可能,我买上了一张长途汽车票抵达了县城。已近傍晚,我不想打搅别人,就在汽车站旅馆住下。现在的汽车站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小车站,它已搬迁了新址,扩大了规模,旅馆由平房变成了楼房。我要了一个标准间住下来,先上床俯卧了半小时,歇了歇受伤的腰,然后到外面找饭去了。在地摊上吃了两个火烧、一碗豆腐脑,就溜达起来。不知不觉来到了老汽车站所在地,如今已是一片宿舍楼了。我见有个小卖部,里面有位老人照料生意,就和他求证:“这里是不是原先的老汽车站?”老人望着我说:“是啊。”我又问:“当时那里是不是有一排平房的旅馆?”老人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老人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你找人吗?”我说:“是找人。”“你找谁?”我找谁呢?老人这么一问,我竟有点难以回答,只好支吾着走开了。我这次本来打算是找金枝的,怎么先跑到老汽车站来了呢?
  秋叶飘零,在昏黄的灯光下像飞跑的蝙蝠。望一眼老汽车站院内随风摇曳的梧桐,听着飒飒的响声,我想这些树还是过去的那些树吗?耳畔回响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那美丽的姑娘现在何方,你可安好?一张红苹果似的热情饱满的脸,映在了我的眼前。我想,那位在公共客车上路遇的姑娘应该是最难寻觅的了,可谓是“泥上偶然留只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此刻,我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即使找不着人了,我也要循着原路,坐上公共客车,重走一遍,找些感觉。
  第二天是周末,我给在县城工作的同学刘新亭打了电话。他听说我来了,就匆匆开着车到了车站旅馆。老同学见面,分外亲热,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然后互相打量起来,新亭说我老了,我看他头发浓密乌黑,说他没变……落座后,新亭掏出手机,说:“中午,把咱所有的老同学都约起来,吃顿饭,我请客。”我赶紧按住了他,说:“我这次回来,家中有事,待不长时间,不麻烦同学们。”我不喜欢轰轰隆隆的大场面,人多了,不好说话,只是喝酒。我说:“咱俩拉拉呱就行。”我问了同学们的情况,多是在县城教学,工作稳定,待遇不低,都挺好。我想,我要是不继续奋斗,留在县里,也会和他们一样,过个小康生活。聊着聊着,我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金枝的身上,问:“娄金枝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听说过她的事吗?”新亭知道我和金枝的关系,过去为金枝的事,他还多次借给我钱。他笑着说:“怎么还挂念着初恋情人啊?”我淡然一笑,说:“了解一下。”新亭说:“金枝现在可了不得了,是县里的女企业家,开着瓜子厂,有着自己的品牌,经常在电视里露面。”我很诧异,问:“她不是下岗了,有段时间挺惨吗?”“下岗再就业的典型,现在资产少说也得几千万。去年和他那个混账老公刚离了婚,一把给了五百万,走人。”“她现在是独身?”我问。“单身女企业家,女人只要单了身,顾客就盈门,如今人气很旺,听说有个副县长在追她呢。”今天的金枝,与我心目中的大相径庭。“我这里有她的电话,你想见见面?”我犹豫着,说:“见不见的都行。”“那就见见,过去你们可是真情相交的一对,”说着新亭拔出了电话号码,按了免提,通了。他兴奋地说:“娄总,我是新亭啊。”“啊,新亭,有什么事吗?快说吧,湖北的一个大客户来了,我马上要下楼去迎接。”金枝的声音,说的是普通话,一副老板的口吻了。新亭赶紧说:“娄总,这回事是好事,可不是和你们要赞助。你的一个老相好来了,你猜是谁?”我小声和新亭说:“别啰嗦了,你没听她很忙吗,有空就见见,没空就散。”听筒的那边在思量,说:“你快说吧,我想不起是谁?”“想一想,你的初恋情人——”新亭提示说。“别闹了,我哪里来的初恋情人,我没——”突然,金枝噎住了,停了片刻,换了家乡话说,“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去啊。”感受到了金枝的反应,我的眼睛胀蓬蓬的,金枝的心里还有我,她并没有把我忘掉,她一定是想到我来了。新亭放下手机,说:“还是真情难忘啊。”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我,还是金枝。我喊新亭,下楼一块迎迎金枝。新亭说:“不,叫她来见我们。”
  我坐在床头,自言自语地说:“三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她什么样了?”新亭说:“比你好。”“想不到啊,”我说,“我还总以为她下岗之后,沦落底层了呢。”我一边说着一边听着走廊的动静,高跟鞋的踏踏声,我想是金枝来了,不等我站起身来,虚掩的房门被一把推开了,一身西服职业装打扮的金枝伸着双臂向我扑来了,我赶紧迎上去,两人拥抱在了一起,她跺着脚兴奋地笑着,我也开怀地笑着——我们两人再相见了。金枝瞅着我,眼里含了泪花,说:“都白了头发,哥,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我听到金枝叫的一声“哥”,心都有点碎了。我一时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唠叨着:“只要你好就行,只要你好就行。”我们久久地望着对方,三十年了,一点距离感都没有。我想起了两人同骑一辆自行车的画面,家中西偏房呕呕私语的情景,我想起了她赠我的题照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此情此景令站在一旁的新亭感动,他红着眼圈,劝我们坐了下来。我这才细打量起金枝,脚蹬高跟鞋,衬出了挺拔的身材,化了淡妆,皮肤白皙,峨眉延展,仍然是齐耳的短发,但已造了型……岁月不仅没有夺走她的容颜,而且增添了一种成熟女人的优雅,比青涩时期的她,还显风韵。她经常用手后理着头发,还是我印象中的姿态,但动作变得舒缓了。我说:“还是你好,在你的身上看不到时间的痕迹。”她说:“哥,你和我这么说,我心里高兴,别人要是和我这么说,我得考虑考虑。”新亭可能感觉自己是在当电灯泡了,就说:“你们也接上头了,我就撤了吧,到中午咱们再一块吃饭。”金枝说:“你不能走,咱先换地方,到中午把凡是能找到的你们班的同学都请来,我招待。”我说:“不用麻烦,住这里挺好的,下午我就可能回老家了。”金枝说:“哪能啊,咱有钱了,要住最好的酒店。”她回头招呼一个小伙子,可能是驾驶员,说:“小孙,把哥送到帝豪大酒店,定个好房间。”又看着新亭说:“麻烦您,打电话约人,约不来以后就别找我办事啊。”金枝做完了一连串的安排,说:“哥,我先回公司一趟,接待一下远来的客户,中午吃饭我就过去。”我说:“你去,你去,先忙正事,陪大客户要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枝忽然双手一拍,说:“好,那我今天什么也不用干了,专门陪你,我明白了,你才是我人生的大客户。”说完,她拎起我的挎包,拽着我走出了房间。看她风风火火的样,有我俩不在一个年龄段的感觉。事业中的女人是年轻的,是美的。
  换到帝豪酒店一间能会客的套房。新亭打起电话来。金枝抽空儿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穿了紫色的裙装,像一朵开放在深秋里的玫瑰花。她提着一个包,说里面藏着我们的惊喜。这时,我想起了给她带来的礼物,一副红木镇尺,地方特产。她拿出来看了,说:“哥,你送我这个干什么,我现在都不读书了?”“那应该送你什么呢?”我抬头望着她。她冲我笑笑,捂了捂心窝,说:“什么都不用啊,只要你来就行。”我感到一股暖流在我心中涌起。
  中午约来了住在城里的七、八位同学,正好凑了一桌。我们到下面的包间用餐。包间里,有几个裁缝正拿着皮尺、本子站在那里等着,这是干什么呢?金枝说:“今天凡是来的,我给你们每人定做一套良缘西服。”话一说完,大家欢呼雀跃起来,说“沾洪明的光了”。我说:“金枝别破费,一套良缘西服得多少钱啊?”良缘西服是我们地区的著名服装品牌,在省里也有名。金枝说:“别怕花钱,今天高兴,我特意安排的,庆祝我们三十年的再相会。”“就是,就是,娄总现在不缺的就是钱,高兴就好!”同学们起着哄,生怕到手的西服再没了。被请来上门服务的裁缝见状,赶紧量起尺寸来。金枝瞧着裁缝给我量着衣服,凑上来,也帮着拽拽袖子,抻抻衣角。新亭看了说:“你俩真是金玉良缘的一对啊。”我脸微微一红说:“别胡说啊。”金枝呵呵笑着。裁缝们一一给我们量了尺寸,记下了快递的地址,说半月内就可收到货了。这时,我忽然发现大家都量了衣服,唯独金枝没量,就说:“金枝,你怎么没量?”她说:“我请你们的,我自己有。”我说:“不行,你也做一套吧,你的那一套哥出钱,我请你。”金枝忙摆着手,说:“不不不,那么我也为自己做一套。”“做一套,三十年相会,金玉良缘,有纪念意义,”新亭说。金枝伸着胳膊,转着圈,裁缝仔细地为她量了。在一群男人中间,脸放着红光、穿着鲜艳的金枝像个新娘子。
  要了好酒点了好菜,大家尽情地吃喝。同学们频频地向我敬酒,没几杯头就有点晕了。我坐在金枝的右侧,她也喝了不少酒,不断用闪烁的目光瞟着我。我心不在焉,本想两个人说说话拉拉呱,没成想弄成了这么个场面。有同学喝得兴奋了,娄总不叫了,叫开了金枝,说:“金枝,我们几个兄弟可都是你的恩人,你当时上高中,洪明为你没少和我们借过钱,还都没还。”金枝说:“行,你们都是我的恩人,今天我一并还完,来我敬你们三杯。”金枝来了劲头。酒喝得不少,大家都有点头脑发热了,又有一位姓王的同学说话了:“金枝,你忘恩负义啊!不行,今天,你得单独向洪明敬三杯,把失去的补回来!”他在替我打抱不平了。金枝听了,突然把酒杯一推,伏在桌子上抽泣起来。同学们猛然一醒,觉得话说重了,戳到了人的疼处,赶紧起身过来劝慰。金枝喝多了,涕泪交加,嘴里嘟囔着“我容易吗我容易吗”。大伙见劝不住,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说:“让她哭吧,谁让你们胡说八道来呀?”谁知金枝越苦越恼,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还边哭边骂上了:“说我忘恩负义,我看你们男人们才一个个都是些忘恩负义的货呢,我请你们来捧场,你却给我来踢馆……”唉,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我听着有些刺耳。自觉说了过头话的那位王同学,撤椅子想溜之大吉了。我怕一场盛宴,闹个不欢而散,赶紧在桌下拍了拍金枝的腿。她猛然抬起头,一拍桌子,指着已经起身的王同学,说:“今天你别想走!”王同学愣怔了一下,金枝接着说:“今天谁也别想走,喝完了酒,咱再去唱歌,唱完了歌再去泡脚,泡完了脚,咱再重新开宴,你说得对,咱把过去失掉的都补回来!”大家见金枝转了话头,忙随声附和着喊起好来。金枝的脸上挂着泪花,哭的像个孩子,一道道的泪痕早已破了她的容妆,眼角、额头的皱纹都出来了,在她不断向上拢发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发迹的白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容,匆忙起身到洗手间补妆去了。新亭趁这个空当儿说:“以后咱都别乱说了,本来她俩相见百感交集的,心情不好,咱得说好话,哄着她,不冲别的,也得冲那套价值过千的西服。”大家听了,都笑了,说:“好好好,像公主一样地哄着她。”我说:“过去的事都别提了,有好多事说不清,也可能并不是咱想的那样。”同学们说:“好好好,相逢一笑泯恩仇,再续前缘。”补完妆的金枝回来了,又变得容光焕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惊讶于她的变脸之快。大家换了心情,喝了全家福,吃饭。饭后,再去歌厅唱歌。
  大伙你一首我一首地轮唱着,一曲周华健的《朋友》,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全体合唱。金枝说唱一首《久别的人吧》,大家赶紧把我推了,与她对唱。“久别的人,盼重逢,重逢又怕日匆匆……”在这句歌词旋律的不断重复下,我和金枝的眼睛都有点湿润了。新亭看着我们说:“重逢是喜事,咱别光唱这些悲情的歌了,换首欢快地唱。”有人唱了《纤夫的爱》、《大花轿》之类,轻松活跃了气氛。王同学为哄金枝开心,将功补过,和她对唱了《夫妻双双把家还》。但我注意到了,金枝唱歌的时候目光撩着我呢。歌曲唱毕,王同学又多嘴了,说:“我明白了,今天我净做错事,这首歌应该是他俩唱的。”同学们一阵起哄,我笑了笑,有点置身事外的感觉。外面的热闹是属于他们的,心底的些许酸楚才是属于我的,我现在的心有点硬。同学们都是师范出身,学音乐、教音乐,有一定的唱歌功底,都能吼两嗓子。金枝看来也经常出入这种场合,有些练好唱熟的歌。又有同学把话筒塞给了金枝,她点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首老歌,我心里一动,知道她的特别用意,这是一首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歌。“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音乐响起,她拉起我,可我唱了两句,就唱不下去了,觉得这么轻佻欢快的调子,已经很不适合我了,很不适合这个中老年人的聚会场合了——青春已逝,美好不再……但金枝唱了下去,她还行,说明她还年轻,心态还年轻。“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她深情地望着我,想带着我唱下去,但我没跟唱。或许在心中默唱还可以,或许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唱一唱也可以,但在大众场合不想唱了。好像它是私有的,应该珍藏,不愿示人,即使外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金枝可能不这么想,她变得外露,很放得开了。
  歌唱了两个小时,大家的嗓子有点哑,金枝挥手说:“累了,咱再去下面足浴。”同学们乐得免费享受,又轰隆隆转移阵地了。来到足浴店,新亭招呼服务员把我和金枝安排到了一个两人间,方便说话。泡了一阵子脚,身上微微发汗,挺舒服,服务员想给我们按摩,我说“腰不好不能按”,金枝一听也就罢了,向服务员说“结账”。金枝现场刷卡把大家的账都结了,然后拖着我出了店门,驾驶员小孙开车把我们拉回了帝豪酒店。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的嘈杂退去,安静下来,到了该我俩说说话的时间了。
  我给坐在沙发上的金枝泡了一杯茶,我也坐下来,沉默了好长时间,好像在等尘埃落定,回到自己。但无语的时间过长,也会进入难以开口的状态。说什么呢?过去那些想弄明白的问题,现在觉得毫无必要了。我望一眼金枝,金枝也看着我,还是我打破了僵局,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你现在过得好吗?”金枝像我一样叹了一口气,说:“不好!”这种简截了当的回答方式,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她真是把我当做故交知己了。我问:“你现在是成功人士,怎么不好了?”她幽怨地看我一眼,说:“你还不明白,这都是外在的风光啊,我的心里不好,空得慌!”她捂了捂心窝。“是啊,”我说,“人生不能总是如愿的。”金枝定定地看着我问:“你说,我这前半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说:“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缺乏真爱啊。”咦,没有想到,她与我的感受完全一致。我无奈地说:“中国人不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没爱情,百分之九十五的不夸张,都是将就着过日子。”金枝拿过她的皮包,慢慢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用老粗布包着的长条物件,在我眼前晃了晃,像小孩子似的说:“哥,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我说:“怕不是金条吧?”她沉了脸色,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起身离座来到我的眼前,说:“你认不出来了?”我仔细地瞧了那块老蓝布,忽然镜头一闪,噢,记起来了,是口琴,她连那块原始的包裹布都留着呢。我慌忙解开包布,一把铮亮的口琴露了出来,像春光乍泄,瞬间把我们带回了从前。我摸起口琴,试着吹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旋律……金枝坐在我的沙发扶手上,看着我吹奏,突然眼睛放光地说:“哥,让我们重续前缘,携手前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吧!”什么?听了这话我有点发蒙,我条件反射似的赶紧摇头摆手,嘴里说着“不不不”。我现在哪里还有资本谈爱情,身体垮了,精力不济,收入不高,还有家庭,虽说没有爱情,还有多年相处的亲情,我能扔得下吗?生命已经进入下半程,折腾不起了。“为什么不?”金枝双手掰着我的肩膀,看着我说,“哥,过去我们没能成双,是我一辈子的后悔,思来想去还是你对我真的好,我要弥补过去!”我把金枝的手掰开,扶起她,把她送到自己的沙发上,说:“往事如烟,时过境迁了!”“不,”金枝又起身走过来,说,“我就是要时光倒流,回到过去。”我心里一动,这不也是我常有的一个想法吗?现在有了一个人要同你一起去唤回青春,你为何又推拒起来了呢?金枝看我犹豫,说:“你怕什么?怕嫂子不和你分手,我给她二百万,让她走。”“不不不,”金枝财大气粗的口气刺激了我,怎么什么事都想到用金钱去解决呢?一个人的心可是不能轻易伤的,我的原则是宁愿人负我,我不负人,以求得心理的平衡安宁。“你来当总经理,我当董事长,或者你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金枝继续激情地说着。她又把事业和感情混为一谈了,这能有好吗?金枝摇着我的膀子,说:“哥,你说话啊。”我说:“现在不是有位姓李的副县长在追你吗,不挺好的吗?”“什么县长、省长的,让他滚蛋,哥来了,哪有他的份?过去我不敢去找你,现在你来了,我可不能再放过你了。”我说:“别别别,我只是来看看你。”“我看出来了,哥,你现在也很孤独,需要我,”金枝说。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驾驶员小孙,拿着电话,很急地说:“李县长找好几遍了。”金枝说:“不是和你讲了,有人找你就说我在谈客户。”小孙说:“是李县长!我说了,他要来一块见见客户。”金枝一把夺过手机,换了一副口气,叫了声“哥”。 我听了心里不舒服,金枝家无兄长,我以为这个“哥”的称呼是我专有的,没想到我是她的哥,别人也是她的哥,一种吃醋的感觉。“哥”在电话中调门很高地问:“怎么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了?”金枝压低了嗓音说:“来大客户了,在谈判。”“那好,那好,我过去撑撑门面,”电话的那头说。“你千万别来,我们在泡脚呢,这种场合不适合你出入,”金枝说。“哦,那好吧,”“哥”说,“晚上我陪你吃饭啊。”金枝说:“改天吧,我约你。”说完,金枝对着话筒,响亮地发出了一个吻声,挂了电话,打发走了司机。然后转身对着我说:“这种人真难应付。”我忽然感到我应该走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不该踏入金枝的世界,打乱她的生活秩序,我们已不是一路人了。虽然她也是心不随身,需要为心寻找一个安放之地,但不应是我了,我的灵魂还在飘荡呢。如同落水的两个不会水的人,是不能互救的。金枝见我沉默不语,以为刚才的一番话令我动心了,向我依偎过来说:“哥,今天晚上,我哪里也不去了,陪着你。”我劝她还是先回公司处理处理事务再来,她见我说得恳切,就说:“行,有个外地客户等着,我接待接待就回。”
  她走后,我从挎包里找出了那张写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收拾收拾行李,逃也似的离开了。我在老车站旁找家小旅馆住下,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走了。”晚上,我收到了金枝发来的一张怵目的图片——被撕碎了的题诗照片。没想到她的反应是这样的激烈,我感到了她绝望的心,如一只黑色的蝉。她本来想抓住,可对方抽手了。唉,我又做了一件对不起有缘人的憾事吗?我不这样,可能又会为之所困,增添新愁。金枝到底是抛弃了我呢,还是我抛弃了她呢?我越发地搞不明白。总之,我俩是相互地把对方弄丢了。
  我通过微信与周瑾交流,说了却了一段情缘。她问:“你可心安?”我说:“不安。”她说:“那就继续寻找。”
  三
  第二天,我坐上了到我一开始教学的那个乡镇的车。秋高气爽,柳色摇金,稻谷飘香,一路大堤风光。黄河水一会儿在我的脚下,滚滚东流,这是险工地段;一会儿位移远方,被树木庄稼隐藏,这是开阔的滩地。摇头摆尾、露露藏藏的黄河,伴我一路来到了黄河岸边的那个村庄。下得车来,看着变陌生的街道,我何处落足呢?这是农村,我不能直奔主题的,以免引起误会。
  这时,一位在停车点摆摊的中年妇女向我走来,打量着我问:“你是不是赵老师啊?”我点点头,说:“是。”她说:“你还认识我吧?”我打量打量她,没印象了。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说:“我是与张秀芹一班的同学,张素素啊。”她开口以张秀芹作为记忆的提示,说明她知道我俩的故事,也说明这个故事给当时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与张秀芹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在极力回忆着,渐渐地想起来了,她就是为张秀芹传话说情的那位同学。“噢,张素素,”我高兴地用手指着她喊,“我想起来了。”张素素见老师想起了她,也很高兴,上来拉着我的手说:“老师你这是来干什么?”我说:“回老家看看,顺便逛逛黄河。”她说:“赵老师,我们同学们都很想念你,三十年没见面了,有时说起你,你早就该来了。”我问:“你们同学们都挺好的吧?”她说:“都挺好,大部分到外打工去了,小部分在家种地或者干点小买卖,你不知道吧,人家张秀芹干得最好。”我问:“她什么情况?”张素素说:“她前些年搞养殖发了财,这两年又开起了客栈,办起了黄河旅游,红红火火的,你快到她那里看看吧。”我听了高兴,问:“她在什么地方?”“就在俺庄的黄河滩上。老师,我陪着你去,她那里能吃能住,”张素素说。我说:“别耽误你的生意。”张素素喊过一个女孩,可能是她的闺女,嘱咐了几句,就叫来一辆出租轿车,我们一起上了。在车上,张素素像个导游似的很兴奋,说:“赵老师,你早应该回来看看了,看看这里的风光,看看你的那些学生,看看张秀芹……”张素素毫无顾忌地说着,我嗯嗯地应承着。绿树掩映中,有几栋青瓦粉墙的建筑露了出来。张素素说:“到了,老师,这就是秀芹的黄河客栈。”在通往客栈的小路上,可以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骑行者……为自然的乡村增添了一道风景。
  下了车,张素素替我背着包,老远就冲瓜果飘香的院子里喊:“张秀芹,秀芹,你看谁来了?”一位面带笑容、一脸喜相的中年女人从房里走了出来,啊,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她的脸,那张被我遗忘的脸。她见了我一怔,很快,把手一拍,兴奋地说:“这不是俺敬爱的赵老师吗!”她上来抓住我的手,说:“老师,你终于想起来看看我啦。”我故作淡定地说:“回老家看看,顺便过来逛逛黄河。“张秀芹哈哈笑了,说:“老师,你想来看看你的学生,你就说来看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的脸微微一红,有点心事被人说中的尴尬。说完,她招呼过几个人来,有老公、女儿、女儿的男朋友。她介绍我说:“这就是我的赵老师,你们都知道的,我的初恋情人,当然是单相思,三十年了,他终于来看我了!”说完,她鼓起掌来,大伙儿也跟着拍手,尤其是她的女儿还围着我蹦跳着转起圈儿,好像庆贺我们重逢似的。张秀芹襟怀坦白地说出了我们的过去,我有种解脱的感觉,说明她已在心理上翻过了那一页。张秀芹看着我的白发,对着张素素说:“想不到我们的少年老师已经白了头,这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然后她幽默地一问,“老师,这回我没有背错《偶书》诗吧?”我条件反射似的摆着手说“没有没有”,惹得张素素和张秀芹会心地大笑起来,我想起了过去课堂上闹笑话的一幕。
  我们来到一座青瓦粉墙建筑的客厅里坐,秀芹和我介绍了她的家人。她的老公,其实也是我在校任教时的学生,只是与秀芹不是同班,他喊我老师,与我握手。她的女儿小梅,一位身着运动装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姑娘,见了我喜形于色,好像家中来了贵客似的。职高毕业后,她看中了家乡的黄河旅游资源,动员妈妈投资,改造了十来处村子里近河的旧宅院,办起了为骑行者、驴友、自助旅游者服务的特色客栈。还有女孩的准男友东海,操着标准普通话,是从北京一家外企公司辞了职,追随小梅下乡搞深度旅游开发来的。听说,他们两人是从网上结识,线下交往,觉得情投意合,准备共同创业的。旅游业务通过他们两人的新媒体推广,现在每天都有二、三十位客人来此体验了。他们不仅提供地方美食,而且规划了黄河游线路,命名了多处景点。张秀芹说,开客栈,搞旅游,都是年轻人的想法,孩子们的事业,对这些没谱没底的事,说实在的,她是不赞同的,远不如养殖来得实在,但孩子的事又不能不支持。这里她只是常过来转转,自己的主业还是养猪。小梅听了吐吐舌头说:“俺妈是被她青春时代的初恋失败给搞怕了,飞不起来了!”张秀芹瞪了闺女一眼,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感受到了,那次感情挫折对秀芹是有影响的,注定了她一生的务实生活态度,不敢胡思乱想了。“我这几天准备什么也不干了,抛下手中的工作,陪着老师转转看看,张素素你有空吗,咱一块?”秀芹问。张素素说:“行啊,你负责接待,我沾沾老师的光,吃吃你这大户。”“没问题啊,”张秀芹说。小梅也说:“到时叔叔也参加参加我们的活动,做一下体验,给我们提提建议。”我满怀欣喜地答应着,没想到回来能受到这么好的待遇、看到这么好的光景。
  小梅的黄河客栈是以深度黄河旅游体验为号召、农家特色饭菜为招牌的,午饭给我上了当地有名的素菜、酥菜、蒸鸡、河鲜……荤素搭配,菜品丰富,使我品尝到了家乡的味道。她们的菜,来源于家常,经过专业厨师的改进,又高于家常。就像她的客房一样,从外表看是古色古香,但内里却改造成了一个个标准间,里面都配了空调、洗手间、抽水马桶、淋浴器等现代化设施,方便舒适。张秀芹的老公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说:“这算是给老师的接风宴,咱喝了它。”张秀芹忙摆手,说:“不要,下午我们要陪着老师逛逛黄河,不喝酒。”我也说:“不能喝酒,还是自由轻松一点好。”
  吃完饭,小梅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略作休息,秀芹和素素就来找我了,问下午怎么出去,是开车还是骑自行车?我说:“还是骑自行车吧。”过去骑行大堤的美好情结,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来了,怎么能不旧梦重温?虽说腰不好,但慢一点也是能坚持的。院子里停了一排山地自行车,我说:“能不能找过去的那种大金鹿,或者永久牌自行车,能直起身子,腰不至于前趴得厉害的?”秀芹说:“有,专为咱们中老年人准备着呢。”说完,她领我来到一间仓库,里面整齐存放着几辆老式自行车,擦拭得干干净净,随时能用的样子。我和秀芹、素素各自找了一辆老自行车骑了,摇摇车铃,叮叮当当地出了院门。路上,有戴着头盔、弓身疾驰的自行车队,在小梅的带领下呼啸着从我们的身旁掠过,她们观黄河去了。她们有她们的线路,我们三个在高高的大堤上,信马由缰地慢行着。秋风习习,金色的柳叶簌簌飘落,我们像穿行在梦幻之中,一种久违的浪漫情怀油然而生,我看看秀芹、素素也都喜不自禁的,像回到了青春时代。在一处堤头上,我们支起自行车停下来休息,向下一看,正是当年“唇动臂挥论人生”之处。农田、树木、坟茔……历历在目,它们可能千年如斯,而我们却韶华不再。我想到了“青枝翠蔓少年行”的诗句,现在却是“枯枝落叶旧人游”了,不免生出些沧桑之感。张秀芹看我默默不语,似乎也想起了这个地方的特殊意义,笑着说:“怎么老师又有感慨了?”我说:“人老了,现在已没有那么多的感受,还是继续走吧。”我们继续前行,遇上了小梅的骑行车队,正聚在一处临水的大堤斜坡上观景。我们凑上去,小梅正在做着讲解,说:“这一处景点叫‘池塘落日’,它不仅景色壮观,过一会儿你有与落日同高的感觉,而且还有着我母亲的一个美丽爱情故事……”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与秀芹共赏落日的地方。今天一轮通红滚远的落日正在徐徐落下,映得池塘一片金光,景象与早年无二模样,但物是人非了。过去是我们两个,正青春年少,现在是一群人,青春年少的换了后来人。“今天这个故事的两位主人公,我的母亲,她的老师,恰巧来到了这里,让我们庆祝她们三十年后的再相逢!”小梅说完,跑到我们的面前,大家伙儿也都欢呼着围了过来,要求合影留念。想不到我俩的一段经历,竟然被编成了故事,当作了旅游资源,在被后人消费……我的心理是复杂的,既有自豪之情,也有隐私被曝光的失落,本来属于两个人的美好,怎么公之于众了呢?但转而一想,我有什么资格要求秀芹保留它呢,我有什么权力要求她珍藏这段痛苦的经历呢?况且,小梅的这些做法也未必是秀芹知晓的。但肯定是她讲过的,不然别人怎么会知道呢?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多情,秀芹早已放下,我想和她说对不起的必要都没有了。人,只不过是对方经历中的一个过客。这时,小梅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叔叔,过去你和我妈共赏落日的时候写过一首《偶书》诗,今天有什么感想吗?”我笑着说“没有没有”,但忽然一阵秋风吹来,雁鸣长空……我随口吟道:“秋风劲吹芦花肥,共赏落日者为谁?三十年景飘然逝,雁南飞时旧人回。”大伙儿鼓掌。“不,应该是故人回,”小梅说。我心里想,在秀芹面前我有资格称故人吗?“对,还是故人好,”秀芹向我会意地点点头说。我心里一暖,感觉她还是把我当作曾经之人的,说:“好,那就用故人二字,只要你们认可就行。”又是一阵掌声,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觉得愧对缘分,一世无成,有负人生。张秀芹看出了我的脸色,对小梅说:“别净提些过去的往事,让老师伤心了。”小梅不谙世事地说:“我想把这两首诗刻成石碑,树立在这里,让故事久久流传。”我赶紧摆手,说:“千万别这样,即兴之作,既不合辙也不押韵,别让方家见笑。”小梅说:“言为心声,只要有情就行。”小梅还想和我说话,被她的母亲一把推走了,说:“不看眉眼高低,今天我们是陪老师出来观景散心的,你倒净添事了。”夕阳缓缓落到了与人平行的高度,一种与天地共辉煌的伟大感觉油然而生,人们的脸上挂着金色余辉,都默默注视着,沉浸在宁穆庄严的气氛中去了。
  返回的路上,张秀芹说她帮着小梅开发景点,把她过去从我哪里得来的一些感受,都使用上了,希望我别见怪。我说,哪里能见怪,看到自己还能发挥点作用,欣慰。我问了她目前开发了些什么景点,她说有池塘落日、夜观黄河、大堤柳色、月光小路、枕上涛声等等,我听了频频点头,觉得秀芹还是能充分把握我的一个人。我又给她提了几点,说像白龙风光、感悟人生也可以做做,她点头,表示同意。白龙潭是处险工地段,黄河在这里敞开了怀抱,滚滚滔滔而来,尽露了大河的凶险面貌。感悟人生,我指的是“唇动臂挥论人生处”,因为坟冢累累,能使人感受到阴阳两界——不知合适否,拿不准。秀芹说是不参与孩子的事业,实际上也是无比得用心,她同时也是在把我们过去的经历物化。我高兴,但也感觉在失去,过去的往事,不再是埋在心底的宝藏。
  饭后,秀芹开车送素素回家去了,小梅领着男友来到我的房间玩。小梅说:“叔叔,你能不能劝劝我妈,支持我们的自由恋爱啊?”我惊讶地问:“怎么你妈还不支持你们两个的事?”小梅摇摇头说:“不支持,她经常拿你俩的结局说事,说我们俩条件悬殊太大,不会有好的结果。”我说:“两个人的事主要看感情,其它都是次要的。”小梅说:“就是吗,可我妈认为我俩不会长久的,一个名牌院校的大学生,一个职高生,一个在北京的外企工作,年薪三十万的身价,一个在农村学着创业、摸着石头过河,觉着不般配,认为早晚得散,兔子尾巴长不了。”东海说:“我对小梅的爱是感性的,但我舍弃大城市的工作,回乡来和小梅一道创业发展,是带着理性思考有长远打算的。希望叔叔帮忙劝劝阿姨,同意我俩的婚事。”小梅说:“她要是再阻拦,我们就奉子成婚,先斩后奏了。”我忙摆手,说:“别别别。”我沉思着小梅的请求,这事让我来劝秀芹不合适啊!如同加害方劝受害方要宽容大度不要斤斤计较一样,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说服力,还显得虚伪。我说:“这事我不好说,还是找别人吧。”小梅不甘心地说:“怎么不好说,你是她老师,又是她的初恋情人?”我挥挥手说:“休提旧事,提起旧事我更没资格说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啊,你就说说对这事的新看法……”小梅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新看法,有什么新看法呢?说过去我错了,向她赔不道歉,请她原谅……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可以这样说的,但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送下素素之后,秀芹返回来了,喊着老公一块到我房间拉呱,见小梅、东海也在,说和老师一块聊聊。没说几句家常,小梅就把话头转到她的主题上了,说:“妈,人家老师讲了,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不能再讲门当户对的观念,不跟形势了。”秀芹看看我说:“老师是你说的,行啊,不讲了,那你回家和嫂子离婚,我现在就和俺老公离婚,咱俩再过一回儿?”我又摆起手来,说:“别别别。”“你看,还是不行,”秀芹笑着说。我红着脸说:“不是不行,而是没有必要,都年过半百了。”“反正我还是那句话,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过去和老师的经历不就是证明?”秀芹说。我原以为秀芹已把那段经历彻底翻过去了,没想到还是有郁闷不平藏在心里。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过去对不起你了。”她可能感觉到了失态,忙平和了语气,说:“不怨老师,都怪那时我年小不懂事!”我还是感觉到了话里的愤愤不平之气。“你说哪有家长不为孩子着想的,老师,我问问你,你对孩子的婚姻有要求吧,干涉过吧?”我想说没有,但想起了孩子的事,张张嘴又憋回去了,无语。“我说是吧?”张秀芹像辩论胜利了似的。小梅气呼呼地说:“什么是吧,人家老师不屑和你这不讲理的学生说话了。”秀芹看了看我,意思是得罪着我了吗?我摇了摇头,说:“休息吧。”
  晚上,听着黄河浩浩汤汤的流水声,我失眠了。我在想,秀芹是把那段经历翻揭过去了呢,还是没有?那件事对她的影响是大还是小呢?从她对那件事毫不避讳的言论看,好像她已经成功地揭过了那一页,但看她对待儿女的婚姻态度,好像还没从中解脱出来,依然耿耿于怀。凡经历都会有附着,就像物的擦痕。那件事对她的伤害肯定是大的,不仅在感情,我看连她的人生态度都受影响了呢,像她的这种自强且自卑性格的形成,莫不源于此。我在反省、我在检讨,三十年过去了,我当年的一些不慎举动对有缘人造成的伤害,仍然在发酵。我想,这种孽缘结下的苦果,千万别再传递给后人了。对秀芹,我是必须要说对不起的,我明白了此行的主要目的,我一定要正式地向她道歉,或许只有这样才可抚平她心中的伤痕。对小梅、东海,我给她们发了短信,鼓励她大胆走自己的路,不要受父母干预,丢失了自己的爱情。从小梅、东海的身上,我看到了过去秀芹与我的影子,只是东海比我敢于牺牲多了。思来想去,一夜无眠。听到了波涛向前势不可挡的隆隆声,听到了细浪拍岸温柔安心的哗啦声……
  第二天早起,我在河边遇到了拾掇菜园的秀芹。我真诚地看着她,说:“秀芹,昨天一晚上我没睡着,想过去的那些事,觉得都是我做的不对,伤害了你的感情,在这里请你原谅了?”秀芹看着我,没有说话,但泪花已在眼眶里打转……我不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三十年的漫渡,难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她就是为了等这句话吗?不管如何,我说出来之后,觉得舒畅多了。“你我是有缘无份的人。至于孩子的事吗,我听你的,不再管了,让他们追求自己的幸福去吧,”秀芹说道。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长河滚滚东流,万年如斯,但老器如新。
  早饭后,我向秀芹说“要走了”。我把那本古铜色教师日记拿了出来,递给她,说:“我存了三十年,今天物归原主吧。”她接过去,抚摸了好长时间,认真地翻了翻,又还给了我,说:“你赠我的那本作文选我也一直保留着,还是让我们各自珍藏着,作为纪念吧,有一段青春恋情,虽然无果,但总比没有要好。”我点了点头。
  我来到前台,支付费用,小梅连说“不用不用”,我坚持,推来让去地好长时间。秀芹说:“让老师拿住宿费用吧,做为朋友,吃饭算我们请客。”我说“行”,按照秀芹的建议,我付了钱,倒退着挥挥手,作别了。
  三十前没有翻好的一页,今天终于让我们翻过去了,我得到一种解脱的轻松。但当我坐上公共客车的时候,一种失落感又袭上心头——我已从旧日的情人变为今日的友人了。我把这种心情,通过微信发给了远在城中的周瑾。她回复问:“你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我说:“我现在不知道自己东寻西找地在找什么了。”她说:“那就不要停下脚步,继续寻找。”
  四
  回乡的心情是复杂的。母亲早已故去,父亲搬入了城中,姐妹嫁与他乡,其它社会关系因为疏于走动,交往也不密切,不便打扰……回老家,回老家,其实已无家可回啦。我已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听说老宅已经坍塌。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回到了村子,街道中间局促地通着着一条瘦身的老油漆路,两旁的房屋新旧杂陈,既有二层小楼,也有土胚泥屋,很不和谐。我不愿在大街上走路,怕引起人注意,就穿起了胡同。来到里面一看,可谓是十室九空了。或铁将军把门长期闲置,门楼上长满了荒草;或墙倒屋塌,整个院落被遗弃了——典型的沿街村空心村。到了我家的老宅,一瞧,也是破败不堪,满目凄凉。院里蒿草过膝,房屋只剩下了几堵土墙,碱得都透洞了,墙根儿落了蚂蚁窝似的细土。早年的那颗大枣树,也变得树形矮小,枝残叶稀,好像没了人陪伴,不大肯长了,连我都差点认不出它来了。在我的印象中,它还应该是往南靠东的,现在却是大大地向西往北挪移了距离,被弃的树木也走上了搬迁之路吗?我拿出相机拍几张照,想把过去留住,说不定再过几年,这里就会夷为平地,化为乌有了。这是我的出生地,这里储藏着我童年的快乐,这是我人生启程的地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不是小明吗”,有人竟然呼唤我的小名。回头一看,原来是老胡同里的一个旧邻,姓吕的,年龄比我大,快七十了吧。我叫他吕大哥,向他伸出了手,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怎么,这是回老家来看看?”我说:“回老家来看看。”老吕说:“老家人都快走净了,咱这个胡同里就剩我这一户了,还在这留守。”说完,他冲着家的方向喊起来,“快来呀,小明回来啦。”声音大的如同给全村人报信。“小明,哪个小明呀?”厕所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快来呀,你快来看啊,小明回来了,”男人兴奋地喊个不停,好像多年不见来人似的。女人在厕所里吵:“你着啥急啊?”一会儿,一位大娘模样的人系着裤腰带走了过来,两眼深陷,颧骨高突,铜钱大的老年斑长满了脸,这就是当年那位漂亮大嫂吗?她过门的时候,我还闹过她的洞房,偷偷地扭过她两把呢。唉,岁月不饶人啊。我向她招招手,喊了声“嫂子”。吕家大嫂打量打量我,说:“是小明,小明回来了,你看头发都白了。”她还说我呢,不知道她看到自己了没有。两位老人抓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我给他们照了几张相,就离开了。老人挥着手说:“再来呀。”我答:“再来。”其实,我并不希望他们的出现,如果没人打扰,我在老宅徘徊的时间可能更长些。我边走边想,埋葬先人的地方,如今老房已坍,归路已断,以后回来的机会可能越来越少了。看了还不如不看,不仅仅是伤感,而且生了连老根都被拔起的空落。我估摸着老吕两口子可能走了,就转了一个圈儿,重新回到老宅地。坐下来,静静地待了一段时间,看着四下的断壁残垣、枯枝杂草,这些熟悉而陌生的物,我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从故乡里走出来,就好像跌出了母亲的子宫,不可能再返回去了。如今的故乡,已不再是我的收留之地。城市,对于我来讲,也是有房无家。路在何方?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晚上,我趁着夜色,不易被人发现,在村子里慢慢转悠了几圈,重踏了过去的足迹,但有几处还是被不认人的狗给挡住了。回来,我躺在故乡小旅馆的床上,思绪万千,写一首诗,发给了周瑾。
  城市人
  无锚可抛的灵魂之船,随波逐流
  城市人啊,你有房无家
  白天穿戴伪装,夜晚变成野兽
  其实这只是你的一个梦想
  因为你有心,转念间崩溃
  变色龙偷偷流下了鳄鱼的泪
  城市人啊,你脚步匆匆,速度很快
  你跨过,你越过,你掠过……但是
  你没抵达过,丧失了亲近,并无亲人
  原子模型构建着城市之家
  门户之内是多么的空旷和辽远
  水性的电子随时做着逃逸的准备
  城市人啊
  白天阳光灿烂,你无暇
  夜晚星光暗淡,照不亮你的足下
  路在何方?
  哪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埋葬先人的地方
  如今老房已坍,归路已断
  仰望星空,宇宙浩瀚
  大地本性幽暗
  通天之梯远未开建
  我只能在路上,在路上,徘徊,盘旋……
  周瑾很快回复:“自性圆满的太阳,不仅照亮了自己还照耀了世界。美好心中求。我突然感到你的心境不好了,需要我陪你走下去吗?”
  看了这番鼓励人向上而又体贴的话语,我精神一振,说:“暂且不用,还是让我自己往下走吧。”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街上老同学肖长青的家中。我们不是一个庄,他是南街,我是北街。长青见了我,一手和我握手,一支胳膊把我抱了起来,人们都是那么友好,令我感动。在正房里落座,相互问好之后,我了解起了过去同学们的情况。我俩同班同学只在那一年,所以谈的都是与池塘边的那位女孩不远的内容。聊着聊着,我切入了正题,问:“你还记得咱班有位女生,家是东乡的,平时打扮得比较洋气,扎着一把大辫子,好像她爹是司机,有一次你给她插过花,她还红了脸,姓高吧,你还记得吗,她叫什么名,现在什么情况?”“噢,你说的是高丽华啊!”“对,是高丽华!”我也想起来了,是叫高丽华。“她怎么样了?”我急急地问。“唉,”长青叹了口气,“早死了!”“怎么死了呢?”我很惊诧,年龄又不大。长青说:“病啊,乳腺癌,二十年前就死了,她是我们班死得最早的一个。她找的人家就是俺庄,当时的葬礼,还是我给她主持的,撇下了两个孩子,挺惨人的……”听着听着,我的泪花婆娑,眼前迷离地浮现出了旧日池塘边,她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的美好情景。长青看我凄惶的样子,没想到普通同学间还有这样的感情,劝我说:“死了死了,我们活着的就好好活吧。”我稳定了下情绪,说:“是,年龄大了,感情有点脆弱。”长青说:“我也是,别看我们才五十来岁,与我同龄的小伙伴、同学,已经死好几个了,有病的,还有出车祸的,黄泉路上无老少啊。”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高丽华嫁的就是你庄,知道的话,那些年我还常回家,也去看看她。”肖长青说:“那时同学们之间都不大来往啊,农村学校的同学,不像城里。”我说:“总之是死得有点早啊,可惜!”“可不是吗,”长青挥挥手说,“人死如灯灭,咱不提她了。”我说:“不然咱到她家看看,同学一场?”“呵,看什么?人都死二十年了,她男的又另找了老婆,孩子也不在家,大家早已把她忘了,今天你不提她,我也想不起她来了。”“唉唉,”我答应着。是呀,她在村民的印象中大概早已被抹掉了吧?二十年,足够了。我说:“她的摸样我都记不清了。”长青说:“我也记不大起来了,细身条,瓜子脸,有红似白的……”在他的描绘中,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我的脑海里生长出来,但很快被不可阻挡的上涨的水面淹没,什么都没有了。长青见我落寞的样子,说:“咱拉点高兴的吧,中午在我这里,我找上几个人咱喝一壶。”我忙摆手,说:“来得匆忙,也没给你捎东西,过年的时候我让快递给你寄吧。”长青要准备酒菜了,我赶紧起身,我哪里有心情吃喝呢。
  步行来到了原来中学所在地,房屋已经卖掉,隔成多处院落,变成了民房,宽大的教室影子还依稀可辨。当年与高丽华同班时的教室,里面住了一户人家,有孩子跑来跑去。我走了进去,向主人说明来意,主人用不解的目光瞧着我,说:“有什么好看的,进来吧。”里面光线阴暗,加了隔断,放了家具,设了床铺,已不见当年的格局,墙上仍然嵌着泛白的水泥黑板,裂了深纹,隐约的还有粉笔字迹,像生字注音还有调号,不知是学校遗留的,还是搬进的住户后写的。我仔细地辨认着,看出了“蜿蜒”二字,但当我转身时,成排的课桌蓦然出现在眼前,映出了同学们的面容,高丽华荷花般地冲我笑着……当我也要冲她微笑的时候,突然传来主家孩子的哭闹声,眼前倏忽变黑。
  在主人的狐疑目光中,我走出了院落,向后面的大操场走去。大操场还存在着,有一半盖起了一所完全小学。正是放学的时候,同学们追逐打闹着涌出了校门,多么快乐的童年。走近昔日的大湾,看到变窄了变浅了,与印象中的宽阔深邃大不一样,不知是被多年的垃圾填塞的,还是我在外跑的开了眼界。不过,湾头上是堆了不少飘动着塑料袋子的生活垃圾。早已过了荷花开放的季节,水中举着的荷叶也已老枯,美好的景象不再。湾沿上的那条小路依然存在,恰有两名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从此经过,说笑着、蹦跳着,看小姑娘摔倒了,小男孩赶紧上前去扶,还帮她扑扑身上的土……我羡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它在与过去重叠。高丽华的影子,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斜风密雨中,她跌倒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擦,她看看我,向我投来了求援的目光……可我畏缩着没有伸出手,猛地她坠入了水中,挣扎了几下很快消失了,水面上冒起了气泡……我打了个愣怔,恢复了神志,忽然觉得高丽华是被我害死的,她不是死于癌症。我定定地望着垂头丧气的枯荷,其中的一株升腾摇曳起来,呀,是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高丽华,她脸上挂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向我招起手来,仿佛还是那天的情形。我向她挥挥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扑通一声跌入了水中……在阵阵秋风中,我裹着浑身是水的衣服,瑟缩着身子,像丢了魂似的回到了小旅馆。我鼻塞头痛,开始发起烧来……我想起农村的说法,我这是不是中邪了?我难以入眠,脑海里翻滚的净是高丽华的影子,她在雨中跌倒的样子,想象中的落水情景,冷若冰霜的面容,对我怨怼的眼神……第二天早晨,我全身骨头酸痛,起不来床了。我把情况发给了周瑾,她回复:“我马上赶过去,你呆在原地别动,先让小旅馆给你买点药吃,是风邪入里了。”此刻身困小旅馆孤独凄楚的我,很希望有个知心的朋友陪一陪,我没回复什么,我喝上了随身带着的感冒药,昏昏沉沉地躺着,好像抛锚的车辆在等待救援。
  当天下午,周瑾就赶过来了,从县城到乡里打的是出租,所以速度快。她坐在床沿,像姐姐似的摸着我的额头,说:“还发烧。”我看到她及时跑过来,很高兴,说:“差多了,好像是风寒感冒,昨天不小心跌水了,又吹了秋风。”她摇摇头说:“是外感也是内应,你思虑过度啊,有什么放不下得呢?”我和她讲了同学高丽华的故事,她说:“你这是归罪于己,形成心理障碍了,每个人都需要找到适当的办法,救赎自己的心灵。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你一块到野外祭奠祭奠你的那位同学吧。”我听了,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还是你理解我!”我心里已起了好几次这样的念头,但一直没勇气落实到行动上,是她在推动着我实现心愿呢。这种做法在别人的眼中,是要遭到耻笑的,而她却能够理解接受,我觉得我俩是心灵相通之人。我的一些心理隐秘,她都能细微地感受到。
  歇息了一天,吃过晚饭,我觉得身体基本恢复了,不再浑身酸痛,就在周瑾的陪伴下,来到南街村的公共墓地前。她的坟头是哪座,我是不晓得了,只能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同学的名字,说:“高丽华,老同学,我来看你了……”
  五
  第二天,我与周瑾一块坐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开始了对那位车遇姑娘的寻找。本来,我准备结束这趟行程,陪周瑾回城了。但周瑾说,还是不留遗憾,即使找不到那位姑娘,也重走一趟那个路线吧。这不正是我的初衷吗?我看着坐在车窗下的周瑾,虽近中年,但穿了一身合体的运动装,精神利索,面色红润,依然显得活力十足。看着窗外闪过的黄河风光,她向我露出心旷神怡的微笑,我也发出了会心的笑。
  到达新建的县城车站,换乘前往地区的车辆,班次增多,早已是定员乘坐,不能超载了。我向周瑾描绘了过去挤车的混乱状况,周瑾说,她家是农村的,为上学也曾感受过那种无座挤车的旅程之苦,有次她差点上不了车,是自己爬上车顶,从打开的通风盖处钻进去的。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勇敢女孩的形象,像铁道游击队员一样,爬上了车顶……她开心地说着,把过去的吃苦当作美味在反刍,我向她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她说,苦难不可怕,经历是财富。我感到她有一种年轻的心态,看来她对我发出的“我们正年轻”的劝导,是出自内心的,我和她坐在一块有变年轻的感觉。
  大巴车在平坦的马路上行驶着。周瑾和我谈起了她的人生经历。高中因为偏科厉害,她没能考上大学,进入了一家企业上班,中间通过读夜大取得了外贸专业的大学学历,在企业改制中,她主动下岗,办起了自己的外贸公司,属于下岗创业者。她的公司,我去参观过,一二十个人的样子,主要向非洲出口建筑材料,因为有价格优势,干得红火。她的外语水平挺高,我见过一次她与外商的业务交涉,很流利。我这研究生英语水平的,望尘莫及。另外,通过她对我作品的点评,我发觉她的文学造诣颇深,也一定写过什么东西。我曾向她提出请求看看她的作品,她笑着摆手说,没有没有,她达不到那么高的水平,只是爱好,有感觉,只言片语可以,成不了文,也没时间,但我总觉着她是谦辞。我和她交往时间不算很长,前面已经说了,那是去年,我俩是在朋友的一次聚会上相识的,当时我们靠在一起,说了不少话。从此,我们就成了熟识的朋友,每次聚会都爱坐在一起,好像总有拉不完的话语。有次相聚,我早到了,在包间的洗手间里洗手,周瑾进来了,我听见她问“洪明怎么没来”。她不关注别人,只问我,说明她把我放心里了。那次之后,我与她的交流就深入了起来。每当遇到烦心事,遇到创作上的坎,我就用微信向她请教请教。每次,她都会给我充满正能量的直指人心的指导,我称她为心灵导师。她说,导师不敢当,但愿同路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这么有好感?我一直想问,但无合适的机会,没有开口。今天,我俩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了,可以问问了吧?我想问一问了,我开口了。周瑾唉了一声,我不知道她的这个唉声,是嫌我愚钝竟连这个都没感觉出来,还是另有隐情。她看着我的眼,说:“你没觉得咱俩的气质相同吗?”我有些迷惑,沉了一段时间,我问:“什么地方相同了?”她说:“梦与感伤——”我说:“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不能确定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说:“很多心里话我只有和你说得来,只有你能懂,没法和别人说,连开口都不能,我觉得我们俩是心有灵犀的。”她把我的手攥起来,放在胸前,问:“你感觉到了吗?”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你可是成功的女企业家,永远在向上的呢,我则有些消极落寞?”她说:“骨子里是一样的呢,一块磁铁的两极。”我似有所悟,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的状态,只不过是她没有公开的一面,我们在精神上是互补相吸的。我需要得到她的提升,不至坠落,她也需要我的中和,不至白热。
  到了地区,我们来到一家宾馆,办理住宿,我拿出身份证,看着周瑾,周瑾一撩头发,冲我一笑说:“坏了,出门急,忘带了。”这时,前台服务员说:“开一个房间,用一个身份证也行。”我条件反射地说:“那不行,我们得要两个房间。”服务员说:“有规定,没身份证无法登记入住。”我看看周瑾,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嘟着嘴,不言语。我拿回了身份证,说:“咱换家旅馆试试吧,两个人住一个房间不合适吧?”周瑾不说话,任凭我的安排。出了宾馆,周瑾落在了我的后面,我俩原来都是说说笑笑并肩走的。我停下来,等着她,把手伸过去,问:“累了吗?”她没接我的手,轻轻地在上面打了两下,红着脸。我心里后悔起来,我看出她是想两人住在一起的。为什么不随了她的心愿呢,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想呢?只实有些顾虑罢了。最后我们在一家管理不严的小旅馆,分别办了入住手续。
  新湖公园是我在这里上学时常来的地方,水面宽阔,风景优美。饭后,我带着周瑾故地重游。凉风徐徐,吹皱了一池湖水,吹乱了周瑾额头的长发,她不断地用手理着粘到嘴角的发丝,让我给她留影。望着斜阳余辉,波光粼粼,她倚着栏杆兴奋地说,这里的景象让她想起了唐诗宋词。我问:“是什么?”她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她念到这里沉吟了一下,扭头望着我,背出了最后一句,“举头闻鹊喜。”想不到,她竟能把冯延巳的这首词全文背出来。我抚了抚她的长发,向她伸出了点赞的大拇指……我明白了,她骨子里原来也是个同我一样的“文艺青年”。我想起来了,她曾说过因为高中喜欢写作,而误了其它科目,没考上大学的事。我说:“你之所言也是我之所想,但我更想念的一首诗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她揩了揩我的眼睛说:“我们正年轻!”我笑着说:“那我找找感觉。”她说:“我支持你!”我懂她的意思,支持我把写作道路走下去,把自己喜欢的道路走下去,也曾是她之梦想。我越来越发觉,我俩本质上是志同道合之人。
  回到旅馆,坐在床沿上,打开电视,我调到了国际频道看新闻。她突然说,今天晚上有《等着我》,看《等着我》,我一拍脑门说,对啊,星期天了,有《等着我》。我说,你也愿看这档节目,她说愿看。节目里正播出一个中年男子,讲述他寻找一位特殊的姐姐的故事。这个姐姐是他上小学时,在同一个学校对他关爱照顾的高中女孩。当时这个小男孩,随母亲改嫁到这里来,缺乏家庭温暖,形成了叛逆的性格,常被家长打得不敢回家。有次他惹了祸怕挨打,晚上从家里逃出来,跑到学校,从窗子爬进教室,呜呜地哭起来。隔壁是高中女生宿舍,那位女孩听见了,就过来安慰他,给他买来吃喝,又叫上几位同学把他送回了家。自打这次接触之后,那位高中姐姐就关注起了这个小男孩,在学习上给他辅导功课,在生活上请他一块吃饭,看他头脏了,还给他洗过头……“这么好的一位姐姐,是位什么样的人呢?”我看着周瑾说。她说:“我也很想目睹一下真容,你看着我像一位姐姐吗?”我说:“你不是我的心灵导师吗”她说:“不,我愿做这样的一个姐姐。”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也有浓厚的姐姐情结。我是没有亲姐姐的,但我打小起,就幻想着有个姐姐,常常想我要是有个姐姐该有多好啊?这说明我不是个强势的人,是需要有个人疼爱保护的。栏目组的力量真强大,那位分别多年的姐姐终于找到了,她落落大方地出现在舞台上,一位仍然保持着体形、慈善文静的大姐……她一露面,评论员春蔚就说,这位大姐一上台,我就看得出来,她配得上姐姐的称呼,配得上这份寻找。我的心一柔,眼睛忽然湿润了,过去妻子曾多次奚落我眼皮子浅。这时周瑾看着我,她的眼圈也红了,说:“评论得多好啊!”电视里的姐姐说,后来我升学了,我也想着小明,我的手机里总有个备忘,写着母校小明,但最后我还是把小明弄丢了……我与周瑾抱在了一起,周瑾说:“我不想再把你弄丢了。”我忽然感觉,我俩不仅是志同道合的,而且是情投意合的,心心相印。但晚上,我还是坚持回到另一个房间,单独睡了。为保证安全,有情况能够听到动静,临走时,我给她往窗台上、房门后置放了玻璃杯。她幽怨地看着我做这一切,问:“为什么?”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我也在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与心心相印的人在一起呢?虽说我是有妻子的,但她与我已经分室而居十多年了。我俩的性格是不同的,她属于务实型的,我属于梦想型的,严重的凿枘不合。她要求我在单位经营好关系,爬得更高,而这恰恰是我的弱项,我这么高的学历混到这个样,令她失望,尤其是自我从中层的岗位退下来,少拿了工资之后,她就越发地瞧不起我了,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我这次外出,与在家的坏心情也有关系。我出来后,她发短信向我提出了协议离婚的要求,说不想和我这种无能之辈、窝囊之人过下去了。但我搞不清她说的是气话,还是心里话。我是不想轻易和人离婚的,怕伤害了人心,能维持还是维持好,宁愿自己受委屈。我有个观念,觉得离婚,吃亏大的还是女方,不知对不对啦?回家看看情况再说吧,如果妻子真不想和我过了,我再向周瑾表白吧。
  迷迷糊糊一个晚上,第二天起床,有些头晕。敲门声,打开一看是周瑾,她挽了发髻,换了一身休闲装,依然步履轻便,容光焕发的,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看着她的笑脸,我的心情放晴起来。应该向她学习,永远向上年轻的心态。简单的早饭后,我们赶往长途汽车站。买上票,看到有辆大巴正待启动,我们赶紧登车,东张西望地找座。三十年前,那帮女孩匆忙上车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我回首看了看周瑾,笑意挂在脸上,不知疲倦,活力十足的。呀,刹那间,我猛然醒悟,她不就是那位姑娘的化身吗?那位女孩我是找不到了,冥冥中老天又送来了她的替身。周瑾是我生命中的一位有缘人。
  我们寻了个两人座坐了,她在里我在外,一瞥窗外的风景,就看到她笑意盎然红润的脸。几天连续的劳累,我的腰坐车隐隐作痛,不自然地活动起来。她见状,把一只手伸到我的腰眼处,充当着靠垫,问:“舒服点吗?”我看着她,感激地点点头。她说:“再恢复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不好可以做个微创手术,我查了,很简单,不能让这个病,长期影响你的情绪和生活质量。”我痛快地答应,说“行”,以前我可是拒绝手术的。她说:“振作起来,重新生命的启程。”我说:“行,我们还年轻!”她说:“不,我们正年轻!”车到中途休息,我下来活动活动腰肢,抬头一看,还是那座加油站,只不过换了现代化设施,规模大了。我兴奋地和周瑾说:“过去来回坐车,中间也是在这里休息的。”她问:“有什么变化吗?”我说:“物是人非了。”她说:“是啊,这句话能让人感到生命的紧张,我们得好好活啊。你和我说过,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用生命的粉笔在死亡的黑板上,写那可能的诗。”这是我最欣赏特氏的一句话,想不到她记得这么深。我点头说:“人都是向死而生的。”
  返回车上,我想起了鼓足勇气给那位女孩招手让座的情景,她受惊似的摆手谢绝了。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为我那次行动点赞的,不管多么羞涩,我还是把念头化为行动了。我看着坐在车上,一只手护着我的腰,半靠在我肩头的周瑾,我产生了想说几句话的欲望。但车一颠簸,腰一疼痛,就算了,唉,都年过半百、半头银发的人了,还经得住折腾吗?熬着过完后半生吧。她听到了我不由自主的唉声,问:“怎么了?”我说想起了过去给女孩让座、女孩惊慌失措的样子。她说:“可见过去你还是个有勇气胆量的人,现在怎么没有了?”她看着我,质问着我。我支支吾吾着,说:“老了,老了。”她嗔怒地抽出胳膊,拍打着我的手,“不允许说老,你才多大年纪?联合国重新定义了,六十五岁以上才称老人。退休延迟了年龄,以后六十五还得正式上班呢。我们还早,你忘了我说的,我们正年轻!”我求饶似的说:“好好好,不说老,我们正年轻!”我挺了挺腰板。我想自己的确还不算老,只是心态有些老,回去把手术做了,再重新活一回。我说:“回去后,我想做个手术,换换面貌。”她赞许地看看我说:“这就对了。”她靠过来,依偎在我的肩头,红着脸,脉脉含情地望着我,中年妇女焕发了少女般的神采。我望着她,想,还是回去以后再说吧。
  到达县城,不到中午,我说:“我们继续坐车,完成这趟旅行吧。”她说:“还是在小城住一晚上,体验一下小城之夜,你的奇遇不是发生在雨夜吗?”我说:“谈不上奇遇,只是一次接触。”说实在的,我对那晚的体验是深刻的,觉得值得回味,我同意了她的建议。我在县城老汽车站站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又是办理住宿,怎么办呢?我拿出了身份证,看着她……她不言语,我犹豫着,最后我还是说了“登记两个房间”。她生气地捅了两下我的腰,惹得服务员偷眼看起我来。
  天公作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傍晚,我借了旅馆的两把伞,拉着周瑾散起步来。我俩走进了已改造过的老汽车站院内,当年的梧桐犹在,今已树干满怀亭亭如盖矣,清凉的雨珠滴滴答答从叶片上落下来……我又回到了那个晚上,眼前出现了那位姑娘敲门进房,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请我为她点燃蚊香的画面,耳旁回响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美妙旋律……我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美丽的姑娘——”我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美丽的姑娘——”有人在一旁附和着我唱,是周瑾,笑意盈盈的,打着伞与我并肩在雨中行进……这不就是那位美丽的姑娘吗?我又何必苦苦寻找呢?眼前的周瑾再次与那位活力四射的热情姑娘重合起来。我向周瑾伸出了手,我们牵手走在雨中。我想,从后面看去还应该是一副浪漫的画面。晚上,我在美梦中入眠了,有歌声萦绕,有人面幻化……我忘了从哪里听过,弱男人需要好女人的救赎。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下乡的车,当听到“曲堤”到站的时候,我停止了旅行,下了车。这里是我失去那位姑娘的地方,是我埋怨自己、后悔半生的地方,但我看着身边花儿般的周瑾,我想我还是找到了那位姑娘,我是把以为在五朵金花中最难找的那一位,最完整地找回来了,这次,我不能再把她丢掉了。我也想起了人生的最大遗憾,是缺乏一场轰轰烈烈爱情的感受。徘徊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想和她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但看着从我身边不断闪过的农村人的怪异目光,我又犹豫了:我这样做是道德的吗?她家庭是什么情况,我还没有详细了解过呢?她是否有家人孩子?我这样做的后果,是不是很严重呢?她会不会在和我玩一场游戏呢?你能承受得了吗?我想着想着,头痛起来……终于,我没有向周瑾说出想说的话。在我青春期丢失了一位一见倾心的姑娘的地方,再次在我的天命之年丢失了另一位与我心心相印的有缘人。
  我明白了,又说明白了,可光说有什么用呢?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把你抛弃,都是你自己把自己抛弃了。我对五朵金花的寻访经历和与周瑾的美好相遇,又只能作为往事埋藏在心中,慢慢发酵,用来回忆了——循环的人生。我突然想起了周瑾说过的话,“人生是圆的,无始无终”。但她所言与我之所说,是一个意思吗?
  我们的双足插入的并非大地,而是心的深处,那里的埋藏,才是我们的托底。美丽忧伤的深处,闪光的浮标在起伏……
  2016/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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